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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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概是知道自己闯祸了,喻文州感觉黄少天小朋友这几天明显友善了许多。
相比起刚进来时那针锋相对得像个扎人的小刺猬,现在小刺猬好像懂得了对世界放下警惕,慢慢松展开它的小躯体,探出头,露出里面柔弱的肉体。但小刺猬对这个世界仍存有戒心,它走的每一步,还是那么地小心翼翼。
例如上学的时候还是会和喻文州保持一段距离,不怎么和他说话,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意坐他旁边,但有时候,也会有那么几个难得的,温情的瞬间。
例如有时候早上起来穿校服,衣服拉链卡住的时候,终于愿意乖乖站定在原地不反抗,又或者放学走在前面,知道自己走远了,也会停下来回头,看看喻文州走到哪,等他跟上来了,再走。
他还是叫他“喂”,他还是叫他“鱼”,但语气总算缓和了许多。
只是黄少天小朋友乖巧了没几天,又闹脾气了。
原因是他回到家,发现他房间里那小恐龙抱枕没了。
他满屋子跑,满屋子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一问之下,黄母告诉他,那天早上小区搞了一个慈善爱心活动,说是给贫困地区的孩子捐赠旧衣物,她从他的衣柜里收了几件旧衣服,又见他床上那玩具旧了,就顺手也拿了去,一块都给了那个上门的志愿者。
黄少天一听他的小恐龙没了,哇地一声就哭了,豆大的泪珠立刻唰唰唰地流,似天大的委屈。
黄母急了,连忙蹲下来安慰他,说那东西都旧了,上面还有洗不掉的顽渍,回头给他买个一模一样新的。结果黄少天死命摇着头说啥都不要,他就要原来那个。
劝了半天,黄少天依旧坚定着信念不肯让步,黄母没办法。她是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个小时候随意买来送他的破公仔到底有什么巨大的魅力,以至于她这个娘在他心里都,不及一个公仔的地位高。
小孩子语言表达的能力总是十分有限的。那时候的黄少天没法告诉他的母亲,当他在夜里被外面的雷电惊醒时,是这个小恐龙陪在他的身边。当他一个人从外面回来,空荡荡又简陋的房间里,只有这只笑容憨厚的小恐龙坐在他的床上等他回来。当他失眠,一个人偷偷想念着远在城市的母亲想念到哭的时候,还是只有这只小恐龙给他一个软绵绵的胸膛。
他的童年里没有睡前故事,没有童话书,更没有父母亲温馨的额头晚安吻,有的,只有这只小恐龙。所以黄少天当初跟着她来城市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拿,只拿了这只曾经掉过泥浆,颜色褪旧,缝缝补补过几处,绿皮丑不拉几的小恐龙。
现在,他的母亲告诉他,她把他的小恐龙送别人了,黄少天觉得,他的母亲把他的童年,也给一块打包走了。
黄少天足足闹了两天,期间不吃不喝,对她母亲新买回来的玩具更是抵触到了极点,完全拒之门外,这下急坏了两个大人。
只是都送了出去了的东西,哪有就这样要回来的理由,这事最后,还是喻文州出的面。
就在两个大人围着黄少天团团转时,喻文州什么话也没说,穿了件外套,一声不吭地就出门去了。
等两个大人反应过来家里少了一个人时,喻文州已经走远。他出门找到了小区活动的负责人,讲明来意后,表示希望能把那只公仔要回。负责人告诉他,要回是可以的,只是所有物主的捐赠物都已经堆放到一个卡车里,全社区这么多户人家,怕一下子不好找。
没事,我就找找看。
那个负责人见他态度坚决,便拿出钥匙,带他去那个装载的卡车前。打开货柜箱时,里面都是一箱箱封存好的纸皮箱。
喻文州见了,二话没说就爬上了那卡车,开始逐个逐个箱子翻找过去。
接近晚上十一点,喻文州终于回来了,两个大人也急了一晚上。他们的记忆中,喻文州从来都不是那种没交代就无缘无故出走的孩子,见他回来,本来还想多问几句他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只是开门见到喻文州和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的一瞬间,两个大人都是吃了一惊。
“抱歉,我走之前没有告诉你们,下次不会了。”
他淡淡道,说完,便进屋,走去黄少天的身边,蹲了下来。
“少天,你看,是不是这个?”
黄少天上一秒还是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沉浸在他悲痛的小世界里,转过头看到喻文州递过来那只绿皮东西的一瞬间,眼里的落寞瞬间被难以言状的惊喜取代,然后他就被泪花模糊了双眼。他看着上面那龇牙咧嘴,憨厚又熟悉的笑容,觉得他的世界都明亮了。
他咬着下嘴唇,一边忍住哭,一边用力地点点头,把它接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攥在手心。
很多时候,黄母看着喻文州,总觉得自己有不如这个孩子的地方。
一方面她承认是自己失职,工作繁忙没能抽时间照顾好她的孩子,另一方面,其实她不愿意承认,她有点妒忌喻文州。
黄少天从来都不跟她亲近,也从来都不跟任何外人亲近,她叫吃饭了,就哗啦啦地下来,自己吃自己的,对她的问题就随意应几句,吃完了又哗啦啦地走,像个独行侠,什么地方都似留不住他。
她一直都觉得,儿子这性格是天生养成就是这样的,没得改,只是当她在厨房切着菜,听到客厅里断断续续传来两个孩子的欢快的交谈声时,她突然顿了顿,停下了手中的菜刀。
她回想起某天晚上,只有他们母子两个人在家,她本想做些好吃的,趁机跟儿子拉进关系,结果黄少天一听只有他们两个人,立刻打断她问,他呢。她好奇,他是谁。喻文州啊。黄少天答。啊,他跟他父亲要回去婆婆家,今晚就我们两个人吃。黄少天一听只有他们两个,顿时脸上兴致全无,连桌子上的她为他做的奶酪蛋糕也没啥吸引力,切了一半吃了一半,递回去,说这半留给文州吧,就又上楼去了。
现在,她听着外面客厅里两人的动静,听着儿子那清脆的笑声,摇了摇头。
她这个亲生母亲花了大半年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个十岁的孩子,只用了两三个月,却做到了。
她叹了口气,最终承认了,她的确有不如那个孩子的地方。
黄少天以前在村子里是个小霸王,因为曾经路见不平挥拳相助,帮他们村的一个小豆丁打跑了 “恶霸胖虎”后,从此在他们小村里一战成名。
其实那次黄少天也吃了不小的亏。“胖虎”高他一个个头,小孩子之中标准的虎背熊腰体格,相比起当时瘦骨如柴的他,明显有着绝对的身体优势。因此胖虎一拳挥过来时,黄少天感觉他天旋地转头冒金星,鼻子感觉要被打歪了。但因为毕竟都是孩子,力度还是十分的有限,黄少天才不至于被这一拳给打出鼻血来。虽然体格上明显不占优势,但黄少天也不是个吃素的人,后退两步稳住脚跟,反扑上去就跟“胖虎”扭打在一块。或许论打架,黄少天其实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但他就是胜在够狠。
你跟我狠,我就比你更狠。
胖虎最后不够他狠,吼着你给我等着,掉头就跑。
黄少天勉强撑起身,皱着眉头擦了擦疼痛的嘴角,手背一抹过去,带出血花来。其实再让他多撑一会,估计他也打不过“胖虎”。不过好在“胖虎”撑不下去,这才没丢面子。那群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孩子就在那时候围了上去,在他身边黄少黄少地喊着。特别是那个被欺负的小豆丁,感动得鼻涕眼泪都来了,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说刚才他有多帅有多厉害,甚至还对天发誓说一辈子要跟他后面当小弟。被一通赞扬,黄少天瞬间就忘记他身上的痛楚了,用手饶了绕头,笑嘻嘻地哪里哪里,小意思小意思。
之后的几天,所有人再见到黄少天时,都会看见他鼻翼跟脸侧贴着的两块止血贴。被问到疼不疼时,黄少天其实内心的答案是非常疼,可是他是个要面子的酷哥,特别在崇拜他的小弟面前,就更要展现自己威风的一面。于是面对着他的小弟豆丁,他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这是男人的勋章。
以前的他在村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现在,他来到大城市里上学,身边的人全都换了一批,他同班的那群孩子讨论的东西他都不懂。宠物小精灵,他不懂,哪个哪个明星,他不懂,拳王psp,他又不懂,加上前不久他还跟土豆头王同学闹矛盾,在班里就更不合群。
黄少天一直迫切地想要借住某个机会,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蛋,只是校园生活实在太抑制学生的发展,除了念书还是念书,根本没给他展现自己的机会。某天,他们班有个男生说想周末放学大伙玩一次捉迷藏,问他去不去。黄少天一听一个机灵,那在他体内被雪藏已久的兴奋劲像一簇火苗,瞬间就被这句话点燃了,蓬勃燃烧着,在他体内蠢蠢欲动。他不假思索,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漫长的一个星期终于过去了,周末星期五的放学总是最让人兴奋的。一群孩子背着书包,放学铃刚响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校门,黄少天跟喻文州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也是头也不回地就跟着跑了出去。捉迷藏的地点是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那里有滑梯,有秋千,有各种便民健身设施,公园非常大,周围绿树成荫,小道环绕迂回,很多附近的居民会来这里慢跑,是个锻炼身体的好地方。
一群孩子来到公园,书包往旁边一扔,就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游戏当中。黄少天更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他挽起衣袖,左右各做了个弓字步松松筋骨,似要大干一场的样子。一群孩子最后协议分成两队,一队负责找人,一队负责藏,要是最后在规定的时间内,找人的小分队把藏着的人全都给揪出来了,就算找人的小分队赢,否则就是输。
孩子之间的江湖老规矩,手心手背分家,黄少天分配到的是藏着的那队,于是大家喊开始的时候,他第一个就冲出人群,去寻找合适的藏身点。他小时候在村里天天跟小伙伴玩捉迷藏,都快能总结一套实战经验。捉迷藏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黄少天寻觅了一圈,最后在公园的那个蓝色硕大的企鹅建筑背面,找到一个空心洞。他体格小,筋骨又灵活,一下子就钻到里面去了。那个洞口又小又不透光,只有一尺多的高度,他刚好把自己的双腿一缩一抱,路人在外面,完全不知道里面藏了一个人。
黄少天自觉自己找的这个藏身点是绝对的高端,那群城里的小傻蛋没他经验丰富,肯定找不到他的,于是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在那个洞里头等了下去。
十分钟似乎过去了,他听到洞口外面有来回的碎碎脚步声,几个孩子高呼着交流,黄少天抱紧了自己,屏住呼吸,那群孩子似乎没有发现到他,在他附近逗留了一会,脚步声就渐渐消失了。黄少天心里暗自庆幸,觉得自己这次肯定能赢,于是他不动声色,又继续等了下去。过了一会,没有人。再过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此时天色已经开始黯淡,夕阳已经沉落,夜幕即将被换上,黄少天在里头悄悄探出头往外看,发现并没有看到谁。他本想着要不要钻出去打探一下,但他又怕钻出去了就会被人发现了,所以他还是没有动。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依旧没有人。外头的世界已经完全黑了一片,公园里头路灯稀少,每隔三十多米才一个路灯,此时在空地中心那块游乐设施的地方,更是一盏灯都没有,周围黑漆漆的一片,黄少天蹲在那个小洞里,开始害怕了。
他没带手表,不知道游戏到底结束了没,可他等他探出头看到外面那快伸手见不到五指的世界,他觉得更加害怕,又缩回洞里面。这个公园他第一次来,位置跟他平时上下学的完全是反方向,周围的一切,陌生又寂静,风吹过,还听到萧瑟的“飒飒”树叶声,犹如恐怖片里面那些即将有大事情发生的前奏。
黄少天越想越害怕。他开始慌了。当初他一股脑地就跟着自己班的同学走,该怎么回去事先都没打听,他又完全认不得回去的路,出去之后,该往哪走,该怎么回去,他完全一点头绪都没有。蹲在这个黑暗中又封闭的空间里,黄少天又饿又害怕,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蹲在这个地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跑出去。
他心里无比渴望此时外面能有个人路过打救他一下,可他突然又想起喻文州跟他说过,这个城市有专门拐小孩的坏人,想到这个,他突然又不敢吱声了。
就在黄少天急得快哭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少天……少天……”
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黄少天一听,立刻朝外面大喊了几声在这。
他蹲在那个小洞里,渐渐听到脚步声朝他这方向接近,然后他从洞里看到外面有一束摇晃的电筒光照,接着,他就看到他的旁边出现了一双运动鞋,然后他就看到喻文州,手拿着手电筒,蹲下身来:
“嗯,终于找到你了。时间不早了,快跟我回去吧。”
“游戏结束,是你赢了。”
黄少天听到这话,鼻子先是一酸,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慢吞吞地从洞里头爬出来,站起身的瞬间,他立马扑到喻文州的怀里,手环着他的脖子,埋在他的衣服里伤心地哭了。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的姥姥从小就教过他这句话。当时他小声啜泣着跑回家,万般委屈地向姥姥倾诉村头那个王家小子说他是没娘的孩子。他不服气,问姥姥为什么所有小朋友都有妈妈在身边就他没有。姥姥和蔼地笑着用手抹掉他的眼泪,说妈妈只是在城里不能回来,她还是惦记着你的。黄少天憋着嘴,仍似不服气。
男孩子要勇敢,哭鼻子是女孩子的行为。当时奶奶搂着他在手臂,告诉他。
你是不是男子汉。姥姥问。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以后别随便哭了知道吗。
他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黄少天就很少再哭了。“胖虎”往他鼻子上打了一拳,他只是吸吸鼻子。夜里头一个人躺在床上害怕外面轰隆隆的打雷,他只是抱紧了他身边的小恐龙,颤抖着把头埋到它那圆鼓鼓的肚子里去。看见隔壁邻居的朋友跟妈妈玩耍时,他一声不吭地走掉,夜里小眼眨着红了,最多也只是偷偷小声啜泣一下。
过往的那么多次,从来都没想现在这样,彻头彻尾地,毫无顾忌地,心肺都像揪在一块一样,哭得那么声嘶力竭,竭嘶底里,好像他自打娘胎以来的委屈,全都倾述在那刻。
从小无依无靠,早练就了他坚强,争强好胜的性格。跟别人打架,明明疼到龇牙咧嘴也喊着小意思小意思,城里的孩子喊他小土包,他就要想尽办法证明自己不是。所以他要赢,哪怕只是一个小游戏,他也要全力以赴地对待。
他一直都告诉自己,他是个男子汉,顶天立地干大事,有什么事情忍忍就过了。
这点逼出来的坚强,那从小堆砌的,用来对抗世界牢不可破的堡垒,就在刚才,被喻文州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全部毁于一旦。
原来这么多年,他要等的,只不过是一句温柔的肯定。
黄少天因为蹲得太久,脚麻了走不快,所以最后,喻文州背着他回去。回家的一路上,黄少天趴在喻文州的肩膀看着周遭这个夜幕霓虹闪烁的城市,觉得美丽的同时,却还是喜欢不起来。
他讨厌这个世界,他讨厌它的五彩斑斓。他想逃避,他不想让世界看到他现在这个的样子。
可这不要紧,他想。还好有喻文州在。
他只要把头埋进他那黑色的外套里,就没人看到他不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