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登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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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几经辗转打听之下,莫敬轩终于从某个诚惶诚恐的承明殿内侍耳中,打听出了有关于建元帝目前的状况,小内侍浑身战栗地站在他面前,用发抖的声音告诉面前不怒自威的秦王殿下,陛下是怒火攻心,如今病情危急。
莫敬轩招招手让人退了下去,自己却身形不稳,扶着一旁的廊柱心乱如麻:“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怒火攻心……”
他反复思量,将一切可能性想了个便,忽然他眉眼乍然一亮:“莫非……七七!”
这是他能想到的有关建元帝最可能动怒的原因。骤然惊醒的莫敬轩脑海间萌生了一个可怖的想法:“难道说……”
如今承明殿被葬月调来的人手明里暗里捍卫得严严实实,纵使莫敬轩有心打听,可这手下的人要不就一问三不知,要不就守口如瓶,什么都别想得到。建元帝要想得知卫七七的消息,除了葬月口中,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莫小夭看见的,放在叶枫下面的那一批奏折。
打定主意的莫敬轩转身离去,不再在宫城之中做丝毫逗留。出了宫城的莫敬轩翻身上马,趁着渐深的夜色,一路向着建安侯府狂奔而去。
赶到侯府之外的莫敬轩,早已经顾不得什么礼节,擎着秦王的令牌就往侯府中强闯,建安侯府素来与众位皇子交好,自然都是知道眼前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于是一部分做着阻拦莫敬轩的模样,一部分则匆匆通报任烨。
如此不合时宜的举动显然不应该是莫敬轩平日里该有的情景,加上寒光卫也从宫中传来了少许风声,而且任子尧更是快马加鞭地往宫城赶去,那么莫敬轩此番强闯建安侯府要做的事情,任烨其实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
小厮告诉他的时候,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正在相商的任梓芊一同迎了出来。任烨任梓芊匆忙出迎,还不等两人行礼,莫敬轩已经劈头开问:“任大人,本王连夜赶来建安侯府,就是想要问一句,从尚书令手中经手呈递给陛下的折子,都是些什么折子。”
一向深沉的老狐狸任烨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问,难得地沉默了半晌功夫。心中即便早有准备,奈何见到如此焦急的莫敬轩,任烨的开口还是慎之又慎:“殿下真的想知道?”
“是。”
极为干脆的回答。
任烨却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沉重:“这些本不该是殿下知道的。”
见任烨犹豫,莫敬轩更加的急了,他朝着任烨一揖拜了下去,也不管人是不是慌张地想要搀扶他,只是兀自将头埋得更深:“事态紧急,还请大人如实相告。”
任烨再次长叹一声,道了句“罢了”之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封折子,搀扶着莫敬轩起来之后,将其递到了他的手上,看着他展开之后道:“老臣私心里不愿看见这种事情,有苦于并无对策,只好带了一本回来准备同犬子商议,不巧正碰上殿下匆忙赶来,想来也是天意。折中所奏之事,想必殿下已经知道,正是参殿下结党卫泽之事——陛下对于此事的态度,想来不用老臣说,殿下应该比谁都要清楚。”
莫敬轩越看脸色越发惨白,他露出难得的惊惶神色,双手颤抖地捧着这犹如千钧的奏折,良久方才略略稳住,抬头看向任烨:“前些时日,是不是已经送进去了一批?”
“是。”
任烨答得缓,可莫敬轩心跳得却不缓。
“连带着叶枫的那一份?”
“是。”
只听“啪”一声脆响,折子落在了地砖之上,烛火照映着莫敬轩煞白的脸——无论是任烨只是任梓芊,都不曾见过如此失态的莫敬轩。
他跌了两步,身形摇摇欲坠,声音干涩地重复着一句话:“父皇误会了,是父皇误会了……不对,是我未曾考虑周全,赶回晋安城没有提前相告,是我害了父皇,是我害了他……”
如此模样的莫敬轩,饶是任烨都不知该如何劝说,任梓芊上前了一步,准备搀扶:“殿下冷静。”
却不料骤然被莫敬轩猛力甩开,他通红着双目愣愣看了片刻被他险些推倒的任梓芊,喉结上下蠕动半晌,才勉强吐出:“对不起。”
任梓芊不知他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
随后不等她有所回答,便见人疯了一般闯出了建安侯府,翻身上马直奔宫城。这下任梓芊彻底没有了主意,到底是自小的交情,莫敬轩这般样子实在是有些吓人。
“父亲,怎么办?”
任烨摇头:“还是陛下说得对,秦王殿下始终是少年心性,太过自信。顽石不琢,何成美玉。”
“父亲的意思莫非是卫泽……”
任烨淡淡扫过了她一眼,示意她将后面的探寻收敛起来,他看着莫敬轩远去的身影,像是在回答着任梓芊的疑问:“卫泽这一劫,是殿下自己招来,至于可有手段化解,一切便也只能看殿下自己的造化了。”
任梓芊不懂任烨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本想再问,可任烨已无任何开口解释的意思,她只好收敛了心神,担忧地看向宫城的方向。
-
自莫敬轩离了建安侯府,一路上策马扬鞭,笔直地狂奔向宫城,好在眼下已经临近宵禁时分,大路一片坦荡,足以让他发了疯一般奔驰。
知晓建元帝染病原委的莫敬轩几乎是不曾喘息,直抵宫门之下,擎着秦王的令牌喝开宫门,强闯宫禁,一路只称“有急事奏报父皇”。镇守宫城的羽林卫见莫敬轩匆忙样子,只知事态定然严重,于是一路无阻拦,一直到宫城内城之中,莫敬轩才被人拦下。
宫城中禁马驰骋是规矩。
莫敬轩从来没这么恨过这规矩。
不得已之下,他只得下了马来,顾不得身份仪态,一路快步狂奔往承明殿的方向赶去,承明殿地势颇高,下又有高台垒筑,遥遥举目,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殿中的灯火辉煌。莫敬轩送了口气,他紧赶两步正准备抓紧时间到达承明殿的时候,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悠悠钟声——
这般钟声响起之时,还是二十三年前。
莫敬轩顿时愣在了那里,他停住了步伐,呆呆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仍旧灯火同名的承明殿。
这是昭告帝王登遐的钟声。
霎时,莫敬轩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双腿犹如灌铅般沉重,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过挪动:“不、不,不会的……不会的……”
钟声仍旧响彻在整个宫城中,莫敬轩重复着的三个字在茫茫天地之间显得尤为渺小。滔滔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垮了下来,淌了满面。
“不,不会的不会的!”
他迈开步子奔跑起来,两腿却虚得发软,跌跌撞撞地也不知怎的,就这么闯上了承明殿的御阶,殿外多出平日数十倍的羽林卫将承明殿团团围住,戒备森严,殿中仍旧暖光融融,一片安宁。
刚刚听到的,不过是幻觉。
莫敬轩如此想着,举了步就要往承明殿里去。一声清脆的利响,对戟挡在了他的跟前。
这是莫敬轩头一遭被如此毫不留情地拦在了承明殿外。
一时间火气上头,他厉声喝道:“大郑秦王在此,还不让开!”
殿前的羽林卫犹如聋了一样,不听也不让。
气急的莫敬轩已然顾不得许多,他猛地掀开拦住的两戟,正欲强闯承明殿时,只听得承明殿的大门在此发出绵长的“吱呀”声。
缓缓打开的殿门,将满室烛火倾泄到了殿外阴暗幽冷的石阶之上,莫敬轩欣喜地看着门内,如果出来的是建元帝,那么之前的一切都……
葬月。
在看见那面熟悉的银面具时,莫敬轩的心坠入了寒潭之中。
他走了出来,莫敬轩迎了上前,语速极快,掩饰着心中的不安:“师父,方才的钟声是否是错了消息?我想见父皇,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要向父皇奏报。”
葬月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摊开了手中的那份圣旨,一如既往的冰冷声线从他唇中溢出:“秦王莫敬轩接旨。”
这句话仿佛将莫敬轩一直以来维持的气力抽了个干净,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跪倒在地上的,只知道从葬月冷到极点的声线中听到的,是一封册封太子的诏书。
“乾坤定鼎,延绵千载,自夏禹伊始,内定中原,外平海宇,承平六合,统御八方。必先知四时之更迭,顺阴阳之命数,立储君于朝堂、固守国本,绵社稷之福泽,延万事之隆昌……
皇五子莫敬轩,天资聪慧,温谨端良,承古孝悌之风,续今帝祚之责,兹谨告天地、宗庙,于建元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授莫敬轩储君之位,立为太子。正位东宫,以承龙脉……”
不等葬月念完,莫敬轩已然抬起头,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他死死盯住葬月,即便是诏书已经宣告完毕,他都没有丝毫要接的意思。
“殿下,接旨罢。”
葬月提醒了他一句。
莫敬轩毫不理会,他只是狠狠瞪向葬月,怒道:“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想问,父皇到底怎么样了!”
葬月的脸隐藏在银质面具的后方,莫敬轩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周身的气息却让莫敬轩觉得冷到了极致。
“说啊!”
饶是如此,他也依旧顾不得许多,什么太子之位,什么册封诏书,他统统不在乎,一声嘶吼想要得到的,始终不过是一个可肯定的答复:“告诉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了!”
礼仪姿态、禁忌宫规,这一切的一切在这个答复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乏力。
“宫禁之中,禁止喧哗。”
仍旧是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的回答,葬月的心和声音,就如同他脸上的银面具一般,由始至终都不可能有丝毫温度。
他走了上前,狠狠攥住莫敬轩的手,一点一点地强行掰起来,然后极缓极缓将旨意禁锢到他的手中:“你别无选择。”
葬月起了身,拂去了身上的灰尘,平静得可怕地转了身,踏入承明殿中。
就在那一瞬,莫敬轩翻身爬了起来,趁此机会向殿中冲去:“葬月!”
前者脚步顿了顿。
“让我见父皇一面,我有事情要告诉他,卫泽的事情我有解释!我有……”
葬月难得地停下了脚步,这仿佛让莫敬轩看见了微末的希望。
“葬月……师父……算我求你了……”
堂堂秦王的哀求,无论何时都是难免让人动容的。
葬月似乎也不例外,他在那里停了许久,随后向殿中的一个小内侍伸出了手,小内侍又碰过来了一封诏书,葬月接了过来,这才转过了身,一如方才一样缓缓打开:“陛下遗诏。”
莫敬轩彻彻底底地愣在那里,葬月根本不去理会他是否是跪下,而是直接朗声念了出来:
“太子莫敬轩,不听朕言,不遵朕意,悖逆孤行,刚愎自用。朕昔日曾诸般提点,然其不明自省,不知慎行,朕失望之至,自感上愧列祖,下愧黎民。然大统已定,再难更改,遥想叛逆横行,危及晋安、祸延国祚之时,朕自当追悔莫及,睹人而思景,悔不及当初。故朕百年之后,立此遗诏,承明闭锁,后事尽托葬月,若太子前来,禁入承明,朕与太子死生不复相见。”
“死生不复相见……”
莫敬轩喃喃着这六个字,彻彻底底地跪倒在承明殿外,抽□□力,一派衰颓的模样,便是任何人见了都有些不忍。
葬月喉头滑动了两下,终于走上来前来,他看着眼前跪在地上始终重复那句“父皇,儿臣有解释,儿臣有解释……”的莫敬轩,攥紧了拳头,他蹲了下来,将这一封诏书放到了他的另一只手上,低声道:“这是陛下给太子殿下独一份的密诏,太子可要记住了。”
随后,他缓缓站起了身,端详着眼前已然绝望的莫敬轩,重新打开了承明殿的大门,踏了进去。
令葬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殿门打开的声音就像是惊醒莫敬轩的一记良药,后者几乎是拼劲了全力从地上趴起来,奋力掀开双戟,再次强闯承明。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一向稳重,此时此刻却好似舍了性命一般闯宫的莫敬轩,葬月忽然迟滞。但不过是呼吸间,他已然做下了关门的动作。
没有人能够拦得住莫敬轩,除了葬月。
当然还有承明殿的大门。
当莫敬轩闯过侍卫奔到承明殿殿门前时,那两扇沉重的大门正好缓缓关闭,一声巨响之后,葬月的银面具伴随着从梁上掉落的几颗前朝灰尘,彻底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建元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帝崩于承明殿,传位太子莫敬轩。谥号文,庙号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