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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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师父。”
莫敬轩压了怒火,努力做出往日那般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向着身后刚刚上了承明殿御阶的葬月欠了欠身。
“殿下多礼。”
葬月还了一礼,银质的面具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见葬月站定,莫敬轩再也不想掩饰自己内心的焦急,他抢上前两步急急问道:“师父!你告诉我,我爹究竟怎么了,现在情况如何,太医们可否进去?”
一连串的发问,似乎并没有能够撼动葬月半毫,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眼见的莫敬轩,那一双眼中,所射出的是凌厉的目光。纵然银面具隐去他的大半部分面容,可莫敬轩仍旧能够感受到他的那份平静和淡然。
莫敬轩知道错处,忍下内心焦急,退了一步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
葬月这才和缓了些目光,那双隐藏在银面具后的双目,仍旧深深地看向莫敬轩。
“知错了?”
“知道了。”
“该怎么做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照做,如此模样,成何体统!”
莫敬轩垂首不再回答,方才慌乱焦急的神色已经渐渐褪下去。
见此情景,葬月这才满意地转过了头,看向紧闭的承明殿大门,缓缓回答:“太医如今已经在承明殿中诊治,具体情形尚不清楚,殿下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我想……”莫敬轩抬了头,瞟了一眼一旁啜泣的莫小夭,“我想进去看看。”
他举步往前了半步,却被一旁葬月抢前拦住。
莫敬轩愣在了那里,他困惑地看向葬月:“怎么了?”
“陛下不想见你。”
葬月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为什么……”
莫敬轩无法接受这个回答,他焦灼地看看承明殿,又焦灼地看看葬月。
然后后者回应他的,始终只是一张冰冷的面具,还有比面具还要冰冷上几分的声音:“殿下心里应该清楚。”
莫敬轩再度愣神,他的质疑和困惑写了满脸。
就在他停顿的片刻功夫,葬月已经打开了承明殿的大门,伴随着沉重宫门绵长的“吱呀”声,莫敬轩蓦然惊醒,抢上前两步想要赶进去,却被两旁的羽林卫执戟将他拦住。
承明殿的周边,已不知何时调来了许多羽林卫团团护卫。莫敬轩扫了一眼,无暇思量其他,此时此刻的他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他扶着长戟问道:“师父,你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葬月不答,他踏过承明殿打开的大门,站在门的那一头,在缓缓闭合的殿门间静静而又冰冷地注视着焦急的莫敬轩,直至大门合上,葬月也没有回答一个字,唯有那双从面具当中露出的双眸,仿佛阴冷而又无声地拷问着莫敬轩的魂灵。
承明殿关闭的大门,像是带走了莫敬轩的全部力气,他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一旁的莫小夭赶了上前,搀扶着自己仿若脱力的皇兄。
莫敬轩的眼中一片迷茫,举步都是跌跌撞撞的,茫然四顾后,他讷讷自言:“父皇究竟怎么了……”
良久之后,他迟疑着转向了莫小夭,迷惘了片刻之后,忽然眼中亮了一抹光芒,他反手抓住莫小夭,一时失去分寸,疼得人倒吸了口凉气。莫敬轩觉察出自己的失态,连忙松手,随后问道:“小七,你这几日给咱爹送饭,那早间离开的时候,可还好?”
“是,”莫小夭回答,“小七离开的时候,爹爹一切安好。”
“那离开之前可发生了什么事?”
莫敬轩不信,越发焦急的想要证明。
“发生……”莫小夭紧锁双眉,偏过头仔细回忆,“爹爹在看折子。”
“折子?什么折子?”
“叶枫送来的,有关幽州此次案情的。”
“还有呢?”
莫敬轩再度逼问。
莫小夭垂下了头,嗫嚅道:“那个时候,我就出去了……”
这回答让莫敬轩泄了一半的气,但是他仍旧不死心,又问道:“那咱爹看叶枫的折子的时候,可有什么表示?”
“有。”
“是什么!”
“爹爹赞你和叶枫,能够堪当大任,独当一面。北境世家风评甚好……”
“那就是咱爹如此,便不是因为折子的原因,问题想来也不是出在叶枫折子的身上了。”
莫小夭肯定地一点头。
倒是让莫敬轩越发颓丧,他往后无力地倒退了两步,自言自语地问道:“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葬月进入承明殿的声音,让建元帝微微睁开了双眼。早些时候建元帝就已经苏醒过来,只不过一直闭目养神而已,他有气无力地看了葬月一眼,床榻之侧跪了一排诚惶诚恐的太医,一群人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这样的气氛让建元帝有些压抑和气恼,他稳了半晌气息,问道:“朕的病势如何?”
回答他的是太医的齐齐下拜和不答一言。
建元帝无奈,闭了眼命令:“实话实说。”
一群人沉默了半晌,才有了个胆子大些的行了个礼,颤抖着声音道:“陛下如今怒火攻心,肝气郁结,之前元气以伤……臣等、臣等……”
话没说完,他已经一头匍匐在了地上,一个劲儿地哆嗦。
建元帝扫了下跪的众人,幽幽叹息重新闭上了眼睛:“下去吧。”
一群人如释重负,爬起来往外溜的速度一个更胜一个的快,直到所有的人都散尽,承明殿再度恢复寂静之后,床榻上的建元帝才开口唤道:“葬月。”
“臣在。”
葬月上前了一步,向着床榻上的建元帝俯身行礼。
“你知道,朕如今唯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
葬月垂了首,掀起衣袍便跪坐在了建元帝的床榻旁边,从被中拿出了他的手,搁在了脉枕上,诊起脉来。建元帝听着葬月平缓的气息,索性闭目养神了起来。
“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最清楚不过,朕当年借故将卫泽贬出去的缘由罢。”
“是。”
葬月回答得极为干脆。
“当年被称为韩王殿下智囊之首的赫赫威名,可是传遍过晋安城。况且又恰恰成为韩王殿下被囚因由的卫泽卫大人,臣断然是不敢忘的。”
建元帝幽幽叹息了一声:“当年晋安城外决战,朕有心放过韩王兄,明眼人尚且看得明白,而卫泽又岂能不知?纵然当初祝少宗贸然进攻,但朕还是留了个缺口给韩王兄,那时候,他大可以护着韩王兄冲出重围,也不至于让韩王兄最后一溃千里,起码还能留有一线生机。”
“可到最后,卫大人却偏偏挟持着韩王殿下,来到陛下的面前,这般见风使舵的能力实在是臣佩服。”
葬月冷冷地嘲讽了一句。
“晋安城之事暂定之后,韩王兄余党曾有反扑,可卫泽知而不报,秘而不宣……若非当初众人部署周全,镇压得当,只怕当初城外一役的结果都要尽数付诸东流……”
建元帝睁了双眼,力气恢复了许多。他转头看向葬月,眸中寒芒毕露:“你可还记得,当初朕对你说过的话?”
“记得,”葬月回望向建元帝,“臣记得陛下当时说过,卫泽隐瞒不报,贻误战机,不过是想见两军再起刀兵,若是韩王得救,他大可以借此邀功于韩王面前,将置之死地,运筹帷幄揽于己身;若残党气势微颓,便就此引兵出击,得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陛下高看。一手的好算盘,左右逢源,游离于两军之间,无论哪方得胜,对于卫泽来说,皆不会有亏损。”
“况且两军大拼,势必会两败俱伤,”建元帝接口,“倒时他大可在韩王兄和朕之间衡量比较一番,定下辅佐何人之后,再凭他之能借此进献一番妙计,雪中送炭,无论哪方都可成为肱骨之臣。”
“卫大人算盘心思精妙,实在非臣能所及,左右逢源、临阵倒戈、见风使舵,一朝朝一套套,实在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若是没有狼子野心,臣想就连阵亡在晋安城下的将士鬼魂,都是不信的。”葬月冷笑了一声。
“奈何当初他投靠了朕,又在残党之役中救驾有功,”建元帝无可奈何地叹息了道,“所以朕不能杀他。杀一人而寒众臣之心是必然,二来让人误会朕无容人雅量方是最根本。毕竟卫泽乃是皇兄谋臣之首,若是转投朕的麾下,而朕却弃之不用,实在是有伤天下良臣贤才之心。”
“所以陛下处置可算得当,虽举官任用,许官位而轻权势,给予言官之位于他,既可彰陛下善纳谏之美名,又可要紧不慢弃之一旁,不令他扰乱朝堂。”
建元帝嗤笑:“可是这家伙到底是个人精,料定朕怕伤人心不会轻易杀他,所以谏言比哪个都要进得直白凶猛,倒是彰显了他那‘衷心为国为民’的美名。”
“可到底陛下还不是逮到了机会,流放他去了幽州么?”
“可是朕却低估了他啊,”建元帝喟叹,“本以为将他丢到那般苦寒的地方,自生自灭个几年,能让他郁郁不得志可就此寿终,奈何他的命倒是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竟不知寻了什么机会,在北境大放异彩。也是朕大意,忘了韩王谋臣之首,最了不得的,自然要属他那笼络人心的手腕,否则韩王兄怎么能拜他所赐,席下谋臣义士,可与太子府相媲美。”
“朕本想就这样从此之后将其晾在边关,朝堂外缘不理不睬,纵然才智滔天也断不动用,只待苦寒边关催人老,任凭他多大能耐也掀不起风浪。倒也不是朕不想杀他——”
“实在是陛下不能动他,卫泽一动则北境摇曳,众臣人心惶惶,这几年更是传闻出陛下欲夺兵权,巩固皇权之言。眼下如今大郑虽强,却始终仍有心头大患未除,前朝痼疾至今,不动尚可,一动则犹如天崩地裂,动一处则三境哗然,三境哗然则人心不稳,人心不稳则朝堂不固——如今西有西燕坐待时机,北有蛮夷虎视眈眈,一旦动乱为外者所窥,则必然趁势而入。泱泱大郑,不惧外族独怕内中自乱,令人有机可趁。”
建元帝点头,沉沉地叹出了一口气。
整个承明殿中,一时之间陷入了令人压抑窒息的寂静。
葬月依旧不发一眼地诊着建元帝的脉搏,平稳的呼吸声回荡在建元帝的耳边,良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小五带卫七七回来了。”
“臣知道。”
“怪朕没有早些看你的奏报,”建元帝转过了头,“卫泽不是小五能够掌控的人,他的野心极大你不是不知道,他惯会的便是操纵人心,当年韩王兄之事如是,如今的幽州亦是如是……”
建元帝越说越激烈,他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咳嗽了两声,缓缓气息之后,方才沉了声冷了面容,一动不动地看向葬月:“小五年少轻狂,少年气息犹在,他如此决定乃是玩火自焚,引火烧身,若他执意如此,大郑迟早……”
葬月迅速抽了手回来,他难得地稳稳跪在建元帝面前,极为干脆地打断:“臣斗胆一问,陛下当年调常逸去石峡关的目的是什么,留柳氏一族至今的目的又是什么什么?陛下……可还记得?”
回答他的是建元帝愣神的沉默,想来就连建元帝也无法想到,葬月会突然之间提起这两件事情。
葬月抬了头,一双目看向建元帝,一向不动如山的声线中,难得露出了言辞恳切的波动:“恕臣直言,陛下如今如此,实属是关心则乱。柳氏能够如此,卫泽为何就不能亦是如此?”
“可是……”
“五殿下是臣和陛下一手调|教出来,陛下就算信不过臣,难道也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五殿下不成?”
建元帝微微眯起了双眼,他看向葬月,始终抿唇不答一言。
葬月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同样注视着建元帝,保持住沉默。良久之后,建元帝终于开口:“朕是怕因为卫七七的缘故,到以后小五对于卫泽就会……”
“家事国事,孰重孰轻,臣身为一个外人,尚且坚信五殿下能够分得清,为何陛下却要……”葬月适时打断,他叹息了一口气,“只是这一点,若要真的做到,只怕必须要让五殿下学会什么叫真的狠下心肠,如此便能够让五殿下从此之后,无所顾忌地放胆去做,就像……”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复又望向了建元帝。
于是那一刻,建元帝懂了葬月的意思,他再度喟叹,将视线转回了床帐顶端:“就像当年朕将那杯毒酒端给了韩王兄。”
“是,”葬月回答得干脆,毫不迟疑,“方才臣在承明殿外见过五殿下,比起当年的陛下,五殿下始终还是心太软。”
他停顿了片刻,垂首又道:“其实陛下自己心里清楚,当年那一杯酒,如果陛下愿意,大可不必亲手端给韩王殿下,如此便也不至于愧疚至今二十余年。”
这番话犹如说到了建元帝的心底,他缓缓闭上了双眼,极慢地岔开了话题:“朕的病究竟如何?”
葬月垂着首,跪在建元帝的床榻前不答一言。
良久之后,建元帝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从被中探出手,举到空中仔细端详,这手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煞是好看,它曾经也是那般有力,能挽强弓能驯骏马,亦可以将大郑社稷河山玩弄鼓掌,翻云覆雨,如今的它却只在空中虚握,犹有几分吃力和迟缓。
建元帝叹息了一口气,像是在回答葬月,也像是在劝告自己:“或许朕真的该放手了。”
他休息了少顷,撑起身子:“扶朕起来,备好笔墨,草拟诏书。”
葬月起身,依言将他搀扶起来,然后垫了几个靠垫在他的身后。
建元帝命人在床榻上置了张案几,又立刻有内侍将笔墨和绢帛一一放置了上来,正当建元帝提笔之际,葬月却显得有几分犹豫,他虚虚挡住了建元帝的手,言语中透着几分犹疑:“陛下真的要这样做?”
回答他的是建元帝当年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一如既往的笑容:“既已决定,又有何反悔之说?你尚且如此笃定,那朕又为何要害怕?”
葬月听闻,垂首抽手,退了一步。
“只有一件事,朕有点不放心,”建元帝看着葬月诧异的模样,倏然笑了起来,眼中满溢温柔,“朕当年交代你办的事情,可曾妥当了?”
葬月瞬息了然,点头称是。得到满意答复的建元帝再度悬笔,而此时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停顿了半晌的功夫之后,旋即冷冷抬了眸,看向葬月:“那么你也该知道,这承明殿中所有的内侍该如何处置罢?”
葬月吐了口气,垂首答得十分果断干脆:“葬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