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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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和父亲虽说是失望,或者说凉心,但他们明白,事已无可逆转,便只能听天由命。为着叶沉要上门来,二老皆特地精心打扮过。母亲头发梳理得油亮,挽着髻,父亲则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白发也是向后梳齐的,一绺一绺地分明。

    远远地看见人来了,刘珂母亲搡搡父亲,小声说着:“这是叶沉?看着蛮壮实的。”

    “是吧。”

    “你快起来,老坐着像什么话。”

    ……

    刘珂挽着叶沉,他递上礼盒,紧着说:“叔叔阿姨新年好。”老大紧张的样子。

    “哎,来屋里坐。”母亲打量了他两眼,心里下了几句评价,迎他进屋。

    屋子也是洒扫过的。桌子、椅子,都被时间打磨得旧了,用肥皂水反复擦过后,稍微体面了些。

    八盘果盘在八仙桌上摆成圈,堆满了各色的水果、零食。

    母亲倒了杯水,父亲要递烟,是习俗,男人头回见面就递烟。叶沉摇摇手:“谢谢叔叔,我不抽烟。”父亲抽出烟的手只好又放回去,说:“不抽烟的男人好。”母亲又想去翻些其他吃食。显得有点忙乱。

    刘珂看出父母的不自在,便说:“爸妈你们坐下吧,不用忙了。”

    母亲搓了搓手,坐下。

    有短暂的沉默。刘珂想,父母该是在想话题。除却父亲近些年话少了,这里的老人都是爱扯皮的,农闲时,就坐在一间小茶馆里,抓把瓜子,几条长板凳,三两人搭伙坐下,就是一个悠悠闲闲的下午。

    “小叶啊,读大几呢?”先开口的,倒是素来寡言的父亲。

    “大一。”叶沉老实地回答,话像他人一样,直直白白,没有花哨的,“不过因为之前休学了一年,今年二十了。”

    “这样啊。”父亲点点头。休学的原因二老都没问。看他这情况也晓得。他们都有洞察世故的一双眼睛。

    “学啥啊?”

    “气象学,简单说就是研究天气的。”

    母亲倒来了兴趣:“那是不是跟天气预报差不多的?”先人是农民,庄稼按节气播种、收割,对天气极其敏感,毕竟是靠天吃饭的。

    “也算一类,但我没还那么厉害。”

    刘珂剥着花生,边吃边听他们聊。快到中午,刘珂母亲去做饭,剩父亲一人,两个大男人,天也难聊起来,刘珂就抓了把花生瓜子,带叶沉出去逛。也不打算走太远,只到了三里桥。

    两人在桥沿坐下,脚悬空着,下头是潺潺的三里河。到冬天,河水也是不会结冰的,只是流量少很多,往日都能淹过腰。

    刘珂两指一捏,花生壳裂开,挤出花生粒,脆薄的皮随着风飘扬,带着留恋的姿态,轻盈落入水中。壳还留在手心里。刘珂喂叶沉吃花生,他伸出舌头从她手上卷走,在嘴里嚼着。她笑起来。莫名地心情愉快。

    叶沉发现她越来越爱笑了。有时实在莫名其妙,看着他就发笑,像他是她偶然中来的什么宝似的。

    他低声问她:“很开心?”

    “嗯。”刘珂说,“没看出来?我爸妈接受你了。”

    确实是令人愉悦的一件事。叶沉也笑。

    河边风大,刘珂没戴帽子,觉得冷,偎着他。脚一晃一晃的。

    “今天不回去?”

    “我不知道,”叶沉低头看她,“你决定。”

    “住两天吧,等初七——那时候我上班了——再一块回去。”

    “好。”

    “住得惯吗?条件不太好。家里一直是我爸妈两个人,他们不想花钱,很多东西都没换。你看,好多地方都建小洋楼了,我家还是那样儿。怪我没出息。”

    “可以,梓乡不也差?跟你一起,都住得惯。”叶沉低声说,“以后咱俩攒钱给爸妈盖新房。”

    “哟,还没结婚呢,叫上爸妈了?”刘珂笑他。

    叶沉脸红起来。

    “其实,你应该也知道,我爸妈并非满意这桩婚,而是低头妥协了的。”

    叶沉没说话。

    刘珂抱着他的腰,他羽绒服外的布料被她的脸焐热了,“长这么大了,我总是很对不起他们。”

    叶沉说:“我也是。”

    “前两年,我就想,要不别找了,就单身一辈子得了。”

    “那不行,”他急着说,也无觉自己的话幼稚至极,“那哪还有今天?”

    “是,不行。”刘珂笑起来,侧过脸抬眼看他,笑眯眯地,“想得到今日,当年怎么也不会那样想。”

    ——“可又对其他人提不起兴趣。恨我心浅。”她继续说,“后来我也准备妥协了,就像我父母一样,对今天的我们妥协。还好我没有。”不然,也许不久前,和父母闲侃的就是另外一个男人。也许是曲乔,也许是李恭,更大可能性是一个旁的陌生人。

    以前天空有多灰暗,等到拨云见日,就有多欣喜。

    两人就那么坐在桥边互诉衷情。寒风吹着,也不愿起身,像想在这守到地老天荒。

    明明正值正午,天空却是乌蒙蒙的,看着像要下雪。其实是下不起来的。但总想着,雪是浪漫的产物,适合今天。下过雪的天地,是去芜存菁的,都是白茫茫的,这白就是最完美的颜色。

    说着说着,竟开始玩闹。

    偶尔,刘珂看见两条鱼游过,就剥了颗花生丢去,只溅开一圈涟漪,将鱼吓得游蹿走,然后她便会轻声地笑。渐渐地,刘珂没戴手套的手冻得冰凉,动一下,有针扎似的。探进他的衣服里,碰他的腰,冻得他个哆嗦后,她又会笑。他也不拿开她的手,任她取暖。

    你不知道,这种孩童般的欢愉,该是经历了怎样的、多长的压抑,才在如今释放出来。

    就像你不知道,蝉需在地下潜伏,经受如何的苦难,才有嘹亮的鸣声。

    闹着闹着,叶沉捉着她亲吻。

    一开始,刘珂还装模作样地挣扎,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与情人谈恋爱时不肯让情人亲自己的忸怩小姑娘似的。随后,便由他拥着,与他唇齿相接了。

    她不仅手是冰的,唇、脸也都是冰凉凉的。他贴着她,热度缓缓传递给她。

    她嘴里有瓜子、花生的香气。

    风里有寒冷的、生命的气息。

    和以前独自待在桥上、山上不同,一样的浪费时间,和他一起,是恩爱缠绵,后者则是蹉跎人生。

    桥上人少,有人来了,刘珂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这一带的人,大多是熟识的。

    新年好啊。新年好,这你是男朋友?嗯。带回来给爸妈看看。小俩口挺有情趣的,大冬天的在桥上吹冷风。待会就回去了。

    后来,李恭经过时,刘珂恰巧拉着叶沉准备走了。

    李恭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许久没见了,他还是那身气质,没变的。他看了眼叶沉,顿了下,似乎特地瞟了眼他的腿,又看刘珂。

    他熟稔地说:“瘦了点。”

    “嗯,之前在支教。回家过趟年,又胖回去了点。”

    “你们女人就想着瘦,太瘦了也不好。这次带男朋友回家过年啦?”

    “嗯,你见过,叶沉。”刘珂互相介绍说,“李恭。”

    两个男人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相识了。

    李恭恰当地表现出了一副,想说什么,却又隐而不说的表情。

    刘珂捏了捏叶沉的手,对他说:“你等我下,我和他说两句话,马上就回来。”

    她和李恭走了几步,下了桥。这时风没那么大了。

    “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刘珂先发制人。李恭被掐了话,没作声。

    “我是觉得,既然喜欢,就不能逃避。而且,”刘珂眨了眨眼,有点调皮,“不是我主动的。”

    李恭倒惊讶了:“是他?”这他实在没想到。叶沉显是内敛的人。

    “嗯。”刘珂说,“我支教的第一个月,他提出的开始。”说到这里,她露出了羞涩的笑。

    李恭看向叶沉,他并没有担心地死盯着刘珂,而是怔怔地望着河水,神游了般。

    他感叹道:“你栽了。”

    刘珂也感叹:“三年前就栽了。”她笑,“那句《牡丹亭》里的句子,你一定听过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汤显祖实在是看透了男女间的情爱了。

    “看来那次是我挡了你们的情路。”李恭自嘲。——指的是,那次在街上碰到叶沉,他将她拉走的事。他那时还想不到,他们将有这样的纠葛;他那时还满怀期待地展望着自己和刘珂的未来。

    确实很讽刺。

    刘珂说:“也祝你早日找个如意媳妇儿。”

    “你们女人就是这样,自己幸福了,就看不得别人孤苦伶仃的。”

    刘珂又笑:“哪有?我是真心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感情你把婚姻当成‘买卖’了?”李恭哭笑不得。

    “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一件暖手宝——暖手不暖心的那种。可不是买卖呢吗?还有一二手之分呢。”

    “iealist.”他下论断。

    “算不上,只是单纯想找个我爱的人。仅此而已。很幸运,我能认识他。”

    “瞧瞧你这小女人姿态。”李恭看不得她这样。毕竟他曾喜欢过她。也只是“曾”。未得到过的人,总会对拥有的人产生羡慕甚至嫉妒之情。

    刘珂笑了。

    “你现在开朗了很多。”李恭说。这一发现,让他更嫉妒叶沉了。

    评断一个男人最大的魅力,不是看他能够吸引多少女人,而是最爱他的女人,愿意为他改变什么。

    “是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不说,她还从未发觉。

    “没错。”李恭想了想,说,“以前你也笑,却笑得很淡,像云;现在你笑得像太阳了。不一样的笑。”

    “亏你还是个文科生,形容得这样烂俗。”刘珂揶揄他。

    “没办法,”他耸耸肩,“‘入世’太久了。”

    这尘世是个巨大的泥潭,有的人陷得深,爬不上来了;有的还在挣扎。

    刘珂最后回答了他前面那句话:“以前天空有多灰暗,等到拨云见日,就有多欣喜。”

    这种欣喜是掩不住的,眉梢,眼尾,连唇纹似乎都流溢着这股欢喜。

    李恭站在原地,忽然忘了自己本来过桥是要做什么的了。

    他看着刘珂与叶沉二人相偕而去的背影,觉得,他们挺配的。他替自己感到遗憾时,将那件事想起来了。

    哦,是要去给他们家拜年。如刘珂所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他昨天下午到,舅舅说,之前他相过的刘珂,带男朋友回家了。消息传得倒快。舅舅又说,去拜个年,行个礼数,别伤了两家间的和气。

    他恍然发现,他手上什么也没提。不知是着急确认消息的虚实,还是一口答应了舅舅后,压根没想去刘珂家,只是自然而然地过了桥。空手去,不太好。

    现在看来,这趟是不必去了,等着喝他们喜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