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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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夜,已经深了。

    含云殿中仍旧亮着灯火,自从建元帝登遐以来,便是夜夜如此,殿中的侍女们,大多只能望着燃点着灯火的宫殿,发出幽幽无奈的叹息声。

    同样望着含云殿的还有刚刚从昭华殿里面偷偷溜出来的莫小小,她身披着一身黑色的斗篷站在殿外,神情充满了忧郁和担忧。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莫小小回过了头,她看见莫小嫣正拾级而上,在这里碰见她并没有半份意外,所以莫小小浅浅地向莫小嫣行了一礼,露出个堪称标准的笑容:“四姐姐。”

    “小六。”

    莫小嫣虚服起她。

    不知是不是莫小小的错觉,这几年的莫小嫣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上下再难看见往日那般怯懦,一举一动,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间,皇家风范尽显。

    尤其是莫敬清死后的这段日子,深居简出的莫小嫣更是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原本常常欢笑的人,如今却变得眉眼清冷,周身透着股子淡淡的疏离,倒是意外地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出身显赫的公主。而不是当年那个跟随着美人,唯唯诺诺的莫小嫣。

    莫小嫣看向了含云殿,眉眼那股子清冷渐渐褪去,仍旧是那一如既往对莫小夭不变的温柔:“恐怕父皇离世,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小七更伤心了罢。”

    莫小嫣的感慨入了莫小小的耳,将她的思绪骤然拉了回来。她调整得极快,低低点头应到:“是啊,父皇生前是那般疼爱着小七……”

    她停顿了片刻,终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转向了透着股子浓浓忧伤的莫小嫣:“四姐姐……难道不会因三哥的缘故……”

    提及莫敬清,莫小嫣这才终于收了凄哀的神色,扭头看向莫小小,淡淡一瞥时,透着的威仪没来由让莫小小心惊:“三哥是三哥,我是我……”

    “况且……”她顿了顿,那般威压褪了几许,忧伤再度蔓延,“三哥虽说曾经无数次明言憎恨父皇,可我却知道,平日三哥教导我时,他独处之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在效法父皇。他恨的,只是那个负了赵夫人困顿她一生的男人,而他敬重的、深爱的确实这个大郑的帝王。”

    莫小小听着有些困惑:“难道这两个人不都是父皇一个人么?”

    “不,”莫小嫣看向了她,眸光里水波流转,“是两个……”

    “两个?”

    莫小嫣更加不解,她本欲再问的时候,只见莫小嫣释然一笑,抬手为她整理着斗篷被风吹乱的领子:“以后你会明白的。”

    莫小小知道再不该问了,于是她打住了话头,微微颔首,权且是记下了。

    含云殿里的灯火没有半分减弱的意思,压抑的气息在姐妹俩间蔓延。莫小嫣吐出来一口浊气,牵起一丝强笑:“去看看小七罢。”

    莫小小垂首轻应,她抬头之际,莫小嫣已经往含云殿走了过去。

    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思潮,莫小小停住了步伐,回头望向了承明殿的方向,隐藏在夜幕中的承明殿,只能依稀里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可是不知为何,她就是想要看,想要再多看上一会。

    这一凝视便是许久,含云殿宫门正缓缓打开,满室光芒涌了一地,莫小嫣转了头,看向仍旧望着承明殿的莫小小呼唤:“小六!”

    如梦初醒。

    回头时,亮堂的含云殿刺得莫小小双目有些发痛,那里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来了!”

    她应道。

    -

    满室的烛火,是莫小夭为建元帝点的长明灯,一盏一盏精心呵护。可纵然满室烛火,暖光怡人,却再难让莫小夭感受到一丝温暖,不食不语的几日,在莫小嫣和莫小小的到来之后被打破。二人对这个最小的妹妹,都有着由心底而生的心疼,所以一直陪伴她到天边拂晓时分,才在莫小夭连声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自己的宫室。

    数日未眠,莫小夭的身体始终是顶不住的,在天边泛起第一缕日光的时候,她终于倒在床榻之上沉沉的睡去。梦里,建元帝还在,莫敬业还在,曾经她眷恋的一切都还在……

    许是仍旧心中痛苦的原因,莫小夭在个把时辰之后就醒了过来,满室未灭一盏的长明灯,让她有些惊讶,一抬眸间,她看到了随侍在她身畔的侍女们皆是带着歉意的笑容。忽而,她平白生了些许泪意,心中好似放下了什么一般,用晨起时略微沙沙的嗓音道了一句:“我饿了。”

    这三个字让侍女们突然泪目,她们顿时如炸了锅一样忙活开来,有几个最贴身的围簇在莫小夭的跟前,一边擦着眼角一边念叨:“公主可算好了,可担心死婢子们了。”

    莫小夭淡淡地“嗯”了一声,秀气的小脚犹豫了一下,仍旧是赤|裸着踏在了含云殿光滑的地砖上。

    她自小就这样的习惯,以前更是常常因为建元帝的到来而顾不得穿鞋,匆匆就往自家爹爹处跑去,随后就攀在人的身上,说什么都不肯撒手,往往惹得建元帝一阵阵的心疼,然后回头又把另一只小兔崽子拎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侍女不知道莫小夭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太后担忧着公主,太子也担忧着公主,只是这几日太子的登基大典就要办了,实在是无暇分身……”

    “登基大典?”莫小夭回过了神。

    “是,”侍女擦干了泪,对莫小夭继续说着,“听说是因为这两日,南北护城军那边,发现了些许异动,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所以要加紧戒严。”

    “异动?”

    莫小夭再次打断。

    “是什么异动?”她问道。

    侍女摇头:“具体婢子们都不知道。”

    这一番话让莫小夭心下有些微沉,她强打了几分精神,随后细细思索,片刻之后,她似乎是对侍女再说,又似乎是在呢喃自语:“大哥和三皇兄掀起的晋安城动乱这才刚刚平息不久,怎么又要生起事端?这次究竟会是谁……”

    她沉吟少顷,继续梳理着思路:“不对,这一次只怕是冲着五皇兄的登基大典而来,新君初登大宝,权势未稳,恰是最好时机,想来这群人也不会轻易放过……”

    “若此时生事,那么最好的由头恐怕……”她惊圆了双眸,“恐怕就是顶着先前的晋安动乱最为稳妥。既然他们要名正言顺打破五哥的登基大典,那么……那就一定回去迎接三皇嫂!”

    侍女不知她究竟在说些什么,有些怔住了,莫小夭一瞥头,眸间厉色生生将侍女唬了一跳:“五哥呢!”

    侍女们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莫小夭,一时不适应乃至有些磕磕巴巴:“大、大约在□□……”

    莫小夭住了声,沉吟片刻,紧接着又问道:“那残影呢?”

    侍女怯怯地指指天空:“在……”

    得知残影尚在,莫小夭明显送了一口气,她猛地一挥衣裳,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声调,下着命令:“绢帛拿来,纸笔伺候。”

    莫小夭的反常顿时让侍女们觉得此事不寻常,于是一个个动作极快,莫小夭蘸着墨汁,在绢帛上匆匆写定之后,才将绢帛小心封好,随即唤来残影,将信递给了他,沉声吩咐道:“无比将这封信送到□□中,越快越好!”

    -

    当残影送信的速度极快,恰好此时的莫敬轩正在自己的王府中安顿事宜,太子府这种东西对于即将登基的他显然没有了必要,而卫七七则在传旨那日的时候,被召入了宫城中。

    莫敬轩得了信件,极快地拆了开来,浏览一番之后,方才舒了口气,他抬头看向了早就在书房中等候的葬月问道:“三皇嫂到哪里了?”

    葬月答:“已经在来□□的路上。”

    莫敬轩点头:“甚好。”

    随即他又转向了一旁的残影:“尽快回宫,告知小七,让她放宽了心,这里的一切本王已经安排妥当,让她再莫要为这些事情操心劳神,好好养病要紧。”

    残影应了,正欲转身离去,却被莫敬轩叫住,他看了眼葬月,随后叹口气,仍旧对残影道:“告诉她,皇兄很担心她……”

    残影愣了一息,他断然是没有想到莫敬轩叫住吩咐的会是这样一句话。葬月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瞥,唬得他连忙垂了首,唱了声“喏”,便离开了。

    见残影消失不见,莫敬轩方才重重叹息了一声。

    葬月生了一丝不忍,他一改先前在承明殿前那般冷硬的声线,难得地温言劝告了一句:“其实太后有一言,值得殿下深思——若是殿下真的想要回报陛下,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守好眼前的一切,譬如大郑江山,譬如殿下所珍视的人……”

    “可我,”面对如此的葬月,莫敬轩竟难得地低了眉宇,生了丝软弱,“怕……”

    “畏惧成不了帝王。”

    葬月打断得毫不留情,甚至些许想要问究竟害怕什么的意思都没有。

    莫敬轩闭了眼,片刻之后重新睁眼时,曾经一闪过的犹疑便真的闪过去了。他像是转了念一般,抬眸看向了葬月:“葬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父皇立七七为太子妃的那封旨意其中的深意?”

    出乎意料却又好似情理之中的,葬月没有回答。

    “告诉本王。”

    莫敬轩命令。

    良久之后,一个“是”字从葬月的口中吐出。

    “那父皇的意思是——”

    莫敬轩拖长了声音,等着葬月接话。

    “陛下说,为帝王者究根与普通人无异,喜、怒、忧、思、悲、恐、惊皆是无法避免,一如太子殿下如今会怕,为帝王者也会害怕,怕世家、怕兵权、怕谏官、怕朝臣甚至怕枕边之人。帝王看似至高无上,可实际上却是行于山巅,犹如刀锋之上,睥睨的是整个天下,所斗的也是整个天下。”

    “世间万物繁多,畏惧在所难免,可越是畏惧什么,便是要越要直面什么,将其放在自己身边是最好不过。枕下藏刀,究竟是枕于威胁之畔,还是保身之法,只不过仅是一念之间,看得也不过是殿下掌控与否。如果殿下相信这柄刀殿下能够掌控,那便试着去做,勿要畏惧刀锋之利,只管放胆即可。”

    莫敬轩听罢,忽而像是了然了什么一般,身子直起了一半,双眼藏不住的光芒,使他看上去更加惊讶和急切:“你是说,从一开始父皇就是相信我的?!”

    一声轻笑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尤为明显,莫敬轩甚至仿佛能够看见葬月隐藏在银面具下那张淡淡微笑的脸:“陛下从未怀疑过太子殿下所有的一切。”

    这样的回答仿佛给了莫敬轩莫大的惊喜,他有些激动地喘息,可转念之间他却又想到了什么,渐渐萎靡了下去:“那父皇为什么……”

    葬月没有回答。

    仿佛是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刻,莫敬轩终于无奈地嗤了一声:“葬月,你骗我。你也说不出了对不对?”

    他看向葬月,银面具再一次掩埋了所有的情感。

    莫敬轩眼有些发涩发胀,他揉揉眉心,将这般情绪尽力掩藏下去,随后逼迫自己接受一个现实:“你也只是安慰我,其实父皇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我,我知道,你如此这般的言说,不过是为了宽慰我,让我对父皇不至于太过歉疚,让我能够坦坦然然,好好生生地接替这个皇位。”

    葬月似乎抬眸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但这一切对于莫敬轩来说都不重要,他难过的是如今停灵在承明殿里的那个人始终不曾对他的相信。

    明明他可以……

    明明这一切……

    从未发觉的愤恨突如其来涌上了莫敬轩的心头,他死死地盯住葬月,生生迫使自己转了话题:“明日,该是父皇移灵至明赫宫了罢。”

    葬月应是。

    莫敬轩叹息,又问:“那泰陵也快要完工了罢?”

    葬月再次应是。

    莫敬轩继续追问了些许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直让葬月最后不得不再次抬起了头。

    再怎么说他是从他手上教出来的,莫敬轩如今究竟想要做什么,除了建元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同样的,他也知道,这个心结不解,莫敬轩就永远无法真正地走出来。

    只那一瞬,葬月下定了决心,他看向莫敬轩,道了一句话:“殿下何必如此,太子妃这件事……”

    “不要提这件事!”一向沉稳的莫敬轩竟突然之间拍案而起,他怒视着葬月,喘息间红了双眼,“本王知道,他立七七为太子,也只是因为恨我!”

    “殿下未免也太小看陛下了。”

    葬月没忍住嗤了一声。

    莫敬轩不理会,固执己见:“不!他只是为了让我对着我爱恋得无法自拔的人,夜夜背负着这样的罪孽,难以安眠。这是他对我的报复!他从来就不肯听我解释,因为他是帝王,容不得任何质疑!对于卫七七如是,对于卫泽如是,对于当初那些有关西北北境的决策也是如是!”

    莫敬轩气急,泪水从他愤恨的双眼中淌出,说不出是因为建元帝的离世还是因为压抑了许多年的发泄。

    葬月看着他,终于陷入沉默,毕竟面对此时狂躁的莫敬轩,开口不是个好选择。

    一通发泄之后,莫敬轩方才渐渐收了气愤,他将这般怒意渐渐控制下来,隐忍胸中,唯有眼角的一滴泪缓缓淌下。

    低低的啜泣声在书房中散开,减弱,最后消失不见。

    莫敬轩强压下这般心痛,将诸般情绪强忍了下去,让自己重新恢复常态,可他瞒不过葬月,短促的呼吸声入了葬月的耳,也终于触动了他内心最后一道绷紧的弦。

    他再度抬了头,认认真真地看向莫敬轩,缓缓地突出了一句话:“殿下可曾想过,若是你的那些决策,由陛下听了、做了,如今初登大位又能做什么呢?”

    滴水入静波,掀起的却是骤然翻起的惊涛骇浪。

    一时之间,莫敬轩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