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拜见天后。”一个月后，上官婉儿恢复了身子便前来大明宫偏殿向武曌请安，整个人瘦了一圈，彰显得愈发迷人，武曌亦定睛看了许久，大唐向来提倡肥胖是美，可她偏爱婉儿纤细腰身。

    “婉儿起来吧。”武曌笑着看着身前的人，略施粉黛，与自己初见时没什么两样，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冷酷和狠毒：“婉儿身子可好透了？”

    “谢天后关心，婉儿已然无恙。”上官婉儿盈盈一笑，轻启朱唇，眼睛里都是多情惬意。

    武曌微微一笑，拨弄着手中的佛珠：“既是如此，婉儿也可以回到本宫身边了吧。”

    “婉儿听天后的。”

    “天后，”怜雪缓缓步入大殿：“太平公主来了。”

    “宣。”

    进宫这么久早就闻言太平公主在武曌心中的地位，但因嫁给李贤从不曾见过天后的这个宝贝女儿。上官婉儿回过头去见一个青涩的少女脚步匆匆，举止大方又不失礼仪。一席蓝色的长裙在宫中甚是少见，绣有蝴蝶翩飞的花纹，倒是符合这少女的气质。其头饰简单轻便，秀发被高高盘起，插上淡黄色的发簪，显得亭亭玉立。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太平盈盈俯首，吴侬软语飘进婉儿耳中不禁让她对这个女孩有了一点兴趣。

    “见过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微微屈膝，定睛看着面前这个温柔可人的女子，想必天后初入宫闱时乃此般模样。

    “不必多礼。”太平微微笑了笑便不再看她：“母后，儿臣都许久没有见到您了，母后可有思念儿臣？”

    武曌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那是自然。”

    太平听了这话盈盈一笑：“二哥的事，母后不要放在心上气坏了身子才是。”

    “要是他们都和平儿一样懂事就好了。”太平是她众多子女中与她最相像的一个。太平有思想，有才华，更有绝世倾城的容貌，因为年纪尚小，是这大明宫中最青涩的一朵花，未来更是要愈发浓烈。

    “母后，”太平有些撒娇地说道：“您莫要取笑儿臣了。”

    “罢了，”武曌摆了摆手，端起一旁的茶杯：“母后的平儿现在懂事了，母后是时候要替平儿订一份好亲事了。”

    “那，儿臣先谢过母后。”太平没有拒绝，反是落落大方地应允下来，倒是除了武曌以外的人让人出乎意料。上官婉儿在这一刻却明白了武曌如此宠爱太平的原因。

    “平儿，这是母后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与你年龄也相仿，你们有空亦可切磋一二。”武曌言毕目光便转向婉儿。

    “是，母后。”太平回过头看向立于一旁的婉儿，果真是美人中的尖子，只可惜在这深宫中怕是身不由己了。母后重用上官婉儿，自己没必要扫她们的兴，先太子一事定乃母后的主意，自当避开此段，回忆最初为佳：“早就闻言上官昭容才华横溢，当年《彩书怨》一诗闻名宫闱，太平亦曾拜读——思君万里馀，惟怅久离居。母后真正是慧眼识珠。”

    “公主谬赞了，文学之事，婉儿不过略知一二，难登大雅之堂。”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她自是明白太平公主聪明过人，心思缜密，颇有武后风范。宫中少不了太平眼线，对近几年之事想必了如指掌，却只字未提，此般才女，有着如此高贵的身份，今后必成大事。

    武曌突然开口打破尴尬的氛围：“婉儿明日便随本宫上朝罢。”

    上官婉儿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楞了一下连忙应道：“婉儿遵旨。”

    “母后可真是偏心呢，此等殊荣，儿臣就不曾享有过。”太平公主有些俏皮地笑着，眼神中没有一丝怒意，声音入耳，不温不火。

    “平儿，你还小。”武曌的声音满是温柔，眼中都是笑意，对自己的这个女儿甚是满意。

    “平儿当然明白母后的意思，只是今日的功课还未完成，可否……”太平莞尔一笑，尽显天真。

    武曌点了点头，摆手道：“快去吧。”

    “平儿告退，母后注意身子。”

    看着太平公主转身缓缓离去，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武曌与上官婉儿两人。

    “婉儿，你说平儿是不是生本宫的气了？”武曌看着身旁知书达理、与太平年纪一般的女孩，心生好奇她的想法。

    婉儿轻启朱唇：“天后不必多心，公主深明大义，自会理解天后的。”

    武曌笑道：“你可听见平儿方才说的话？”

    “婉儿知道的天后对婉儿的用心，婉儿一定不会辜负天后的。”

    “婉儿，”武曌拿起小叶紫檀的佛珠，缓缓开口：“你对上官仪的事知道多少？”

    婉儿不觉有些激动：“天后明鉴，婉儿待天后绝无二心……”

    “婉儿，”武曌打断了她：“本宫知道，但本宫问你，你知不知本宫为何下令抄废上官仪全家？”

    婉儿微微蹙眉：“因为祖父曾经为圣上立下诏书。”

    “诏书上写了什么？”

    “天后……”婉儿不解，陈年旧事的详情，她怎会了解？

    “婉儿有所不知，”武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上官仪除此之外，还立下过一封废后诏书。”

    上官婉儿大约猜到了一二，只是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婉儿知道王皇后吗？”

    “知道，”上官婉儿点点头：“她是天皇的第一任皇后……”

    “婉儿已经猜到了，”武曌笑了笑：“上官仪第一废后诏书中的人不是本宫，是她。王皇后本无大过，陛下却下令废黜，先皇后知书达理，与世无争，次日便搬离含元殿着素衣，一心向佛。本宫当时只乃才人，蒙陛下宠爱欲前往探视，上官仪带人阻拦多次，均以圣旨之名拒本宫于宫外，直至第七日，本宫本以为陛下彻查一切，欲意赦免，谁知只见一瘦弱女子卧于榻上，太医言称命不久矣。后才知乃陛下不依不饶，命上官仪以犯上不敬罪名赐鹤顶红一瓶所致。王皇后一生孤清，宫闱墙垣本不适其生存，但上官仪与其死因固是脱不了干系。”

    “婉儿冒昧，天皇为何下旨废后？”

    “王仁佑曾权倾朝野，虽无谋反之心但陛下天性多疑。先皇后本是巩固权利的棋子，因此终身无所出已算代价，没想到…...”武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天后恕婉儿多嘴，”上官婉儿双膝跪地：“祖父亦是遵从陛下的旨意，天后为何降罪与他？”

    “陛下告诉本宫此乃上官仪与王丞相暗中不和，逆旨所为。本宫除了仇恨，别无选择。”武曌看向跪着的人：“就是苦了婉儿了。”

    “天后说的可是真的？”上官婉儿不禁泪目。

    武曌笑道：“本宫何曾骗过婉儿？”

    对呀，天后多次利用自己，却真从不曾欺骗。婉儿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如沐春风。

    “那婉儿可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

    “婉儿谨遵天后懿旨。”

    “好了，婉儿陪本宫出去走一趟吧。”

    “是。”

    游园惊梦的故事，究竟有多少人还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武曌望向前方一片盛开的芙蓉，不禁微微蹙眉——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再入宫闱的那日，遇到了那个一生无法割舍的女人。后来她说这是冥冥的注定，但在武曌眼中不过必然。

    “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王如安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看着武曌的眼睛笑道：“这可是你我第一次见面。”

    武曌抬头望向她：“娘娘可是贵人多忘事，妾身前些日子便去给娘娘请过安。”

    “请安不算相遇。” 王如安笑着望向武曌不解的双眸，将右手的玉镯退了下来放入她手中：“这是本宫给你的见面礼。”

    还没等武曌答谢，王如安紧接道：“你叫武媚？”

    “是。”

    “先帝赐的名？”

    “是。”看着王如安眼中闪过的一丝暗淡，武曌不禁有些茫然。

    “本宫不喜欢。” 王如安笑了，孩提一般。

    “妾身去大明宫请安时，娘娘已经给了见面礼，”听了王如安的话，武曌眼中绽开笑意：“这便当做娘娘给妾身的贴身信物吧。”说罢将原本手上套有的镯子摘递给她，之后自己戴上了王如安赠与的：“这个比不上娘娘给的，还望娘娘不嫌弃。”

    王如安没有说话，只将其默默收进了广袖中。

    “娘娘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您不中意‘媚娘’这个名字，那您觉得妾身应该叫什么？”

    武曌见王如安只是走到前方一棵树下，深处纤细的手指从茎部轻轻摘下为数不多的芙蓉花，春天到了，芙蓉凋零：“正是大唐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卿。”

    武曌看她望着花出神的样子，不禁问道：“娘娘喜欢芙蓉？”

    王如安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看向武曌：“我喜欢叫你逢卿。”

    “那以后皇后娘娘便唤妾身逢卿吧。”

    “那你要叫本宫什么？” 王如安转过脸去：“本宫不想你唤本宫为‘皇后’。”

    “逢卿不敢冒犯。”

    “你连本宫的玉镯都戴上了，还有什么不敢？”

    “风烛桦烟，笑绘沉浮。娘娘一向以孤傲自居，不喜尔虞我诈，但始终还是那大明宫的主人。”武曌伸出手替王如安拂去肩上的落红：“逢卿唤你桦沉可好？”

    王如安笑了，风轻轻吹过将她的裙摆微微带起，脸上精致的妆容总算显现出来，双颊微微的红晕，娇艳可人。

    上官婉儿看武曌望着芙蓉有些出神，连忙开口：“天后，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罢了，走罢。”武曌难掩眸中的悲伤，低下了头。

    “天后，”婉儿跟在武曌身后，张望一番开口道：“为何大明宫有这么多芙蓉？您不是最喜牡丹吗？”

    武曌叹了一口气：“这是先皇后生前最喜欢的花。”

    “婉儿明白了。”轻声细语，婉转动听。

    武曌停下脚步转过脸去：“本宫猜婉儿喜欢百合。”

    婉儿笑道：“天后从何而知？”

    “婉儿像她。”武曌望着身后的人：“太像了，一模一样。”

    上官婉儿大概猜出了一二，只是笑而不语。

    “但婉儿就是婉儿，”武曌怜爱地望着婉儿：“和她一样，无人可取代。”

    “天后……”

    “婉儿真是厉害，”武曌继续打趣：“本宫做什么都不能没有婉儿了呢。”

    对呀，习惯了，都不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