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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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次日清晨,一封圣旨在晋安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浩浩荡荡的传旨队伍来到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客栈中,指名要见一位卫七七的姑娘。

    掌柜的诚惶诚恐跪在一群大人面前,口称这几日投宿的客人中,连一位姑娘都没有,更何况一位叫做卫七七的。

    传旨的人面面相觑,随后勃然大怒,声称要将整个客栈的人全部带到廷尉府中好一顿闻讯才可以。就在众人六神无主的时候,一位自称卫康的公子站了出来,她取下发冠,如瀑的长发垂落到腰际,眉如月眼如星,随后款款下拜,承认自己便是这群人要寻的卫七七。

    一众人等相视一眼,随后展开圣旨,传下旨意——册立卫七七为太子妃。

    慢说是卫七七自己,就连客栈里所有的人都惊骇住了,顿时在大堂之中议论纷纷,谁都记得当时送这位公子来的,是另一位浑身贵气逼人,气宇不凡的公子,二人举止相熟,想来那位公子便应该是先前的秦王殿下,如今的太子了。

    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卫七七在众人的提醒之下,懵懵懂懂地就接过了,一通恭喜和贺喜声让她双眉越发紧蹙。传旨的人已命人上楼,将卫七七的东西打点收拾完毕,准备请太子妃步上马车,直到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客栈的时候,一阵寒风吹过,乍然惊醒了卫七七,她住了步子,道了句:“慢着。”

    一双眼眸扫过困惑的众人,卫七七终于问出了那句自己一直想要问却几番被打断的话:“太子殿下是不是五公子?”

    -

    如此消息只过了半日的光景便传遍了大半个晋安城,自然也传到了莫敬轩的耳中,他顿时愣在了那里,这一封一封接着一封的旨意,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苦思无果的莫敬轩终于再一次来到了承明殿前,白绢挂满了整个宫城,没有了建元帝的宫城一派死气沉沉,透露着股子难言的落寞和萧条。

    莫敬轩鼻子一酸,不觉垂了头,静静地等待着葬月的出来。良久之后,腰系白绢的葬月从承明殿中踏出了步子,他站在莫敬轩的面前:“怎么?太子殿下还有事?”

    “这封旨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葬月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陛下嘱咐,葬月莫敢不从。”

    “那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这般时节这般旨意他究竟要……”

    葬月冷冷抬眸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质问:“陛下决策,微臣怎敢妄加揣测?”

    莫敬轩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得葬月又开了口:“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太子殿下有心思去质疑陛下这般旨意究竟是何意思,倒不如放在大典上面,思量周全。”

    难得一见的,莫敬轩没有听葬月的话,他倔脾气上来,掀起衣袍,再次跪在了殿外,抬眸直视着葬月:“我只想知道,父皇是不是到最后那一刻都恨极了我,求师父告知!”

    葬月看着跪在面前的莫敬轩,同样难得一见地没有谦卑搀扶起他,他没有打算理会莫敬轩,停顿了片刻之后,在没有做任何回答的情况下,转身踏入了承明殿,命令将殿门再次关闭。

    -

    漫天的风雪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紧闭的承明殿大门也没有丝毫要打开的意思。

    莫敬轩就这么顶着风雪,跪在承明殿外冰冷刺骨的地砖上。他的脸色发青,却始终咬牙硬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低沉而又不失威仪的疑问:“多久了?”

    余光扫过,两旁的羽林卫冲着莫敬轩的背后行了一礼:“两个时辰了。”

    莫敬轩知道是谁来了,他把头埋得深了些,欠了欠身子,算是行过了礼:“母后。”

    慕青衣踏上了承明殿最后一级台阶,在莫敬轩的身旁站定,她一身雪白胜雪的孝衣,发上并无饰品,只有一朵白色孝花,在她乌云般发间显得十分刺目。

    她施了些许粉黛,用以遮盖憔悴至极的面色,维持着大郑皇后该有的气色和仪态。

    “跪在这里有用么?”

    慕青衣同他一起看着紧闭的承明殿大门问道。

    “无用。”

    干脆的回答,并没有能够让慕青衣的神色游离半分。

    “你可还记得,你父皇生前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莫敬轩停顿了半晌,然后回答:“大郑稳固,开疆扩土。”

    这八个字的出现,方才让慕青衣的神色微微和缓了些许,她偏过了头,看着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紧盯地面的莫敬轩再次问道:“那你跪在这里能够做到么?”

    “……”

    莫敬轩无法回答,良久之后才用生涩的声音,回答了两个字:“不能。”

    慕青衣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跪在这里?”

    “但求心安。”

    “帝王的书卷中没有这两个字!”

    骤然拔高的厉声指责,让莫敬轩有一瞬间以为是建元帝站在至极的面前恨铁不成钢的斥责。

    他心中骤然一抽。

    慕青衣踏前了两步,转到了莫敬轩的正前方,质问起来:“西北柳氏之患可除了?”

    “没有。”

    莫敬轩答。

    “北境边关如今可曾安定?”

    “没有。”

    莫敬轩再答。

    “晋安城中各派势力可曾尽数臣服?”

    “没有。”

    莫敬轩不得不答。

    慕青衣冷笑一声,眼眸神色阴沉了好几分:“都没有。你既然知道这一切,那跪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莫敬轩无法回答,他低着头垂着眼眸,万千情绪尽数藏匿了起来。

    事到如今,慕青衣能做的终究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停顿了片刻,收起方才疾言厉色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锦盒,随后当着莫敬轩的面缓缓打开。

    “如你所见,这是你父皇生前托付于本宫两卫两军的兵符,”她停顿了片刻,对上莫敬轩愕然抬首的眼眸,声音沉静如水,“小五,如今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在承明殿前为求心安二字,跪到天荒地老,你父皇死而复生;要么便是拿着兵符立刻部署,趁还有机会谋取先机……二择其一,你自己选择罢。”

    莫敬轩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犹豫。片刻光景后,他抬了头,蓦然问出了一个让慕青衣猝不及防的问题:“母后……不难过?”

    这样的问题让慕青衣的面色顿时冷了几分,她阴沉地看向莫敬轩,听着人继续不甘心地追问着了一句:“为何如今父皇离世,母后还能如此淡然,为何母后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现?!”

    慕青衣静静地看向莫敬轩,难得一见的严肃有那么一瞬间让莫敬轩仿佛将她同建元帝重叠起来:“看来许多年前,同样是在这个位置,同样是在承明殿,你父皇对你的教诲,已经被你忘了个干净。”

    莫敬轩怔住了。

    眼前人的双眸危险地眯了起来,透露着危险和不满:“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就已经足够了。”

    一声脆响犹如惊雷在莫敬轩耳畔炸开。

    慕青衣已经将装有两卫两军兵符的盒子掷在了他的跟前,旋即决然地转身离去。一片衣袍扬起,纷纷扬扬卷起了雪片漫天,透着难喻的清冷和冷漠。

    莫敬轩回头看着人毫不留情的背影,终于决定做最后一次挣扎:“那母后的心,可曾有过难过?”

    慕青衣的脚步顿住了,片刻之后,比刚才更加无情更加冷酷的词汇夹杂着萧瑟寒风,裹挟着犹若刀片的冰雪,挂到了莫敬轩的心底:

    “没有。”

    寒风凛冽,吹得慕青衣的衣袍飞扬,说不出的恣意张狂。莫敬轩红着眼看向背影,手死死地攥住了盛放兵符的锦盒,那兵符好似给了他莫大的质问的勇气:“为何?!父皇他待你……”

    冷笑声被风声送来:“他从未对我信守过一句诺言,这样的人……”

    北风呼啸而过,让慕青衣停顿了片刻的光景,她稳了稳被寒风吹乱的声线之后,将后半句话说得毅然决然:“这样的人,我何须为他落一滴眼泪?”

    莫敬轩无话可说,亦再无话可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慕青衣再度举步,头也不回地步下承明殿外漫长的阶梯。

    只不过,他看不到,转身离去的慕青衣的双眼,也在那一瞬间通红,她紧咬牙关,攥揉着衣袖,在决然举步的那一刹那,泪流满面……

    发往北境的诏书几乎是在同一日,被快马加急送到了北境幽州城中,一切事务几乎打理完毕,正给莫小夭挑选着幽州特产的叶枫被人寻回了幽州刺史府衙,茫然地接下了一封贬斥他并且调往西北天城关的旨意。

    这封圣旨当中,没有给他回到晋安城的机会,更没有申辩的机会。叶枫几乎是本能地觉得——晋安城出事了。

    况且这队派来传旨的人,显然是来自寒光卫,这群人做事不留丝毫情面是出了名的,而且看他们这样子,大有几分要押着叶枫去天城关的架势,纵然叶枫有心偷溜回晋安城也是徒劳无功。

    于是转眼功臣变罪臣,叶枫只能无奈地将北境事宜嘱咐交托到跟随仪仗出行的莫敬轩最信任的几个幕僚手中,随后跟随着寒光卫,越过晋安城,直接转道西北天城关。

    -

    就在整个宫城都笼罩在建元帝猝然离世的悲戚中时,唯有昭华殿一如往昔般灯火通明。柳淑妃闲闲地倚在榻上,吃着宫外新送来的绿蚁酒,看不出丝毫难过。

    莫敬成是闻讯进宫的,在承明殿被葬月挡在了门外之后,便转到来了自己母亲这里,一踏入殿门的他便发现一向善于藏匿情感的柳淑妃,此番实在是难得地连凄哀都懒得掩饰,倒是一旁的莫小小,倒是显得情绪低落。

    莫敬成横了她一眼,冷笑道:“不是个皇帝死了,你倒是在这里假仁假义地难过什么?他又不是你亲生父亲。”

    抬眸看了一眼莫敬成的莫小小欲言又止,她蹙了眉头,半转了身子,随后垂眸将这般情绪都掩藏了下去。

    “成儿!”柳淑妃终于坐正了,她瞟眼莫小小有些不悦,先让人下去之后,这才转向了自己儿子,“柳平那厢布置得如何了?”

    听起淑妃提及柳平,莫敬成便迅速将在莫小小身上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颇为自信地笑了下:“一切妥当,只等那莫敬轩登基之前,以葬月矫诏,莫敬轩杀兄夺位的理由,借着晋王和楚王余党为由头,再掀波澜。”

    他得意地看着柳淑妃,举手投足倒是有了几分运筹帷幄的姿态:“如今巡防营已除,两卫两军又刚刚整治,加上陛下又突然暴毙,实在是大好良机。想来到时候,二字定能够得偿所愿。”

    望着莫敬成如此自信满满的模样,柳淑妃不觉间蹙了眉头,没来由的她总是觉得这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得甚至让她都不敢再放宽心。她叹了口气,劝道:“万事还是小心些好,周全为上。再怎么说,莫敬轩还毕竟是那个人亲手调|教出来的,不可小觑。这件事情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莫敬成轻蔑地摆摆手:“母妃大可放心,莫敬轩此人哪里有什么可以值得畏惧的,所谓亲手□□,不过是□□出来了一个亲手气死自己的儿子,母妃提起陛下时总是讳莫如深,我到觉得并非如此。”

    “小心为上,”对于莫敬成的这般信心满溢,倒是让柳淑妃有些无奈,她提醒着,“不要忘了,莫敬轩的身边可是还有几个帮手的。”

    莫敬成笑了:“母妃说的是叶枫还是任子尧?”

    淑妃不答。

    “那个老糊涂,被莫敬轩气得已经将叶枫调去了西北天城关,如此时节,如此决策与断其臂膀无疑,”莫敬成面色阴狠,“至于任子尧,他那临阵倒戈的一招,在莫敬业和莫敬清两个蠢货的面前倒是玩得漂亮。只可惜这一招只能用一次,一而再再尔竭,母妃不必畏惧。到时候只管让柳平调一支队伍,紧盯侯府,无论有谁出入,一律格杀勿论,到时母妃便可看看,这所谓的莫敬轩臂膀,究竟还能不能起到用处。”

    听着莫敬成的回答,淑妃摆了摆手叹口气道:“本宫所说的不是他们俩……”

    “莫非是叶远?”

    淑妃摇头。

    “那是谁?”

    沉寂片刻之后,淑妃盯紧了下站着的莫敬成,缓缓吐出三个字:

    “慕青衣。”

    “慕青衣?她?”

    这个回答让莫敬成无比诧异:“怎么会是她?”

    “怎么不会是她?”柳淑妃冷眼扫过了莫敬成,“你以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位置是那般好坐的?还是说你觉得以你父皇物色人选的眼光,会让一个只会黏腻在夫君面前,撒着娇求天子宠幸的小女人,凭借着一时兴起的恩宠,坐上皇后的位置二十余年岿然不动?”

    莫敬成显然并不服气柳淑妃的这番话,他本欲争辩,却被淑妃抬手制止,今日自信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骄兵必败的道理她当年在西北的边关可是见到得太多,这已经让她养成了事情不到最后成功的那一刻,她绝不敢放松的性格。

    慕青衣沉寂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都不相信这样一个能让建元帝恩宠二十多年的女人,是个简单的角色,她不相信统治大郑二十三年的建元帝是个媲美西燕皇帝的糊涂蛋,就像她不相信那一个人会毫不留情地舍下她一样。

    柳淑妃的双眼眯了眯,再度冷冷地看向莫敬成,这双眼中掩藏了二十多年的杀气,阴沉得让他不知不觉间打了个哆嗦,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想争辩一句:“他不是我父皇,至于慕青衣那边,儿子会留心的。”

    这话似乎引起了柳淑妃的不满,她眼眸中杀气更甚,这种眼神莫敬成曾经在柳平的眼中看过,那是只有真正杀过人才能释放的气息,莫敬成心底微颤了一下,随后看着柳淑妃轻启了嘴唇,一字一句地告诫自己:“你不是小小,无论你承不承认,这都是你无法改变的事实。”

    莫敬成不甘,他憎恶着现在停灵在承明殿棺椁中的那个人。他是父亲?不是。这从他记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莫敬成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上朝,他恐怕这辈子都记不住这个人的模样。

    柳淑妃的那双闪着寒光的眸子,仿佛将莫敬成看了个通透,她点出了莫敬成最不想、却也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现实:“你若不承认,你就坐不上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

    莫敬成心中终于松动了,为了那把椅子,他隐忍了二十余年,就算他拥有庞大甚至让那个人忌惮的母家又有何用,到头来那里还是只能靠自己争取。就此放弃?那是不可能的。

    胜利就在眼前。

    已经二十多年了,再多片刻又有何妨。

    莫敬成阴了脸,躬身谦逊地冲着柳淑妃行了一礼。当“谨记母妃教诲”那几个字出口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再一次地选择了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