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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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火车站后,凌婧便与刘珂分道扬镳。她有丈夫在站外等她。
刘珂挽着叶沉的手,柔声问叶沉:“放假了?”隔了这么久见到他,便觉有满心的柔情,像要溢出来似的,胀得发疼。
“没,期末考试还有两天才考完,考完就放了。”
她“哦”了声,“多久来的?”
“挺久了。”他说,“还没来得及吃午饭。”
“不是让你别来了?亏得你等这么久。”
纷杂的人声里,听见他说:“想早点见你。”
一身的疲惫褪去,她松了松肩,说:“去吃点东西吧。我在车上没胃口,也一直饿着。”火车里充斥着各种味道,因离厕所近,隐隐约约的气味也时不时地飘来。
他们在车站外一家兰州拉面馆落座。
叶沉点了一碗羊肉的,一碗青菜的。端上来后,两人饿得急了,吃得狼吞虎咽的,叶沉连汤都喝完了。
热汤进胃里,手也跟着热了。
叶沉结了账回来,刘珂跟着他出店门,刚走两步,脚步忽然停了。叶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今年过年,你跟我去见见我爸妈吗?”
叶沉没作声,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小小的她。
刘珂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没逼你的意思,想好再决定。”
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掀着他的风衣。
这里没下那场雪,树叶飘落着,离市中心远,车也少,最显眼的,就是那三两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扫着地,扫帚一下一下的刷地声,空荡寂寥。满街萧瑟凄凉的气氛。
叶沉说:“你想好了吗?”
刘珂好笑,“没想好,我能来问你?”
“你想好了,就行。”
你做决定,我遵从便是。这是将他未来交付给她的意思。
他一个男人,虽说比她小上几岁,但这般顺着她的考虑,不知该骂他没主见好,还是夸他太听她的话好。
刘珂想笑,却因寒风吹僵了脸,笑不出来。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地冷啊。
俗人凡未情所困,便无一挣脱得出。她是,他亦是。
晚上,刘珂不准叶沉回宿舍,留他在自己的小公寓里。
刘珂给他卸了假肢,让他撑着自己的拐杖行走。女人的尺寸,相对他而言,短了些,不过也不太妨事,反正洗过澡后,就进了她的卧室。
整个下午,刘珂将房子打扫得干净,床单、枕套什么的都换了,嗅嗅,还散发着布料崭新的气息。
上次是酷夏,这次是寒冬。那次喝了红酒,这次是白的,只一点点,为的暖身。
行房事时,刘珂很爱触他的残肢,像他爱蹭她胸一般,个人在床上的小爱好。一开始他有些抵触,再怎样亲密无间,他也不适应。就像结茧的蚕,破掉了壁,他必死无疑。渐渐地,反而在她绕过他的腰,去触碰时,会有一种酥麻感遍布全身,令他愈发澎湃。是堕落的快感,拽着他,向天堂而行。
因许久不见,两人都极其主动,叶沉身上的水还未干,两人已相拥着,滚了两番。干柴烈火,在这个冬夜,熊熊燃烧着。
到高潮时,他们像轻飘飘的羽毛,被托上了珠穆朗玛峰上,两侧是悬崖,大雪封山;又像火山吐出岩浆似的,热浪滚滚,直将人烧成灰烬。至月隐浪退,重新回到地面,仍有心悸感。
完事后,他闭着眼,躺着没动。刘珂轻拍他的脸,笑说:“醉了?”
叶沉抓着她的手,她挣了下,没挣脱,任他握着了。
“我跟我爸妈说了。”他说。
她“嗯”了声,等待着他说下去。其实,心里也是紧张的。
“他们听我描述了你的条件,很开心。可能是觉得,我这种条件,能找到你这样的高材生,是祖宗保佑吧。”
“算不得高材生,只是多读了两年书。你也很优秀,你爸妈肯定也为你骄傲。”
“他们只知道你是老师,我没和他们说你是我们学校的。”
“我没教过你,算不上你老师。有什么说不得的?”她想起他之前带着点恭敬,疏离的神色叫她“刘老师”的样子,笑起来。
“笑什么?”
“你爸妈如果知道,你一直叫‘刘老师’的人,躺在你身下,会气得打你吗?”
他窘起来:“刘珂……”
“嗯?”她捣蛋似的在被下抓了他一下。他是个敏感的人,不管何处。
“刘珂!”叶沉低吼破了音。
“还是你叫刘老师更可爱。”刘珂咯咯笑着躲开,床窄,差点滚下床。叶沉一把捞她回来。
刘珂勾着他的脖子,贴得很近,说话间热气喷洒:“喜欢吗?我这样。”挑逗的意思不必多加暗示。
“嗯。”他怕无说服力,又补充了句,“喜欢。”
刚认识她那两年,她寡淡像得馒头,索然无味,今晚她是跳跳糖,又甜又活跃。
“过年我先回去,等跟他们说了,你再过来。”
“好。”叶沉没异议。她搓着他在被下的手,他很瘦,指节突出,青筋隐隐约约地像蚯蚓一样弯曲着,右手中指上有粗硬的茧——是高中时留下的。并不太美观。但自己喜欢他,没条件地觉得他怎样都好。
“我爸妈,可能会不太开心。”她尽量委婉地说,不想伤他自尊心。
叶沉说:“没事。”他早在提出开始时,就有心理准备。设身处地,他若作为父亲,也愿意女儿嫁个更好的。
“我希望我们会有个儿孙满堂的未来。”她喃喃。
回到老家后,母亲揉着她的手,说她瘦了。父亲说了句,回来啦,就一如既往地找不到话聊,只好陷入沉默。
有亲戚路过家门口,见到她,便打招呼:“大姑娘打城里回来啦?啥时候到的?”
“中午到的。”
母亲要递凳子给对方坐,对方摇摇手,“不麻烦啦,还得回家带孙子。”
刘珂给对方橘子。他一边剥橘子,一边搭话:“有对象了没啊?我看你妈想抱外孙得很。”
又是这个亘古不变的话题。学习工作,结婚生子,绕来绕去,上一辈人关心的永远是这些。
母亲不动声色地瞥了自己一眼。正好,她想问的,有人替她问了。
“有了。”刘珂说,趁机将这句不知如何开口的话说了,“过段时间,带他来看看我爸妈。”
亲戚愣了下,然后笑着对母亲说恭喜。
又是一番寒暄,送走亲戚。
人走远,母亲迫切地问刘珂:“啥时候找的?”
“九月份。”她从果盘里随手拿个橘子,剥着皮,能缓解紧张似的,她征求意见地说,“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通知他时间。”
母亲语无伦次起来:“初三吧?亲戚差不多都走完了,好空出闲来招待他。xx市本地的?爱吃啥?会不会嫌弃咱这里?你这孩子,也不早点说,这没几天了呀,不然还能给家里装下修。”
刘珂扯掉橘子上白色的橘络,“妈,你别急。”
父亲说:“你妈就是这样,一遇到什么事,就大惊小怪,还常常弄巧成拙。”
母亲瞪他,“这哪叫大惊小怪?女儿的终身大事,当母亲的,我不操心谁操心?”
父亲抽了口烟,烟雾袅袅茫茫地升腾,消散,烟雾像嵌进他脸上的沟壑里。他摊手,拿母亲没可奈何的样子,“行行行,不说你。”
母亲问:“对方条件怎么样?”
刘珂:“他还在读书……”
“啊?”
父亲也看她。他从椅子上坐起来,拄着拐杖,走了两步。这是父亲的习惯性动作,一有纾解不了的心情,就拄着磨损得失了光泽的拐杖走路,在河边走,在田野走,在山上走,走到想明白了为止。
刘珂声音低低的:“今年二十,比我小几岁。”
母亲沉默了会儿,刘珂听见屋里关不紧的水龙头往水桶里滴水的响,滴,哒,滴,哒……一声一声,像暗示着时间的流逝,闹得她心焦。刘珂塞了两瓣橘子入口,又酸又凉,凉到骨头缝里了。
母亲说:“小点没事,女大三抱金砖嘛。”这明明是站在男方角度的话。
母亲再开口,已有些小心的意思,“其他的呢?”
“还有就是……”刘珂很艰难地说,字一个一个地从唇齿间往外挤,“他是残疾人。”
那天,父亲在外逗留了很久,不知走去哪儿了。黑黢黢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已是天黑时分了。母亲苦口婆心地说得口干舌燥,说不动刘珂,也就沉默着下了面,沉默着端给刘珂。刘珂想起小时,被父亲训了,晚上闹脾气不肯吃饭,母亲就下一碗面,端去她房间,也是什么话都不说。
一碗清水面,没放什么,一点葱花,一个荷包蛋。
再怎么在外面颠沛流离,母亲下的面味道一直没变。刘珂吃着,眼泪滑下来。
晚上,刘珂翻来覆去睡不着,上完厕所回来,看见父母房间灯是亮的,以为他们起夜,便放轻手脚,却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
“……这孩子,以前就很犟,说不听,我能怎么办?”
“让你平时惯着她。”
母亲没吭声了。
父亲又说:“随她吧。”
“这怎么能随她?”母亲的声音颤着,“这是一辈子的事,我要让她体会和我一样的辛苦吗?从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长得这么大,我花了多少心血,是为了让她受苦的吗?”
这回轮到父亲哑音了。
没一会儿,刘珂听见拐杖敲在地面笃笃的响。她想象得出父亲愁绪满面的模样。
“让她带来看看吧,也许男生人品好。”这是刘珂这晚听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说给自己的劝慰之词,带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人格的完善,能抵得上身体的残缺吗?旁人对他的赞扬,抵得上对她的同情吗?做父母的,总是为儿女自私。
初三,叶沉乘最早的一趟车过来。
母亲将屋子里洒扫干净,连屋外的炮仗屑也扫作一堆,点火烧了。垃圾堆里还残存着未燃烧的炮仗,随着火势的蔓延,噼啪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却是闷着的,不太响的,像憋着什么话隐而不语似的。
前两天下了很短促的一场雪,雪没来得及积厚,就融了。现在结了霜,路边的茅草蒙上薄薄的白色。小池塘水抽干了,鱼也捞了,只留浅浅的一洼,旁边的土地龟裂开了。
叶沉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盒,跟在刘珂身后,紧张得不行。唇一直咬着,耳朵也被冻得通红。
刘珂说:“前面那栋房子就是我家了。”
叶沉远远的,看见屋门前站着一立一坐的两个人影。她父母已经在等着了。临到这一步,却无由的有些退缩。勇气是一瞬间产生的,怯意亦是,二者皆是因她一句话而起。
以往,都是老师见他家长,这回是见“老师”家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