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日月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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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晚自从第一次参加比武以来,面对的质疑就没有停息过。
擂台之上,你怎么能用弓呢?
你是星琥后辈,如何不用剑呢?
怕不是剑术不到家,害怕隳了星琥名头!
……
然而陈晚就真的不用剑,真的就用弓在这擂台上站稳了脚跟。
吴也澜自认为自己出招已经够快,结果等她挥刀劈向陈晚面门,才惊觉陈晚弓弦已经崩至圆满,却没有上箭。
没有上箭?
没等吴也澜揣摩个透,一股强大的内力直轰击得她踉跄了五步,这还是她立即运用步法稳定身形后的结果。
是那晚用内力轰碎桃花的招数。
等她站定,视野中又失去了陈晚的踪迹。
吴也澜反应不可谓不快,她立马挪移出原位置,同时目光快速扫视一圈,却依然没有发现陈晚的踪迹。
没有人?
吴也澜握紧手中的刀,咬了咬下唇。
这时,陈晚的声音从头顶低低传来:“不可分心。”
吴也澜立马挥刀去挡,果然不出所料,斩落了三支箭羽。
陈晚在空中做了个翻滚减势,稳稳地落了回来。
吴也澜不待陈晚站定,立马就以一记破风呼喝而去,刀尖寒芒毕露,她故计重施,看似是直线前进,实则暗暗封锁了陈晚所有可以离开的路线。
陈晚却没想过离开。
她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根箭,对着吴也澜就迎了上来!
先是不容置疑地挑偏吴也澜的刀,再是一记滑步,变化掌法、步法,右手不知何时又摸出一根箭,趁吴也澜收招时就要刺向她的腰侧!
吴也澜原想趁势斩断脆弱的箭杆,没想到陈晚内力竟如同深海,一层一层卸开了她的力道,又滑溜得像一尾鱼,竟叫她干净利落地得手了。
吴也澜眼角一挑,也不去管就要刺进身体里的箭了,她抡着刀转了个满月,以“转晴”为衔接,强横地使出来“共海天”!
共海天以扑面极广、气势极大著称,饶是陈晚这般善纠缠善化解善通融的人,也被逼迫得后退半步,不得不放弃当前的攻势。
吴也澜乘胜追击,横面的共海天之后,又是上下纵切的“碎青萍”,用的内力密密如网,于细微处直逼向陈晚。
这时便体现陈晚擂台比武的难过之处了——一旦被人近身,或是用大面积内力逼迫,纵有神弓在身,也是捉襟见肘。
但陈晚反而笑了笑,仿佛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她眼里“腾”得就升腾起热烈的火焰,整个人恣意猖狂,看起来像是怒放的海棠。
她压低声音道:“星琥的‘挽狂澜’,你可看好了!”
她竟以箭为剑,用这脆弱的一杆箭,使出了星琥陈家的成名剑技!
吴也澜顿时觉得浑身鲜血滚烫,内力都仿佛咆哮一般在她体内游走,像是长啸。
在这一杆箭中,有陈晚自己对内力的掌握,有星琥剑法的圆融,有她弓术的“不破”,多般相容,一点一点耗尽了碎青萍的天罗地网。
那一瞬间,从这简单一招挽狂澜中,吴也澜仿佛看见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与早晨,无数次上下求索的不甘经历,无数次挥向天道的剑与箭,无数个陈晚的血泪汗水。
要苦苦哀求几时,上下求索几时,才能有这一刻辉煌。
这全部,一如画卷,在吴也澜眼前徐徐展开。
她双眼微湿,竟有些想哭。
“是我输了。”最终却还是笑了笑,看着对面的陈晚,仿佛看到了骨骼上钉着的铁板,支撑起一个女子,一个人的精神。
陈晚咧嘴笑了笑,似乎是为胜利而高兴:“作为游击人,我认可你的实力,你可继续挑战,愿为前比首冠。”
此话一出,算是肯定了吴也澜继续比武的权利,让她不至于只落得个末位。
除被游击人认可之外,其余落败的人只能沦落末位,排不上名次,更别提状元之位。
当年陈晚也是在被群峰击败后得到认可,再次向状元之位发起挑战,可也如陈晚所说,群峰再次求比,结果最后只落得个第五的席位。
但是却是在与群峰一次一次的交手中,陈晚飞速地成长起来,成为最快进入后比第一人。
连比两场,还用出不太熟练的后四式,吴也澜已是有些疲倦,她越下高台,示意放弃擂主之位,再做挑战。
陈晚站在吴也澜身旁,笑着对她道:“上林吴家的刀法果然厉害,令尊该引以为傲了。”
“不过,”陈晚表情收敛了一点,“若换作群峰、李闽、张觉,哪怕是陈修折在此,他们都能斩断我的箭。”
吴也澜心中明白,她家的内力本就雄厚,可偏偏却受了桎梏,这一场那招转晴衔接共海天确实精妙,但也暴露出许多问题。
吴也澜在脑海中思考方才的比武过程,将一招一式拆开来看,以旁观人的角度回顾了整个过程。
如果以后我不接碎青萍,而是用破风近身呢?
如果在陈晚还没拔箭时,我就能用共海天将她逼退呢?
如果我能发现陈晚踪迹呢?
陷入沉思之际,吴也澜不自觉用了隐匿气息的星降,却在那一瞬间,她蓦然惊醒,旋即冷汗浸满了内衫。
有人……有人在窥伺这场比武。
从星降中脱离出来的一瞬,再也感觉不到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她转头去看了看陈晚,见她面色如常,不由得又遍体生寒。
陈晚可以发现树梢上隐匿的她,却没办法察觉闹市之中藏着的人……
对方的功夫究竟多高,为什么要窥探此处?
吴也澜轻轻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对陈晚道:“落花宫的功夫是怎样的?”
陈晚诧异地看了吴也澜一眼,似乎是没想到吴也澜怎么会对落花宫感兴趣。
“你曾偷……”目光触及吴也澜严肃的眼神,陈晚反应过来,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陈晚觉得这话大概另有深意,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与吴也澜对落花宫的探讨,只有星降一事。
她心头咯噔一下,料到必是有人窥视,却怎么也不相信这是落花宫人所为。
落花宫向来出事低调,做事公允,怎么会做出这等下流事来?
陈晚下意识地就认为是吴也澜感觉错了,但就算是相处短短几日,陈晚也知道吴也澜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她张了张嘴,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我刚参加比武那年,百足殿被赶去南疆。”陈晚皱了皱眉,仔细思索了一会,“前些年百足殿还在江湖上时,烧杀抢掠,凭着一身卓越的轻功,为所欲为。”
言及“轻功”时,陈晚与吴也澜对视了一眼。
“不过已过去这么多年,当年事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
如果是真,那么百足殿重新出现在江湖上有什么意图?
陈晚进入武林尚晚,当时的武林可以说是风平浪静无忧无虑,没有百足殿的侵扰,落花宫又制定了有序的规定,整个武林欣欣向荣,丝毫没有半点歪风邪气。
是以陈晚和吴也澜都对百足殿知道的不多,就算是吴也澜这么一个爱听江湖八卦的人,也不知道更多了。
吴也澜想了想就放开了,她一介末流,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操心这事,再说了,是否是窥探还有待定夺,总不会就因为一个隐匿的人,就叫这武林天翻地覆了。
擂主陆陆续续换了好几个,吴也澜也上去比试了几次,不出意外,都取得了胜利,陈晚却是再也没有出手过。
这和陈晚的一贯作风不合,众人纷纷揣测,是否是陈晚需要保存实力,留待后比。
这一下瞬间就点燃了众人的热情,熟知陈晚的基本都知道,群峰算是陈晚的劲敌了。两人比试多次,陈晚总是输多胜少,莫不扼腕叹息。
随着吴也澜击败最后一个挑战者,夕阳也款款落下,金红的落日为吴也澜渡了一层毛边,远远看上去像是散发着金光。
今日吴也澜除败在陈晚手中之外,并无败绩。
陈晚含笑看着吴也澜擦去额头上的汗,仿佛看到了一颗新星的升起。
鱼生前比正式结束,三日后,乃是万众瞩目的后比。
而后比的焦点、前比的状元,此时正蹲在一条小巷里,默默地看街上下战帖比武的人。
陈晚自前比过后,已经收到了无数战帖,饶是她这么好战的人都有些厌烦,更别提吴也澜这个遇事沉默,无事脸红的人了。
“所以鱼生就这点不好。”陈晚叹了口气,“都不能让人好好歇歇。”
吴也澜拿下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分站状元,看着街上这群人朝气勃勃的样子,其实也很能理解,也就只有陈晚这人气才会感到困扰了。
她顺着墙壁缓缓直起身,目光小心翼翼地从拐角去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却不期然的注意到墙角一个类似于梅花的印迹。
这看起来有点像“梅花引”,但吴也澜只听说过这种招数,没见识过,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她紧紧靠着墙壁,头一次感觉到疑虑重重。
她本想告诉陈晚,可又想到陈晚怀里的那枚令牌,直觉告诉她,同陈晚说可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三日后陈晚就要后比,这次的后比,陈晚代表的是已被灭门的星琥,容不得半点闪失,吴也澜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再让陈晚分心了。
刘梓对陈晚的话信以为真,真的认为鱼生会有人能告知他丢失物品的下落,他连夜赶路,比陈晚她们早一日入鱼生。
他一时间感叹于武林果然是个不受打扰的世外桃源,不禁叹了口气。
刘梓本以为找一个会算卦的人会很难,谁知道随便拉住一个人一问,都说是城西的铁断嘴说得最准。
“城西……”他有些踌躇,忽然想起来在鱼生大比这段时日里,他的师父就安顿在城西。
刘梓低头瞅了瞅自己这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想到自己这几天来不眠不休,又想到成功可能就近在眼前,咬咬牙,直奔城西而去。
也许还不一定能遇到师父呢。他侥幸地想着,手习惯性的放到腰侧摩挲了一下,然后又尴尬地发现原先挂在这里的东西已经丢了。
城西离城中相距不远,但同城中的繁华热闹大不相同,这里多汇集着一些乞儿和流亡人,连带着气氛都随着绝望的生活而压抑了起来。
刘梓知道师父选在这里安顿,是想提醒自己天下未安,任重道远,可比较于一个城市犹如昼夜一般相反的极端,还是叫人心生悲凉。
他找到铁断嘴也没用多少时间,对方当时正在一堆乞儿里,握着一根破败的木杖,老神老在道:“这次的鱼生前比,又要出一个绝世天才了。”
一堆乞儿捧场般得超大声的“哇”了一声,接着便七嘴八舌地问道:“是谁啊?比陈姐姐还厉害吗?”
“大嘴,你看我什么时候也去参加比武啊?”
铁断嘴捋了一下自己稀疏的小胡子,听到这声“大嘴”,立马睁开自己的小眼睛,冲那个男孩道:“就凭你这声大嘴,你这辈子也不能参加比武!”
接着一双小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一下,指着一个沉默的小男孩道:“我看他还差不多能参加!”
众人纷纷回头去望,见这个男孩灰头土脸,就算是在乞丐中也显出一副穷酸样,不由得哄笑了起来。
男孩明显是没被这么对待过,他轻轻后退了一步,低下了自己的头。
刘梓看着这么一群小孩跟一个小老头,驻足了一会,竟然觉得如果生活再好一点,这样未必不可。
他上前拍了拍铁断嘴的肩,道:“听说你是铁断嘴?我丢了一件东西,你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铁断嘴回头仔细把刘梓瞅了瞅,脸色大变,竟然拔腿就跑!
刘梓同时也是脸色一沉,知道铁断嘴可能是认出了自己,先不管自己这样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单是被识破身份,今日之事就不能善了了。
他立马飞身去追,铁断嘴一个算卦的小老头,哪能跑过一个会轻功的人,转瞬就要被追上了。
哪知道铁断嘴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就要扔下,刘梓以为那正是自己要找的,心中一激动,立马扑身去接,等到手才发现手感不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把剑。
刘梓脸都气歪了,心里落差巨大,气呼呼地要再找人算账时,才发现铁断嘴早就跑得没影了。
刘梓这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样式古朴,剑鞘上除了凿出了若干个小孔外就再无装饰。
剑柄上刻了一个“星”字,没有坠剑穗,也没有多余的装饰了。
刘梓握紧了剑柄,脸色变了几变,忽然腾身朝铁断嘴离去的方向追去。
他几乎是用了全力,可依然没看见铁断嘴的行踪,要是铁断嘴没走其他的路,只能证明这确实是一个计!
可是从哪里开始落入计中的?客栈失火,陈晚指路是否也是陷阱的一环?
刘梓脑袋钝痛,他的师父就曾叮嘱过他,说他性格跳脱,又有些仁义,本就不适合做这什么“七圣手”,奈何他的弟弟已为七圣手之一,他为了弟弟,也去做了这么一把刀。
他也曾想过,自己会是别人攻破七圣手的一个突破点,实在是因为他太好落入陷阱了,这次丢失信物,也不知是哪一方在作怪。
情急之下,刘梓有些分神,眼看又回到城中,甚至快要撞上一堵墙,他连忙在墙壁上连蹬几步,最后却把膝盖嗑到了墙角,一下子卸了气力,在墙顶摔了个狗啃泥。
他哼唧哼唧地抱住自己受伤的膝盖,在墙顶无奈地翻了坐下。
他望着湛蓝的天空,又想到手头上这么一把剑,顿时觉得一阵烦闷,刚想叹口气,就听见墙下有人叹了气。
他低头一看,就看见刘茂无奈地看着自己。
尽管刘梓此时灰头土脸不修边幅,但还是能看出他和刘茂有七八分相似,一双眼睛都是眼角微微下垂,唇珠下压,看着就像一个好骗的人。
“哥哥,你在这上面干什么?信物找到了没有?”
刘梓从墙上越下,假装没听到刘茂的问题,问道:“你跟着师父来的?其他人呢?”
“夏仲琉去了星琥,我是要去贺兰的。”
刘梓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哦,星琥被灭了,夏仲琉估计快回来了。”
刘茂有些吃惊,但很快又收拾好情绪,又问道:“哥哥,你的信物到底找到没有?师父很生气,就怕你又闹出什么事来。”
刘梓又叹了口气:“找了一路了,还是没找到,估计是给人顺走了。”
刘茂无奈地看了刘梓一眼,也习惯了自家这位哥哥时常出现状况,安抚地拍拍肩道:“要是这次问题不大,也许师父不会罚你。”
“但愿吧。”刘梓挠挠头,“师父不是在城西吗?你来城中干什么?”
“快要前比了,我过来看看。”刘茂转向热闹的街道,“武林的起源,果然名不虚传啊。”
刘梓也看向刘茂注视的方向,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剑,神情有些凝重。
不知道你所注视的,与我所看的,是否是同一片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