19.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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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距离礼部拟定莫敬轩登基的时日,还有五天时间,整个晋安城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就在这般人人紧张的光景之下,深宫之中传来了让静谧湖面产生一丝涟漪的讯息——慕青衣突然以兵符调动羽林卫固守宫城。

    如此时节,这则消息对于浸淫朝堂多年的众臣们来说,像是一个暗示,此番的登基大典定然不会以平静开始和告终。

    而此时此刻的晋安城宫城之中,堪比从天而降的羽林卫将整座宫城围护得犹如铁桶一般,尤其是各个主宫室,更是成了羽林卫防守的重点所在。其中自然而然少不了淑妃的昭华殿。

    当然,羽林卫包围昭华殿这则消息传到柳淑妃耳中的时候,正是她前来关雎宫中请安的时辰,闻讯的她纵然再惯于沉稳,却也不可控制地怔忪了一下,好在她极快地调整过来,恢复往昔那般淡淡的浅笑,对慕青衣道:“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慕青衣品了口茶,将礼部拟定的即将让她择定的迁移宫室图纸放到了一边:“淑妃听到的是什么便是什么。”

    “臣妾听到的是皇后娘娘调兵入宫城的消息,”柳淑妃无辜地眨了两下眼,随后掩口突然轻笑,“莫非皇后娘娘是要兵谏新君不成?”

    “兵谏?”慕青衣一挑眉,乜斜着眼扫过柳淑妃,冷笑了一声,“看来淑妃还真是博闻广识,竟不知从何处在什么时候听来了兵谏自家儿子的先例,还真是连带着让本宫都开了眼界。”

    柳淑妃自然能够听出慕青衣话中的刺,她也不想示弱,索性开了口:“可前朝又不是没有先例,若是深宫之中有人想要大权独揽,排除异己,这般罔顾血肉亲情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本以为这么一激,原本先夹枪带棒的慕青衣应该会稳不住,哪里知道,淑妃如此挑明了,反而让慕青衣越发轻松,她掩口一笑,犹若当年一般倾国倾城,随后一双美眸含笑怨责地看向了淑妃,声线也柔了下来,透着股子突兀的亲昵:“淑妃姐姐抬举了,姐姐深居简出这么些年,怕是早就忘记了妹妹身后慕家势微衰颓,旁枝的那么几个兄弟姐妹,一个两个的都担不起大任,纵然这么些年来,本宫有心扶持,也始终无能为力。”

    说到此处的时候,慕青衣颇为难过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怎么的,偏偏如此更是让柳淑妃蓦然升起一股子惧意,只觉得她那一颦一笑间不知藏了多少刀子。

    果不其然,拭了几滴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之后,慕青衣重新转向了柳淑妃,唇角挂上了几分似笑非笑,才缓缓开口:“妹妹哪里像姐姐,外戚庞大,实力雄厚,母家更是占据西北,外拒敌侮,内里又有个族中新秀柳平,渐涉朝堂。回头再来看看妹妹……慕氏式微,除了扶持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妹妹还有其他的什么法子么?”

    果然。

    柳淑妃就知道,她定然是在这里等着自己,放眼整个朝堂,如今能够跟柳氏媲美的还真的不再剩下几个世家。即便是曾经镇守南境,官拜镇国大将军的叶氏,也因叶枫出乎意料的贬谪,显得有些锋芒渐隐。

    淑妃忽然觉得……

    叶枫的调离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还不等她细细思量,慕青衣已经从上座走了下来,亲昵地来到了她的跟前,莫名熟络地将她的手亲昵地挽了起来,又道:“刚刚不过是说笑,姐姐莫要多心,其实妹妹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姐姐也不要因为羽林卫的防守而紧张,实在是……”

    她住了声,小心看看周遭,牵着柳淑妃突然间露出了丝受惊的模样:“姐姐有所不知,这一切实在是本宫胆小慌张不得已而为之……”

    柳淑妃用眼神问着慕青衣缘由。

    “只怕时至今日,姐姐还不曾忘记上一次,晋安晋楚之乱这事罢,当初他二人可是在宫中引起不小的骚乱,甚至闯入了关雎宫……可把妹妹给吓坏了。”

    柳淑妃看着慕青衣胆怯慌张,不断拍着胸口的模样,嘴角有点抽搐,一波一波的腹诽挡都挡不住,她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吓坏?当初威仪赫赫的皇后娘娘,可是站在关雎宫的高台之上,险些以一人之身逼退楚王的亲卫,哪里有一点能看出她吓坏的样子,编个谎话也不编得像一点!

    “所以说,这一次为了确保万一,免得着宫中再有什么作祟的小人还有不法之徒,或者说是那些觊觎皇位,想要借着扶持旧主名正言顺上位的人——提前提防总是没有错的,”慕青衣淡淡地微笑着看向柳淑妃,拍着她的手背宽慰,“所以姐姐且宽心,这昭华殿外也不过就是让刀斧手围了围,只是妹妹担心姐姐安全,想要好生保护一番罢了。本宫向姐姐保证,若是外面有什么异动,是断然可以保护姐姐安定,不会再有人如同当时闯入本宫关雎宫一样大肆屠杀。这样一来,在外筹谋的齐王殿下也好安心不是?”

    柳淑妃看着她那张笑容和善的脸,突然背后升起一阵寒意,那种久违的犹如被看穿一切心思的寒意,这般感觉只有在那个人的眼中看过——这也是为何她深居简出、只为避开他的缘由。

    慕青衣想要做什么,已经不用说得更清楚,这一口一个姐姐,分明是虚情假意,却让淑妃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她冲着慕青衣尴尬地笑笑,无奈地点头应和地讪笑感谢着慕青衣的一番“好意”。

    -

    是夜。

    原本一派平静的柳府,也因葬月突然的造访而惊开了锅。葬月此次前来,只带了两个卫士,皆是黑斗篷笼身,银面具掩面,在寒月清辉之下显得更为阴冷。

    再怎么说来人是寒光卫的寒光使,这是个满朝文武都要卖几分薄面的人物,纵然柳平心中不满,暗藏轻蔑也不得不堆了满面笑意出迎。

    一出门外,柳平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虽说府外只有三人,可柳府周遭的房檐之上,却依稀跳跃着许多黑色的影子,柳平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的猜测:“寒光卫?”

    “少将军果然好眼力,”说话间,葬月已经带着两个人踏了进来,环视着周遭部署的寒光卫似有得意之感,“看来我寒光卫动作皆是瞒不过少将军法眼。”

    面对葬月的恭维,柳平的脸色显得更阴,他不悦:“寒光使大人这是做什么?须知未得陛下许可,擅自包围朝中重臣府邸,乃是欺君大不敬之举,难道寒光使大人蔑视陛下,心怀谋逆不成?”

    “严重了严重了,”葬月慌忙摆手,显得十分不安,“少将军怎么能给我扣这么大顶帽子?葬月实在当不起当不起啊!”

    柳平看着他,只想知道这其中暗藏了什么花样,奈何葬月的银面具摆在那里,尽数掩藏了大部分的情绪和真正的神情。

    葬月急急解释道:“这毕竟是太子之令,我寒光卫终究是听命皇室,虽知少将军不悦,却也莫敢不从呐!”

    “太子?”

    柳平心沉了下来,微微有些悸动。

    葬月点头,看上去颇为无奈地叹息着:“少将军该知道,这晋王楚王的事情还没过多久,晋安城里谁都没缓过劲来,陛下就出了这事,实在叫我寒光卫……”

    他无奈摇头,又继续解释:“少将军也知道,当时那会子晋王楚王可是派了巡防营为了许多朝臣的府邸,若不是少将军支援及时,谁知道这些朝廷重臣要成什么样子。最近太子也不知从何处听了风言风语,说什么晋楚余孽未消,眼下有要举行登基大典,须知新君登位,朝局最是不稳,又感念当时少将军少年英雄,救皇城于危难之中,故而特地命寒光卫好生护卫将军,免得国失栋梁,太子殿下抱憾终身。”

    柳平犹如突然被拉到了谷底,他强笑地拱手:“寒光使大人说哪里话,末将还要多谢太子的关怀了。”

    葬月摆摆手,摇头表示不用,随后又道:“一会儿还要去护国夫人府,照料柳将军家眷——少将军也实在大意,明知如今护国夫人不在柳府中,整个府中群龙无首……”

    “你说什么?”柳平没忍住打断葬月的埋怨,“伯母她去哪了?”

    “宫中疏漏,给柳夫人的朝服上出了极大的纰漏,错成了皇后的规制,还送到了夫人府中,如今皇后娘娘动怒,要仗杀险些陷夫人于不忠不义的奴仆,夫人也知错处,如今已经赶进宫去请罪了——眼见太子殿下就要登基,没有护国夫人的府中恐又骚乱,所以仰仗将军安定府中,否则寒光卫终究人数有限,若是外间起了什么意外,寒光卫恐双拳难敌四手,到时愧对少将军还要戍边柳大将军,岂不让葬月将来悔恨终身?”

    柳平看着葬月这一派谦逊的模样,莫名怒意烧了胆魄,他一双铁拳紧攥,咬牙切齿,恨不能当下就把葬月生吃活剥了。

    对于这一切,葬月好似没有看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地抱怨着:“接下来寒光卫还要去工部尚书府、武乡侯府、建安侯府、宁安伯府……十几座府邸,实在是不便久留,烦劳少将军体谅葬月任务繁重,就先告退了。”

    此时此刻,怀揣着如此充足理由的葬月,柳平实在是没有强留的理由,他渐渐收了愤恨的神色,强压心中的怒火跟葬月互行了礼节之后,就看见人匆匆忙忙地带着两个下属出了柳府,翻身上马领着一对人消失在街角,隐匿于黑暗之中。

    回到房中的柳平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股怨气淤在胸口让,惹得他信手抄起了一方砚台狠狠地砸在地上,顿时让青石砖上现了块极大的豁口。

    他喘吁吁地看向一旁的案几,干脆一扬手整个砸了个干净,脆裂声吓到了刚刚闯入房中的柳平副将,他愣了少顷:“少将军……”

    “什么!”

    柳平没好气。

    “部署的事情……”

    副将犹疑地问道。

    “事情什么事情,眼下连后路都让人抄了,人质也拿到手上了,若是伯母一家出了什么事情,让本将军怎么回头叔伯们交代?!”他气不打一处,越想越恼,“究竟是何处走漏了风声消息,才引得……”

    “或许不是,”副将回答。

    “什么不是?”

    “末将是说,或许并未是走漏风声的缘故。”

    “什么意思?”

    “末将刚刚派人去打听过,听说这是皇后娘娘的主意,晋安城中不少朝臣的家眷都有进宫请安,留下的也都不在少数,至于那些个朝臣府邸——头几日就由寒光卫护了好几家,只不过您也知道,寒光卫行事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隐秘的很,也就是今日才轮到了少将军的府上。”

    “当真?”

    柳平突然觉得轻松了些。

    “当着。”

    得知并未是针对一人的缘故,柳平的怒气也就消退了些许,不过转瞬间他再次锁眉沉思,良久之后招手叫来副将,仔细叮嘱:“想办法避过外面那些人,告知姑母,咱们的事情暂且搁置,另寻时机想办法再议。”

    副将犹豫了一息,旋即应了声是,随后出了房门,见四下无人之后,方才隐匿身形,极快地钻入黑暗之中。

    -

    府外的两道人影一闪而过,并没有能够逃脱葬月的眼睛,也没有逃过葬月随身带着的两个护卫的双眼。

    护卫催马靠近了葬月几分,葬月望着人影发出了声轻嗤,随后扭头看向护卫:“看来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你。”

    护卫掀了斗篷风帽,又取下面上的银面具,唇角勾起一抹熟悉的一成不变的微笑,冲着葬月浅浅一俯身谦虚地道:“师父谬赞了。”

    葬月瞥着他,同样微笑:“任二你始终都是太过谦了。”

    “哪里,”任子尧再度推辞,他抬头间,眉宇之间风度未减,“行军打仗任二或许不如柳平,但跟随师父和寒光卫这几年所见到的花花肠子,任二自诩还是要比柳平多上那么几个的。”

    “你啊,”葬月笑着指向任子尧摇头,颇为无奈,“自见你那般时日你便是如此谦逊,如今仍旧未改,实在让我不知如何说才好了。”

    任子尧不答,只是在马上垂首,一如既往地淡笑。

    看着他这般模样,葬月蓦然从胸中吐出了一口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浊气,幽幽道:“太子身边能有你,恰如令尊之于陛下。”

    任子尧再度微微低眉,淡淡地回道:“不敢。”

    -

    比之柳平,更愤怒的显然要属莫敬成,当柳平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几乎是立时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无奈却又气恼之下的柳平,只得忍气将此事再度重复叙述了一遍,如此莫敬成才不得不接受了这样一个令人越发烦躁的事实,他在屋中来回地踱了几圈步,终于问道:“那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等。”

    柳平回答的就这么一个字。

    “等?”

    莫敬成不悦,他气恼地斥责着柳平:“又是等,究竟要让本王等到几时才能罢休?”

    柳平抬头看了眼莫敬成,回答得十分肯定:“卫泽进京。”

    这倒是让莫敬成似乎冷静下来了几分:“他?”

    “是,”柳平答,“再怎么说,卫泽同咱们西北还是有姻亲之名,卫姑虽为妾,可却有主母之实,殿下应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当初掩人耳目迫不得已的手段。”

    莫敬成没做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如今登基大典被严防死守,贸然出击必然会得不偿失,倒不若静待一段时日——如今北境风头正盛,莫敬轩启用卫泽之心益浓,势必会在不久之后召其进京,到那时节,我等联络西北,携北境之力,力压晋安城,就算忠于他莫家的叶氏有心救援,也终究鞭长莫及,到时咱们一举大定晋安,便是殿下称帝之日。”

    莫敬成本想说什么,可却眼见柳平的神色忽然之间变得毫不掩饰的毒辣:“殿下无论心里如今怎么想,末将劝殿下还是接受得好,否则,你就只能到地下去陪你的大哥和三弟了。”

    如此看来,柳平是已经将他的心思摸了个透彻。

    莫敬成咬牙顿生不满,却又迫于如今柳平的模样不得不无奈妥协了下来,他停顿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跟柳平一样的问题:“这件事情究竟是如何泄露?”

    柳平回答:“并非是泄露,只不过是皇后提早的两全之策,我等不曾露馅,只消一如既往地谦卑恭谨,想来太子和皇后都不会起疑虑。”

    这样莫敬成才放下了心,他应了下来,不过转瞬他又生了丝担忧:“眼下已经如此棘手,等到莫敬轩登基之后,宝座已稳,难道还真有把握能够重缪皇位不成?”

    柳平冷笑一声,蔑视地扫过莫敬成:“你凭什么就认为他这个位置能够做得稳?”

    莫敬成沉默不答。

    柳平又道:“如今那糊涂皇帝已经为他亲手断去羽翼臂膀,到时候西北北境同时压下大军,我就不信他莫敬轩能够抵挡得住——若实在不行,那便再加上一个慕容德……”

    “你说什么?”

    莫敬成微惊。

    柳平乜斜了一眼过来,越发不可一世:“没听清么?”

    不等莫敬成有所表示,他已然冷冷勾起了嘴角,挤出一句极其狠毒的话:“没听清就不用听了,好生做你的齐王殿下,留在晋安城,柳氏一族自会为你筹谋,可你若敢沉不住气,擅动坏我柳氏大计,你便等着做一辈子的齐王罢。”

    莫敬成面色有些发白,他看向似笑非笑的柳平,这鲜少露于人前的阴狠模样,或许才是真正的他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