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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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雀指着不远处的一滩血迹,脸色惨白。“主、主子的尸首,不、不见了。”
石阶凉顺着萍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只看到一滩在烛火下泛着黄光的血迹,旁边散落着一堆烧了一半的线香。她心中一咯噔,问沈鹥洲要过烛火,跑过去蹲下身一看,只见血迹中隐隐有道拖痕,明晃晃的一条顺着石阶往下,直到蔓延至无法再被屋檐遮盖之处,和雨水混为一体,七零八落地逐渐消失了迹象。
剩下的,只有一个立在血泊旁的金盏琉璃酒杯。
沈鹥洲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了一支蜡烛点燃,随即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殿门,他也不顾众人的劝阻,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去。等石阶凉从地上的血迹中回过神来,收起酒杯,扭头一看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沈大人呢?”她紧张地问。
众人还沉浸在恐惧中,不敢说话,同时伸手指了指一扇半开着的殿门。
石阶凉吓了一跳,心道这人也忒大胆了,刚想进去找他,双脚踏到殿门门前时,却与迎面而来的人影差点撞在一起。
沈鹥洲安然无恙地从屋里出来,左右看了看众人,见只剩一片沉默,道,“看来尸首已经不在这儿了,我们走吧。”
这回像是一道赦免令,众人听后心中欢呼雀跃,撒腿就跑。石阶凉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她追不上,只好由他们在前面疾跑,自己在后面小跑跟着,好在沈鹥洲更不急,比石阶凉跑得还慢,一路在她身后垫后。
“你刚刚为何要进殿内?”跑得累了,她慢慢变回了走,一边忍不住向沈鹥洲问道。
“有扇门没锁,我就进去了。”他慢悠悠地答。
“好吧。”她无言以对,忍不住又问,“那你在殿中有看见什么么?”
他抬眼想了想,“有。”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见什么了?”
“桌子凳子椅子,还有许多灰尘和蛛网。”
瞬间,石阶凉突然想把这个人扔回刚刚那个鬼屋去。
“你说,凶手在行凶之后,偏偏要等萍雀醒来,见着萧美人的尸首,之后又把尸首拖走。”石阶凉与沈鹥洲讨论,“他居心何在呢?”
“让萍雀看见,是想让她把萧美人身亡一事传出去,拖走尸首,估计是尸首上留了行凶的证据或线索,去不掉,只能把尸首拖走毁尸灭迹。”
“嗯...”石阶凉认同地点了点头,又道,“萧美人遇害是在傍晚,而戚夫人遇险和她婢女遇害则是在刚刚入夜后,按推算,这两桩案子相隔的时间不超过一柱香,可翩若宫到景宸宫的距离,一柱香是绝对不够的。”
“不错,”他语意悠悠,“犯案的凶手,不止一个。”
石阶凉第二日坐在紫箩苑堂中桌前,手里捧着的茶已经凉了,她也未在意,时不时地向外张望着,等着外头有人进来通报,宣她去景宸宫。她已经等了将近一个上午了,既不敢派人去催促,也不敢贸然离开,戚夫人品阶倒不是极高,可谁让她受宠,腹中还怀着龙子。
心中不安的情绪在这磨人的等待下被放大,石阶凉忍不住一阵焦躁,额角又开始微微泛起疼痛,阵阵的痛楚传来,像是要把她撕成两半。
她揉了揉发痛的地方,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中,打开带进宫来的包裹。行礼哗地从包裹中倾斜在床上,大部分都是每日上妆用的脂粉,她扑在一堆凌乱的物件中找啊找,并没有找到她需要的那个东西。
看来这次进宫,药包她只带了一个,已经被她在前日熬来喝完了。而如今,她又被困在宫中,不能和宫外联系。
“真是倒霉...”她烦躁地喃喃。她常年按时喝药,这个毛病已经好久没有复发,可偏偏这段日子,病情突然涌上来,让毫无防备的她措手不及。
景宸宫中暖香盈盈,太医精心调制过的香料散发着浅浅的桂花香气,既对孕妇无害,又有着十足的凝神定气之效。即使是在这潮湿的雨季,室内空气依旧一片清爽,丝毫看不见水雾的踪迹。
软塌上半倚着的女人衣着华贵,一袭宝蓝色锦绣苏缎裙与发髻上点翠碧玉簪搭配地恰到好处,翩翩裙尾摇曳地拖在了地上,仿佛孔雀展开的屏羽;年轻精致的五官在妆容的衬托下更显娇艳动人,她半昵着眼,一手撑额,一手抚摸着鼓囊囊的腹部,神色中稍显力乏。
石阶凉等人行过礼后被戚夫人赐坐,却一直没等到戚夫人说话,她张了几次嘴想主动开口,却都被游亨达用眼神给阻挡了。
“唉...真是造孽。”过了半晌,戚夫人终于摆正了身子,她抬起眼,一双饱含秋波的眸子媚意十足。
“大人,本夫人昨夜是真的见到鬼了。”她檀口微启,柳叶般的双眉蹙成了一个结,一手捂着胸口,脸色中写满了后怕,“那女鬼长得倾世绝色,唇色却是一片惨白,她手中持着个酒杯向我飘过来,裙下竟看不见脚,就在要到我眼前之时,酒杯突然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就要向我心口插来。本夫人惊恐之下伸手一躲,等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可樱叶她却...”
戚夫人害怕的样子无比娇弱,叫人看了忍不住地怜香惜玉,她用帕子捂住微红的双眼,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接着道,“陛下疼惜本夫人,陪了我一夜,可却始终不信我所言,一直说是我太过紧张,想多了以至于眼花,太医也说是因为本夫人孕中身子本就弱,近日又听多了后宫连日来的命案以至精神虚弱。可是...可是...桃果,去把东西拿上来。”
叫桃果的婢女在戚夫人的示意下呈上了一只酒杯,桃果似乎也害怕,把酒杯端地离自己远远的,生怕碰着。游亨达也不肯碰,直把呈着酒杯的案板往石阶凉身边推,石阶凉拿起来一看,果然又是一支一模一样的金盏琉璃酒杯。
“大人,您一定要信我啊!”戚夫人忧心地看向石阶凉,“这一定是虞美人要报复,她杀本夫人没有得手,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本夫人想召些僧人来念经驱鬼,可又怕惹怒陛下,大人,这事儿只能靠您了。”
石阶凉在戚夫人说话时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她脸上的忧虑和恐惧并不像是装的,或者说,她装的太好,好到让石阶凉辨不出有假的地步。
“夫人放心,刑部一定尽全力揪出幕后黑手。”游亨达回着官腔,“陛下也一定会保证夫人和腹中龙子的安全的。”
回紫箩苑的路上石阶凉的心思沉在案情中,戚夫人所说之话并没有能提供太多线索,案情应该和她之前分析的差不多。
景宸宫戒备森严,外人行凶不太可能,杀死戚夫人婢女的凶手,只有可能来自于景宸宫宫内。而且这个凶手,除了有在翩若宫动手的帮凶之外,还得在浣珠宫安插有耳目。萧美人一出门烧香,这个耳目便给景宸宫的凶手传去消息,凶手收到消息后伺机在景宸宫动手,帮凶则侯在翩若宫,见人来了马上动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按品阶杀上来的规律。
若是这种情况,凶手必定来头不小,或者说,凶手背后必定有个来头不小的靠山。因为耳目这种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而这种情况下,戚夫人的嫌疑,显然很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戚夫人遇险是假,但她并非连环案幕后凶手。她只是借连环案的机会,牺牲了贴身奴婢的性命,自导自演了景宸宫的一切。若是这种情况,她必定另有所图...
“你们听说了么?昨夜萧美人死在了翩若宫,连景宸宫也出事了,死了个奴婢。萧美人和那奴婢死的时辰还差不多,这能是人干的么...”一群宫婢在这时从石阶凉身边路过,几个人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虞美人的冤魂啊,这下是真杀红眼了。”
“那冤魂这么厉害,为何景宸宫死的是个奴婢?”一个年岁稍小的宫婢问道。
“你啊你,怎么说话的呢!也不怕闪了舌头!戚夫人能有事么?”另一个宫婢赶紧打断她的问话,小声回答她,“现在宫里都在说,她腹中孩子啊,有帝王之命,她怀着未来储君,所以虞美人动不了她。”
原来如此...石阶凉心道,看来她图的,是给她腹中的孩子谋一个帝王之命的名声。
石阶凉回到紫箩苑时,见屋檐下停了一只白鸽,她心中一喜,这白鸽对她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她从白鸽羽翅下取出一张字条,字条上徐伯熟悉的草体让她不由地心安,可是仔细一看内容,她却又蹙起了眉。
闻汝禁足宫中,心中甚忧,汝此次进宫,药未带足,保险起见,务必在五日内脱困,回府用药。
徐伯是石府管家,也是她的私人大夫,这次徐伯看来是收到了她被禁足的消息,想起她的病情,尝试送药入宫未果后用白鸽传来书信。五日...看来这案子,她必须在五日之内破获。
石阶凉看着白鸽在雨中往石府的方向飞回去,羽翼下夹着她的回信。回信中的内容不简单,除了一个“好”字外,还有一件要事。
“皇后娘娘驾到!”
突然,一声太监尖细的喊叫响彻紫箩苑,苑中众人一惊,在看见凤辇之时不禁错愕。皇后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众人顾不上庭前的积水,刷地跪在了凤辇前。因是雨天,凤辇四周封闭,辇上还罩了只大大的羽翣,大致看去只是只华贵的轿子,可轿头那只黄金刻成的凤凰,却象征着这轿子的与众不同。
太监附身趴跪在了地上,宫婢在两旁恭敬地抬起手,四五个嬷嬷撑着伞耐心守候在一旁。不一会儿,一只精美的凤头绣鞋踩踏在了太监背脊上,紧接着轿帘中伸出一双戴满珍珠翠玉的手,这手虽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却仍免不了被岁月留下痕迹,丝丝皱纹泛起,似乎在诉说着后宫中每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的孤冷和寂寥。
“本宫听说刑部抓着犯人了,特意过来看看。”堂中正位上皇后赫然端坐,年近五十依然风韵犹存,两眼中咄咄逼人的厉色藏得很好。两个嬷嬷侍奉在两侧,给她端去茶水,皇后看了眼茶水,眼中闪过丝丝嫌弃。
“把犯人带上来给本宫看看。”她习惯性地砌着茶杯盖,命令式的语气不给众人丝毫回转的余地。
不等跪在地上的刑部的人有所动作,紫箩苑的婢女在皇后的话下匆匆退下去,几口气的功夫便将锁着的王嬷嬷提了上来。
王嬷嬷在婢女的扣押下并未抬头,目光在触及堂中那只凤头鞋的刹那,身子难以抑制地剧烈抖动,她止不住地喘着粗气,在地上趴跪了半天,口中颤抖地发出音色扭曲的几个字。“叩、叩见皇、皇后娘、娘娘。”
皇后没说话,而是面色镇定地让嬷嬷端走茶杯,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王嬷嬷一眼,对着带来的侍卫轻轻挥了挥手,凝声道,“斩了。”
“皇后娘娘不可!”石阶凉在侍卫的大刀要向王嬷嬷挥下时挡在了王嬷嬷身前,“皇后娘娘,如今尚没有证据证明她是犯人,何况昨夜萧美人身亡和景宸宫案发时她一直被我们关在紫箩苑...”
石阶凉话说到一半,见皇后冷若冰霜的脸色中浮现出不满,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被皇后的气势压得噤了声,一颗心在身前刀刃的威吓下砰砰直跳,她咽了口唾沫,微微仰了仰下巴,上身笔直。
皇后终于将目光放到了地上跪着的石阶凉身上,斜睨着打量了她半晌,轻缓的语气中满是不容质疑,“她是从前翩若宫的人。”
“可她不是凶手。”她恭敬的语气中同样充满了不妥协。
“何况就算是凶手,皇后娘娘也无权私下问斩。”沈鹥洲平缓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像是在诉说一件没什么要紧的事,“这次的案子,陛下是交给刑部处理的。”
堂中又是一片压抑的沉默,跪在边上的游亨达早已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摊上两个不怕死的队友,他只有心里叫苦的份。
“哼。”良久,一句哼声从皇后鼻腔溢出,冷寒之下压着丝丝怒气,皇后一甩袖,声势浩大地带着婢女嬷嬷和侍卫们离去,在踏门而出时突然停住,转过头留给石阶凉一个辨不清意味的眼神。
“你们两个啊!!”皇后一走,游亨达跳了起来,“我迟早被你们俩害死!”
心中撑着的一股气顿时溃泄,石阶凉身子垮了下去,她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慢慢地爬起身来,两腿早已麻木,她不管游亨达的指责,对着依旧埋头在地的王嬷嬷道,“王嬷嬷,你可以回去了。”
“谢、谢谢石大人!”石阶凉这话让神经紧绷到极致的王嬷嬷终于放松,她的眼泪像压不住的泉水般瞬间迸射出来,跪久了双腿已经站不直,她逃似的连滚带爬着离去了。
“就这么放了?”沈鹥洲看着王嬷嬷的背影突然问。
“嗯。”石阶凉答,“就这么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