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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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天,沉了下来。

    好似知晓大郑国丧一般,浓厚的乌云压在整个晋安城上,不多时日,便开始铺天盖地地卷起了大雪,莫敬轩惘然抬眸,天空泛起白亮的光,他已经不记得在这里跪了多久。

    雪,落了下来。

    飘到了承明殿外的地砖之上,透过冰冷的地砖刺得他的双膝生疼。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承明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建元帝重新从里面踏出来,冷冷地看向他,犹是往昔那般严肃决然:“你可知错?”

    “儿臣知错。”

    无论是当年的莫敬轩,还是今日的莫敬轩,都是同样强稳颤音,一字一顿地回答着同样的四个字。

    “当罚!”

    “儿臣情愿听凭父皇处置。”

    “脊仗之刑,儿臣,无异议。”

    莫敬轩在瑟瑟发抖的寒风中,回答着当年的答案,只可惜……那个问话人的影子,却已然随着北风在承明殿外的风雪里消散殆尽。

    没有人知道莫敬轩在那里跪了多久,只知道承明殿的大门重新打开的时候,莫敬轩的身上已被蒙了一层白雪。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轻轻颤动。堂堂太子的口中,反复呢喃的,仍旧是许多年前承明殿前的那段问答。

    没有人记得这段。

    只有莫敬轩自己。

    葬月心有些沉了下去,正当他准备重新关上大门的时候,从承明殿下奔来了一个小小的娇弱的身影,在皑皑白雪里显得那般渺小,葬月的心彻底坠了下去,他半阖了双眸,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该来的,还是来了。

    羽林卫尽忠职守地将闯上承明殿高台的莫小夭拦在了御阶之上,她没有莫敬轩的力气,无法推开阻拦她的长戟,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满面泪痕地看向葬月:“葬月,让我见见爹爹。”

    莫敬轩听见了,他不知该如何去回头去面对自己的妹妹,只是固执地跪在那里。

    葬月看了眼莫敬轩,又看了眼莫小夭,重重叹了口气:“公主回去罢,天冷下雪,陛下会心疼的。”

    “不!”葬月从未见过娇弱的莫小夭会如此刚硬决绝,她的泪水止不住,但她的坚持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样子,“我要见爹爹,我不相信……我走的时候爹爹还是好好的!”

    她用小小的身子拼尽全力地搡着羽林卫的长戟,什么都不管不顾,好几次她都险些撞到戟尖之上,直看得葬月心惊肉跳:“爹爹从来都不会不见小七!这一定不是爹爹的旨意!”

    葬月没了辙,赶忙抢上前,替她掀开了两边长戟,突然脱力的莫小夭往前踉跄了两步,险些栽倒。好在最后关头葬月一把将她搀扶住,才不至于让她摔下去。

    莫小夭半倾着身子,抬头看向葬月,声音哀软到了极致:“葬月,我求求你,你就让我见爹爹一面罢……”

    建元帝不见的,岂止是莫敬轩和莫小夭……这句话葬月始终没能说出口,他看向关雎宫的方向,幽幽叹息后收回目光,冲着莫小夭决绝地摇摇头。

    “陛下不见。”

    “为什么!为什么爹爹不见小七!”

    乖巧温婉的公主突如其来的质问,让葬月无法回答,他能够感受到她满溢的痛苦和难过,这般感情仿佛也触到了他的心灵底端,他不知道,如果事态会变成如此模样,他究竟还会不会……

    葬月叹息了一声,尽可能地将声线放得柔和:“公主还是请回罢,陛下这么做,都是为了公主好!”

    “根本不是!”莫小夭奋力甩开了葬月的手,汹涌的泪水仿佛要将葬月吞没,“爹爹最后的时候,小七都不在他的身边,都没有陪着他,为什么最后一点点时间,都不让我去见爹爹,去陪一会儿他——这根本就不是为了小七好!”

    透过那双眼,葬月仿佛能够感受到她刻骨的痛,毕竟那是曾经最疼爱她的爹爹……

    葬月侧过了头,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他怕,怕再看那双痛苦的双眼一会,就会忍不住将建元帝为何狠下心不见儿女的原委和盘托出,到那时候……

    他狠狠一咬牙,如果因为他一时心软而让一切付诸东流,他还有何面目去见建元帝?

    最终,葬月迫使自己再度硬下心肠,再次回头的时候,他的眼底重新恢复了以往那般冰冷和坚硬,他狠狠攥住腰畔的佩剑,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许!”

    他退了回去,重新示意两旁的羽林卫架起长戟,将莫小夭死死挡在外面,随后转身踏步重新进入承明殿。

    殿门再次合上。

    “葬月——”毫无办法的莫小夭喝着葬月的名字,却始终再也得不到一丝回应,百般无奈之下的她,终于将目光停留在了一直跪在那里,由始至终都不曾发一言的莫敬轩身上,“五哥——”

    乍然来袭的呼喊声仿佛惊醒了一直处于混沌中的莫敬轩,他茫然地抬起了头,片刻之后才转了过来,看着自己的妹妹,那双同她一般无二的通红双眼中,写满的不仅有痛楚,更有绝望。

    莫小夭看着他干裂的唇几张几合,精致的喉结上下滑动几许之后,才伴随着嘴角绝望的苦笑,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词:“小七……五哥,对不起你……”

    -

    从小到大,一直都生长在兄长关爱,爹娘庇护之下的莫小夭,从来就不懂什么叫做心如死灰和束手无策。

    但是如今。

    她懂了。

    不知究竟是太早,还是太迟。

    葬月无法求动,莫敬轩已经彻底放弃,只是兀自地跪在那里,仿佛要将承明殿前的高台跪到深陷,才能赎罪。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她推开了羽林卫的阻拦,扭头向承明殿下跑去。

    建元帝曾经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他无论怎样都是断断不会不见她的。

    至少……

    在闯入关雎宫之前,莫小夭是这般想的。

    但是眼前的一切,好像全然不在莫小夭的预料之内。

    她跪倒在自己的娘亲面前,祈求着慕青衣能够出面去承明殿中,一起去见见建元帝。而她得到的答复却始终只有慕青衣平静到了极致的背影。

    从莫小夭一踏入关雎宫时,长发未绾,素衣着身的慕青衣就一直面对着那张梳妆台上的铜镜,而先前送来的孝衣孝服,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旁。

    “娘亲……”莫小夭往前膝行了两步,拽着她的衣角哀哀地求告着,“求求你,和小七一起去见见爹爹罢……葬月他……”

    慕青衣缓缓射来的冰冷目光,让莫小夭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那双曾经迷了建元帝的剪水双瞳里,仿佛被晋安城的北风吹上了冻,只有一根根通红的血丝布满其中——这般通红的双眸和哭泣过头红肿的双眼有着天壤之别。

    “见他做什么?”

    慕青衣终于开了口。

    每个字里都是莫小夭听不懂的绝情绝义。

    她愣在了那里,不知这一切为何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明明前两日她还看见娘亲悉心照料着爹爹,明明那几日的时候她还能看见娘亲见到爹爹时眼中化不开的浓浓爱意,明明……明明她是担心爹爹的,可为何……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慕青衣:“娘亲……”

    “他就是个骗子!”慕青衣带着浓浓的恨意,毫无姿仪地斥骂了一句。

    莫小夭愣了,呆了。她不知道这一切话从何而来。

    她看着慕青衣面颊微微的颤抖着,不只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极端的愤怒:“当年洞房花烛夜,他说好的,陪我一辈子,白头到老,不离不弃。可如今!”

    她愤怒地盯住莫小夭,好似要将这一切的愤怒通过女儿传递到他的身上:“可如今他却一句话都不说,就走得这样仓促!本宫……”

    慕青衣攥紧了双手,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她言辞中的恨意让她的双眸更加通红得可怕:“本宫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他不是说不想见人么?那好,本宫就成全他,成全他谁都不见的心愿!”

    莫小夭怔怔地看着慕青衣,看着人一点一点地将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去,随后从嘴角牵扯出一抹冷笑:“他不是爱这江山胜过一切?那本宫定要好生扶持小五,打理好这大郑的江山社稷,续晚年帝业,百世隆昌,到时候让他只能躺在封土堆下,看着他爱过的江山昌隆万代,却不由他享!本宫要让他后悔,后悔撒手离开得太早!”

    不知是否是错觉,莫小夭分明看见慕青衣眼中的泪水打着转,却始终不曾低落下来。

    莫小夭的泪倏然滚落,滔滔而下,似是将慕青衣的那一部分也淌了下来,慕青衣狠狠地瞪着她,厉色道:“不许哭!”

    她的喝止让莫小夭浑身的僵硬,她现在越发肯定刚刚看到的在慕青衣眼中打转的泪水是错觉,因为如今它们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慕青衣犹胜男子几分刚毅的目光,直视着她:“宫门之外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地等着这一天,新帝登基,世家趁帝座不稳之时发难的事情从来不少,你我没有哭的时间。”

    -

    承明殿殿门的每一次打开,都意味着一封隐藏的遗诏被依照建元帝生前的要求,在最合适的时机诏令天下。

    又是一声刺耳的“吱呀”声,莫敬轩已经彻底放弃了抬头,因为他知道,他所盼望的那个人真的再也不会从这个地方踏出来了。

    寒光卫寒光使官服的衣摆停在了垂首的莫敬轩跟前,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掠起了官服几分。

    风停了下来,但衣摆上已经沾染上了几片雪花,葬月没有理会,就像他不曾理会铺满承明殿外地砖的雪花,吞没了他的鞋子一样。

    莫敬轩终于迟迟地抬起了头,葬月正静静地看向他:“父皇……是还有什么旨意给我么?”

    葬月静了片刻:“给叶枫的。”

    “叶枫?”

    葬月默认。

    “是什么?”

    莫敬轩对于建元帝留给叶枫的旨意,比自己的还要紧张。

    他猛地抬了头,只求葬月给自己的一个答复,葬月无奈叹息,展开了圣旨,简单地通告着莫敬轩:“卫将军叶枫,随行北境,不知规劝太子,任其肆意妄为,罔顾社稷,其罪当诛。然念在北境一案查处有功,以功抵过,贬往西北天城关镇守,羽林卫仍交太子。”

    莫敬轩再度呆在了那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建元帝会痛恨他至极,甚至不惜将叶枫牵连在其中。他慌了神,强撑着已经疼痛难忍的膝盖站了起来,一把攥住葬月的手急急道:“葬月!我求你告诉父皇,这一切的一切有错皆在我一人,与叶枫无关,他劝过我,只是我一意孤行不曾听其劝谏,望求父皇不要怪责叶枫,如果叶枫有事,小七她……”

    “晚了,”葬月毫无感情地打断莫敬轩的话,“陛下已经登遐,你让微臣如何告诉陛下?况且天子一言九鼎,旨意一旦下达,便断无更改的道理,太子难道连这一点都不记得了?”

    莫敬轩站立不稳,险些要跌倒在地,有那么一瞬间,葬月从曾经无比高傲、意气风发的秦王眼中,读到了心死的感觉。

    他搀扶住了他,在确定莫敬轩不会摔倒之后,又不着痕迹地甩开了他,旋即大踏步地擦肩而过,除了承明殿的屋檐,葬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漫天的风雪扫在他的衣袍上他,于一派寒风萧萧中,他回过头,看着面如死灰的莫敬轩开口道:“太子殿下与其在此忧心忡忡,倒不如好生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做。葬月人微言轻,但还是有一句话要劝劝殿下,如此时节最好还是不要做他想,好生准备登记事宜,才是正道。”

    莫敬轩仿佛寻觅到了一丝希望,哀恸的眼中隐约有了些许亮光,他看向继续对他说话的葬月:“这晋安城的烂摊子,还等太子殿下来亲手收拾,太子悲痛之余,最好还是不要忘记,西北、北境、朝堂之中究竟还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

    “可我……”莫敬轩嗫嚅着开了口,“如今只想求得父亲原谅……”

    “原谅?”葬月冷哼了一声,带着慢慢的嘲讽,“太子殿下现在想要来求原谅未免始终太晚了些,如今情形除了证明你的一切选择,自有你的目的,你并无差错之外,别无他法。”

    一语仿佛惊醒了莫敬轩,他的眼中再度闪现火光,猛然惊醒抬头的时候,葬月已经步下了承明殿的御阶,走在宫城的大道之上,风雪乍起,卷起他墨色的斗篷,茫茫天地将他笼罩禁锢,分外萧瑟。

    云诡波谲,莫敬轩抬头看了看天际,一如多年以前,他同叶枫看过的那般——又一场风雪要来临了……

    -

    叶枫被莫名其妙贬谪到西北天城关的消息,最终还是不知道被何人通传到了莫小夭那里,分外焦急的她顾不得许多,拿了那面出宫令牌就逃出了宫城,往□□赶来。

    □□上下都是认得平宁公主的,自然都不会阻拦,莫小夭一路顺畅地来到了莫敬轩的书房,她推开书房大门,外面的风雪迅速涌入了书房之中,吹得满室烛火摇摇欲坠:“五哥,你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对不对?”

    莫敬轩抬起了头,不过短短一日,他已然憔悴得不成人形。莫小夭有些心疼,个中原因她早已打探过,她走到案几旁边,一双柔软的小手心疼地捧起他的脸,言语凄哀:“五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会让爹爹这样生气?甚至死生……”

    她不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兀自看着自家皇兄晦暗的双眸,泪意上涌。

    莫敬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件事情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相她开口,只能神色复杂地盯住自家妹妹的双眼。

    只片刻功夫,莫小夭便忽然明白了,她有几分迟疑:“莫非是……七七姐姐?!”

    莫敬轩的眸中闪着肯定的光。

    “不!不会的不会的!”莫小夭猛地站起了身,一甩袖子,否认得彻彻底底,“你能想到的东西,爹爹一定能够想到!爹爹不是那样的人,爹爹这么做肯定有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莫敬轩再度垂下头,苦笑着打断莫小夭的话,“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父皇终有一日会是死在我的手上,会被我生生的气死,我怎么敢我怎么想……那可是我此生此世最敬重的爹啊!”

    莫敬轩愤恨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他恨恨地锤着案几,字字句句痛心疾首,难以言表。

    莫小夭见他如此自虐,更是心疼,慌忙将人的手捧在了怀中,努力将泪意压回去强笑道:“五哥!五哥!没事!事情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里面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肯定有……肯定有……”

    有那么一瞬间,莫敬轩看着眼前娇小的妹妹,从来都不曾觉得自己有过这般脆弱,她挪转到他的身旁,像他曾经那般护着她的样子,将莫敬轩牢牢地护在怀中,轻轻地抚拍着他的宽大的背脊:“小七知道五哥难受,五哥要是真难受,就哭出来,小七不会去告诉别人的。”

    莫敬轩没有回答,他同样紧紧地无声地将莫小夭揽在怀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莫小夭感受着怀中哥哥气息急促地起伏,随后一片滚烫从她的肩上晕染开来,一直流淌到了她的心底,灼得某一块不知名的地方生疼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