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北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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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在树上?”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树上的?”

    两人同时发问,吴也澜尴尬地红了红脸。

    总不能跟陈晚说我特意挑了一棵能看见你的树吧?

    好在陈晚也没在意这些琐碎的事,她道:“只是一种感觉,我并不知道你在那里。”

    说来也是好笑,从噩梦与疼痛中惊醒,在这种悔恨、无助、痛苦的巨大压力之中,陈晚反而能通透地感觉到树梢上的异常。

    吴也澜闻言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我隐匿功夫不到家呢,这还是我从落花宫里偷学的——”

    “落花宫?”陈晚皱了皱眉,“他们的武功招数不是不允许外传的吗?”

    “所以才偷学嘛。”

    落花宫是整个武林最核心的存在,没人知道它到底成立了多久,也没人知道这宫主是谁,他们一贯低调,可却又是全武林都知晓的存在。

    它开设八分坛两总坛,确定了比武的规矩,可以说是武林的秩序所在。

    这江湖偌大,除却一个庞然大物落花宫外,依然有无数的大小世家,星琥陈家是其中的佼佼者,因此有特别的美誉“星琥”,而上林吴家因为知者甚少,实力不弱也不强,因此只能以地名冠。

    “说起来,这套‘星降’虽然也是出神入化,但我总觉得少了一部分……”吴也澜仔细思索了一下,试探道。

    她曾试图问过父母是否有不妥,但她的父母研攻方向不在此,也无法给她解答。

    “一旦我内息有半点紊乱,或是身形有半点移动,都会被人发现。”吴也澜初出江湖,也不知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可暗夜潜行,本不就该快速移动,以求一击必中?”

    “我方才感觉到你,你可曾移动?”

    “未曾。”

    嘴上应得乖巧,心里却羞怯了一秒。

    这潜伏在树梢上做着如此难为情的勾当,大气都不敢出,哪还敢动。

    “确实不完美。”陈晚点了点头,“事有蹊跷。如果你手中的‘星降’确实是完本,那以我与落花宫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你的隐匿功夫的确不及对方。”

    吴也澜原以为星降已至巅峰,再无法寸进,却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深夜到访,找我有事?”陈晚眨眨眼,笑着把话题拐了回来。

    吴也澜有些结舌,但还是道出了过来的真实目的:“想带你去个地方。”

    但看你累的睡了,却在树上待了一会。

    吴也澜默默把话在心底补完,眼神划过陈晚眼底的青黑。

    吴也澜带着陈晚上窜下跳,全然不复方才惊鸿模样。陈晚轻功也不算太好,于是两个人就像猴子一般在树梢上跳跃游荡。

    吴也澜倒还算轻盈,可陈晚本就带伤,再加上女子气力偏弱,飞驰了许久,她已有点招架不住了。

    因为害怕他人看出端倪,陈晚从来都是伤不入脸,累不生眼,如今她也依然加快了速度,除却步伐有些凝滞外,看起来和全盛时期也没什么不同。

    好在吴也澜放慢了速度,地方快到了。

    此时天色有些昏暗,却同时又有些微明,在这种将歇未歇,将明未明的夜幕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林安静的桃花。

    桃花开得粉白,没有炽热的热烈,就算是一树树,一林林,也带着难以言喻的寂寞。

    夜晚没有风,像是凝固在花枝间。

    陈晚仰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花瓣,准确地捕捉到了斑驳的月影。

    “我方离家,每当思念家人无处排解时,我就会找一处能看见月亮的地方,”吴也澜看着陈晚,声音轻柔,“因为家里的月亮也在我心里。”

    陈晚的视线终于落到簇拥着的繁星上。

    似是那日流干的眼泪。

    她忽然握紧了弓,也不上箭,就这样拉弓,行云流水,用内力轰散了一树粉白花瓣。

    花瓣如雨,落到人头上,吴也澜才惊讶地发现那已经是粉白的光点,似尘埃,似草芥,生生不息,落满红尘。

    “留观得武状元后,我才知星琥出事。疾行三日,再难回天。”

    陈晚声音冷静,目光落在了吴也澜身上。

    “除了在外参加比武的陈修折与我之外,星琥内外本家三千余口,屠戮干净,流血漂橹。”

    她从内衫中拽出一根绳子,绳子上坠着一颗令牌。

    “此枚令牌,我在娘亲的尸体旁找到,许是贼人遗留。”

    吴也澜接过令牌,还没入手,指尖就轻轻颤抖了一下。

    令牌正面是一个刚劲有力的“平”字。

    背面精细地雕刻出了北辰星,一共七颗,每个位置都用琉璃嵌了出来。

    吴也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把它挂回了陈晚身上,又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

    “现在回去的话,”陈晚似乎是笑了一下,“也许还能赶上一折戏。”

    “什么?”吴也澜与陈晚离得很近,她抬眸,正好撞上了陈晚疲惫的眼睛。

    那一瞬间,吴也澜才意识到,陈晚已经非常疲累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因为陈晚自从参加比武以来,无论是分坛还是总坛,似乎总是神采奕奕不知疲倦。

    “最近有人在暗杀我,也许现在正是他们下手的好时机。”

    陈晚轻描淡写,吴也澜却如同五雷轰顶。

    她转过头看向客栈的方向,恰好看见如初升的太阳一般鲜红的场景。

    她喃喃:“走水了……”

    “什么?”陈晚也回望过去,脸色在这一刻退得干净。

    她却没想到客栈上下会因她殒命!

    没有去叫还愣在原地的吴也澜,陈晚几乎是不顾自己的伤势,立马朝客栈飞跑过去。

    客栈那么多人,还有……还有星琥剩下的陈修折……

    怎么会?

    这几日她经历过的不过是“暗杀”,哪里会有这么大动静?

    那些人为什么如此有恃无恐?

    疾行中耗用心神,旧伤新伤隐隐作痛,陈晚双腿一软,没能踏稳,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她双眼发黑,脑门鼓鼓得疼,却也再提不起气力稳住身形。

    吴也澜见此场景几乎惊叫出声,她飞掠而去,在陈晚砸向地面前接住了她,两人又齐齐跌落在地。

    陈晚压在吴也澜身上,没有感到意料的疼痛,她连忙站起来,结果双腿发麻,又歪到在地。

    吴也澜没想到陈晚已经虚弱至此,连忙握住她的手腕,仔细摸索着脉搏。

    结果陈晚却快速地用一个一个小擒拿抓住吴也澜探病的手,阻止她继续试探。

    “我很好,别担心。”陈晚语音低沉,在地上躺着缓了一会,就慢慢站了起来,掩饰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吴也澜缩回了自己唐突的手。

    两人飞快跑回客栈,发焦的气味顺着火苗一路烧到了心里。

    一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客栈,顷刻间付之一炬。

    赤红的火焰烧透了半边天,让夜晚看起来像是黎明一般的透亮,夜幕之下,火红的火苗吞吐着舌信,像是地狱的投影。

    危危欲塌的房子里不时传来人们的惨叫,但很快又被坍塌的巨响淹没,逐渐没了声息。

    吴也澜几乎从未见过如此人间地狱,陈晚却已是足够承受,她身形一顿,再次听到求救声后立马飞身朝火海里扑去。

    还没进门,就与一个从里而出的人撞了身,待稳定身形,还想再救时,脆弱的房屋已然倒塌作灰飞!

    呼救声戛然而止。

    陈晚睚眦欲裂!

    她痛苦地哀嚎一声,仿佛那日回到家乡,面对惨剧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我到底能做什么?……

    我所坚持的武学……有什么意义?

    她呆滞面向那人,却是峰回路转,惊喜地发现那人怀里正抱着昏迷的陈修折。

    那人脸色发黑,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火熏的,头发都被烧焦了好几块,但在陈晚看来却不亚于救命之恩了。

    “多谢先生出手相救……此人是我表兄。”陈晚心神剧荡,这一晚大起大落,令她感到内力有些不稳,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朝对方道谢。

    “不必多礼……我是刘梓,途径此处,看见走水,冲进去救人,正好遇到他出来求救,就顺手带出来了。”

    吴也澜此时也默默走了过来,抱拳示意了一下,站到陈晚身后,支撑住了她有些摇晃的身体。

    陈晚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吴也澜,朝她抿嘴一笑。

    “不知刘兄可看见纵火的人?”

    刘梓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配合那副糟糕的行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滑稽:“我到的时候已经开始烧了。”

    说完他都把陈修折还给陈晚,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这表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我这手臂都累得酸痛。”

    陈晚不由得笑了,任由陈修折躺在地上,挽住吴也澜,对刘梓道:“日夜笙歌,自然富贵。不知道刘兄这么晚,路过这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吴也澜握住陈晚的手,惊觉她手心冰凉,正冒着虚汗,已是伤的不轻。

    她内力偏厚,罡风又偏劲,想给陈晚输送一些内力让她缓缓,又不知道陈晚内力如何,能否招架得住。

    陈晚手掌已经冷得发抖了,却还是面不改色地试探眼前这个刘梓,看起来像是胸有成竹,自有点墨。

    吴也澜一急,只好输送了一丝薄薄的内力,察觉到陈晚好受了一些,又再次慢慢输送了一点。

    吴也澜之前用内力,总是大巧若拙粗犷得很,从未有过如此细致的时刻,眼前情况危急,却是把两个人都逼出一头汗。

    “实不相瞒,我不甚丢失一样东西,师长生气得很……”刘梓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一路找到这里,又没了线索……”

    “从此处往东,再行一二百里,是鱼生,最近在举行分站比武,下一站就在那里。”陈晚道,“鱼生不乏奇人异士,也许有人愿意为你算一卦。”

    刘梓眼前一亮:“姑娘是去比武吗?不妨同行?”

    陈晚摇了摇头:“我们功夫不到家。”

    这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刘梓以为陈晚是遗憾自己不能去分坛论武,就不再多说,也怕戳到他人痛处。

    他笑嘻嘻地朝陈晚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夜赶路,看的出来丢的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陈晚话说半句,叫人误解,于她自己而言却是未说虚言。

    她的功夫相比武林顶尖,自然是不算太好——毕竟也还只是个武林新秀。但她也没说自己不会去分坛,话留半句,拐弯抹角地把人忽悠走了。

    “鱼生真的有能算卦的人?”吴也澜望见刘梓走远了,才开口问道。

    “也许吧。”陈晚有些疲倦,“不过‘鱼生浅滩化而为龙’,听说百年前有个人在鱼生发现一块蛟骨……鱼生总是传奇开始的地方,也许真的有很多归隐的能人呢。”

    眼下落脚的地方没有了,已至子时,其余客栈早已歇业,现在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陈修折,一个伤重的陈晚……

    当真是命途多舛。

    吴也澜叹了口气,一把捞起躺在地上的陈修折,扶着陈晚,就往来时的树林里走去。

    “我之前在树林里发现一个洞穴,现在还能凑合一晚。”

    陈晚诧异:“怎么你这么喜欢偏僻小路,发现一处桃林还能再发现一个洞穴?”

    吴也澜脸红了红:“我家轻功不太出众,我这一身轻功是从他处学的,无人指点,只好自己往偏拐的地方多练练。”

    陈晚沉默了一会,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有些伤感道:“去年总坛论武,我惜败于群峰,草流子曾告诫我要注重身形辗转,叫我多练练轻功……”

    她有些羞怯:“……我却一心扑在弓术上,竟疏忽至此。”

    陈晚抬头看着漫天星辰,只觉得故乡旧影一一浮现眼前,星花海去年、前年绽放的满天星……又觉得火光冲天,烧得眼底发酸。

    这江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为我裁衣呢……?

    我到底还要再追逐多久呢……?

    陈晚眼底缓缓涌上一股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