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喻文州从来都没想过，他家那位看似高冷的小恐龙先生，原来是个话痨。

    还是个货真价实的，让人头疼的话痨。

    从他们一块出门上学的那刻起，黄少天就围在他的旁边，一会跑他前，一会跑他后，这会才倒着走跟他说话，一会又转回去窜到他旁边，挽着他的手臂，东指指西指指，一会叫他看这，一会又叫他看那，反正嘴巴就是一刻都没停过。而神奇的是，这家伙不但能滔滔不绝，讲的内容还能不尽相同。从上星期他在学校花坛那里看到的七星瓢虫，到他在乡下跟人家斗蛐蛐，然后话题一转，又转到哪个太空去了。小恐龙先生不仅讲述得声情并茂，激动的时候，还会加上丰富的肢体动作。所以一路上，喻文州感觉始终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漂浮着，他有时候留心了，就听会，觉得厌烦了就看看路边的风景，却从不打断热情洋溢的小恐龙先生。

    大概是太压抑了吧。喻文州想。

    “文州。”

    黄少天见他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郑重地召唤了他一下。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当然有，听着呢。”

    黄少天接受了喻文州，还接受得那样地彻底。

    明明之前还不愿意跟他一起吃饭，连走路都要绕弯或者拉开距离的，现在倒像是喻文州身边的跟屁虫，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个饭都要把凳子挪到喻文州的旁边。这前后巨大的变化不仅喻文州自己没有料想到，两个大人都是吃了一惊。

    这下总算好了。

    家和万事兴，看见两个孩子相处得这么融洽，喻先生欣慰。

    旁边的黄母虽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惊讶几秒过后，她的心里更多地却是无言的落寞。

    她当然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兄友弟恭地，她从嫁进来的那刻起，做梦都盼着这样的场景。只是她看着饭桌对面的黄少天，看见他端起碗，微微举高接过来喻文州给他夹的青菜时，她明白，即便现在他们母子两人之间只是一个手臂的距离，但隔在他们中间的，怎样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曾经觉得儿子的心像是石头做的，冰凉冰凉地，一点都不近人情。可现在，这颗顽固的心，却让旁边这位温润沉静的少年给捂热了。

    后悔是这世上最一无是处的东西。

    大概这就是命吧。她想。

    每天都要被一只“小恐龙”激情轰炸着，我们的喻文州同学到底有没有觉得厌烦的时刻呢？

    答案是有的。

    喻文州性格像他爸爸，好相处好说话，遇到些不是很称心的事或者人,一般都会选择忍让。但脾气好不代表懦弱，有时候喻文州觉得实在没法忍下去了，也会表现出不满，甚至反抗。

    黄少天从他皱着的眉宇间明显感受到了他的不悦，立刻安静了下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烦……”

    他小声问道。

    喻文州听到这话，眉头一松，抬起头。虽然这时候他心里的确说的是，嗯，是有一点，但他看着黄少天那憋屈又可怜的小表情，他不忍心说出真话。

    以前父亲亲口吩咐过，大人不在的时候，要看好弟弟。所以迫于长辈的压力，即便黄少天不怎么领他情，两人在外，喻文州的眼睛还是时刻留意着那个小身影，尽量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内，黄少天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不耐烦地按着遥控器在转台，其实眼睛有好几次都瞥向他跟郑轩这边的高达组装游戏。他有时候会因为衣服拉链死活拉不上去而气急败坏，但他从来不向他求救。

    只是对于自己善意，大概碍于面子，黄少天也一直没开口跟他说过一个谢字，但从他的一些小举动上，喻文州也同样感受到了他的谢意。

    例如那几天突然消失了的针锋相对，和那本就不大，却还是剩出来一半的点心蛋糕等等。

    喻文州始终觉得，他对黄少天还说不上了解。毕竟只是相处了几个月，况且那几个月内，黄少天还不愿意接近他，所以，多半情况下，都是他一个人旁边在猜，猜他的想法，猜他的小心思。

    虽然喻文州还不能自信读懂眼前这个，突然进来就从后面环住他脖子的小捣蛋，但他却看到了他那想要触碰却，又缓缓收回去的手。

    他还是心软，不忍心扑灭一份难得纯真的热情。

    喻文州合上手中的书，转过身去，认真地回答了他一句，并没有。

    黄少天对于他这答案明显表示怀疑，周边不是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很聒噪很惹人烦，一听喻文州这回答，总觉得敷衍，小眼睛眨动，看着他没说话。

    喻文州笑了笑，话锋一转：“这样吧，一直都是我听你说，现在换一下，我来给你讲故事好吗？”

    黄少天一听一个机灵，过去还都真是只有他说别人听，就没什么别人说他听的份。因为他实在可怕了，一开口就没法停下来，所以大家都怎么不主动来找他聊天。黄少天觉得新鲜，好一声，坐上喻文州的旋转椅，抱紧自己的大腿，居然真的安静了下来。

    喻文州去书柜取书，站在书架子前一本本书名念过去，最后发现黄少天似乎没看过什么书，甚至连一些人尽皆知的童话故事他都说没听过。

    “以前家里……好像没什么书……奶奶又不识字……啊我听过一个，叫什么公主来着？”

    “……”

    喻文州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阵，转身从架子上随意取了一本下来，反正黄少天又没看过。于是他便举着书在前面，黄少天窝在他怀里，喻文州开始念了：“从前，有一个猎人……”

    喻文州的声音很好听，虽然还没到变声期，但声音却比一般的童音要低沉些，念起故事来不紧不慢地，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徐徐道来，有时候角色扮演还会变声，逗得黄少天咯咯笑。

    童话故事并不长，转眼便念完了。喻文州合上书本，黄少天却意犹未尽。

    “该睡觉了，快回去吧。”

    黄少天没辙，只好慢吞吞地折回去。喻文州一直跟着他到房间，看着他躺好，帮他盖好被子关灯，才离开。

    “真的不能再念一个吗……一小段吧……一个开头？”临走的时候，黄少天还在锲而不舍，拉着他的衣袖哀求道。

    “明天再念吧，乖。”

    喻文州底下身，轻轻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起来熄灯。

    房门“咔吱”一声被关上，把安静都关在房门里头。黑暗里，黄少天翻了个身，思绪却还停留在方才的片刻，小眼睛灵活地转动着，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种感觉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刚才额头上那轻轻的一下，明明只是一瞬间的温热，转眼便消逝在空气中了，只是不知为什么，黄少天却觉得那股暖意像是沿着他的皮肤，透过他的神经，渐渐地，就传到他的心里去了。

    夜黑着，周围安静着，黄少天抱紧了胸前的被褥，觉得好像听到了自己一点点的心跳，那韵律，似有点微妙。

    从未有过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