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该死，望天后降罪。”惜风怜雪二人双双跪于大殿，瑟瑟发抖，不知道坐于上方的人将如何处置她们，作为武曌身边的人，又怎会看不出她对待上官婉儿的不同？

    “这些年你们在后宫中都做了什么？太子嫔妃屡屡被废乃因昭容数次小产，太子府及太医院怎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回天后的话，奴婢安插在太医院的人确是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啊。太子府更是安稳，五个内线每次回报皆言一切安好，奴婢实是不知情啊。”

    “既是如此，本宫要你们究有何用？”武曌一拍桌子，惜风怜雪恍然明白大事不妙，连连叩头请求饶恕。武曌平日善于伪装，喜怒哀乐向来藏于心底，从不表于面上，如今勃然震怒，定是大有不满：“本宫给你们一日时间，探清其中原委，如若未果，结局你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是，天后放心，奴婢一定不负天后所望。”

    “命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医治她，她那么年轻，不应承受那些不属于她的痛苦。”武曌叹了一口气，满是深深的悲戚，没有了往常的光芒，无可奈何。

    惜风怜雪连连应下，不敢多言，退出大殿，后忙召集探子，前往太医院打听一二。次日，方知上官昭容早已买通内线，刻意隐瞒实情，多次小产亦只寻太子府医女医治，并未入宫宣传太医。闻言大惊，复至大明宫回禀圣意。

    “回天后，您交代的奴婢都查清楚了。上官昭容多次小产只有府中医女医治，太医院全然不知情，奴婢在太子府安插的眼线亦均被上官昭容拦下了，上官昭容说其自有判断，会亲自禀明天后，并给了她们些赏赐罢了。奴婢未曾早知上官昭容之举，实是有罪，求天后责罚。”怜雪缓缓道来，却让武曌的心凉至谷底。

    “本宫要去看看她。”

    “是，奴婢这就去命人备凤攆。”

    “不必了，本宫自己去，你们不用跟着了。”

    “娘娘……”

    “下去吧。”

    “奴婢告退。”

    武曌穿过幽幽竹林，石子路铺成的小道是大明宫中唯一的静谧，除了鸟鸣，没有一点声音。来到凤栖阁，一路上微风瑟瑟，一缕阳光从竹叶之间照下来，半边风声半边晴，不知该喜该忧。武曌步至凤栖阁宫门口，太监纷纷跪下，刚准备扯开嗓子通传，被武曌伸手止住，连忙退至一边，不复言语。武曌只身跨入门槛，屋内一片昏暗，没有生气和热情，婉儿身上那股独有的木兰香也寻不到了，好像被上次的血腥味遮盖，荡然无存。武曌心头一紧，步入内殿，只见上官婉儿一人独倚窗边，看落叶缤纷，已然枯黄，她的侧颜美得就像一幅画，轮廓的弧度影子一般，虚恍清晰。窗沿上还有积雪未曾褪尽，白白薄薄的一层，小冰晶颗颗粒粒，晶莹剔透倒映她脸颊的苍白和仅有的一抹红晕。上官婉儿只披着一件白色的薄纱，窗外的风吹进来，飘带轻扬，与落雪的颜色融为一体，她也未去理会，不言不语，眼神空洞，望穿秋水，其中只有凄清。

    武曌取出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水，顺手取过门口宫女手中的浅粉色的披风，静静走上前去将披风搭在上官婉儿身上：“几日不见，婉儿怎这般消瘦了？”

    上官婉儿听闻身后的声音连忙转过身来，只见那人一袭红衣立于身后，巧笑盈盈看着自己，眼圈微微泛红，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上官婉儿连连福身请安：“参见天后，婉儿不知天后前来，有失远迎，望天后恕罪。”

    “婉儿不在榻上安生修养，立于窗前吹风作甚？”武曌将面前之人扶起，为她将披风在胸口打上一个花结，后又从中抽出其秀发，黑黝黝地落在身后。

    “天后无需记挂，婉儿已然无碍。”上官婉儿苦笑一下，望着面前的人担忧的眼神，倒不知该悲还是喜，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成为刚好的婉转定格，瞳仁深处隐藏着微微的孤寂，初入宫时的稚嫩懵懂已然荡然无存，经历了那么多，心智早就愈发成熟。

    武曌见面前女孩这样不温不火的反应，一只手轻轻划过她的发梢，轻启朱唇：“看来婉儿还在生本宫的气。”

    “天后多虑了，婉儿不敢。”上官婉儿垂下眸子，缓缓吐出这九个字，全长安城，除了皇上，谁敢于天后置气，又何况她小小的上官婉儿？想到这里不禁惶恐自己要的太多，那人是天后，她不过一枚棋子，何足挂齿？

    “本宫觉得婉儿没有什么不敢的，婉儿在太子府刻意回避本宫的内线，多次隐藏小产真相，还出手买通了本宫的人。”武曌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是笑着：“这天下敢这样违背挑战本宫意愿的，应当寥寥无几吧？”武曌丝毫没有怒意，只是想听到上官婉儿的回答：“婉儿是不是应该和本宫解释一下？”

    “回天后的话，婉儿嫁于先太子先后便有过两次身孕，因先太子妃，良娣，陷害双双小产，太子府内医女医治后方无大碍，因此未曾劳驾太医院出手。至于天后的人，婉儿只是不希望她们叨扰，天后政务繁忙，为国事已劳心劳力，不应再为婉儿费神。”

    “本宫只是让你在太子身边，何时需要做那样委曲求全？”

    “想必天后已然知道原因，又何必再过问呢？”上官婉儿笑了，看着面前的人暗下去的目光：“天后将婉儿赐给太子的时候，应该就知道结局了吧？可您还是义无反顾。婉儿自己了结，不劳天后动手。婉儿承诺的，也做到了。”

    武曌的声音低了下去：“本宫竟不曾发觉婉儿内心这样敏感。”她从没想过，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在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想到那么远，看得那么透。究竟是聪慧过人还是内心脆弱多疑？武曌又怎会不知，只有用拙劣的手段与鲜血的付出参与宫斗才能获取信任，而上官婉儿真的这样做了——你不要命了吗，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桦沉别怕，逢卿会保护你的。让你流泪的人，没有资格再活下去，我会用尽一切手段，让她俯首称臣——我不允许——来不及了，我说过，一切都值得。事与愿违，计划落空的时候，你含笑的泪才让我明白曾经的愚蠢——真的来不及了。

    “是本宫害了婉儿。”武曌了解上官婉儿的顾虑，哪怕斗赢了太子，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留，血脉是永久的威胁，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走向，而婉儿就是最好的例子。

    “天后不必担心，都过去了。”上官婉儿看出了武曌情绪的低落，声音又乐观了起来，她弯弯的眉眼，好像在平静地说着别人的故事。

    “这是一辈子的伤痛，过不去的。”武曌看着婉儿纤细的腰身，怜爱之心油然而生，她还未满十七岁，但又承受了什么？

    “天后，”上官婉儿轻轻唤道：“婉儿说过，无论您要做什么，婉儿都会拼尽全力帮您的。”

    是啊，她曾经说过，她是一把剑，剑锋指向自己要杀的人，而剑柄握在自己的手里，原来她所说的话，如今都在履行。这个有才情的女孩，愿意倾尽全力陪伴自己，夫复何求：“本宫倒是好奇，婉儿为什么这样帮本宫？”

    “因为婉儿喜欢天后啊。”上官婉儿眨着眼睛，声音软软糯糯的从口中吐出，像银铃般婉转动人，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最初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眼中有着深邃的星辰，尽显天真无邪——桦沉为何费尽心思将逢卿接回来？明知故问，我想见到你，每天见到你，因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啊。

    “本宫也喜欢婉儿。”武曌将其拉入怀中，搂着她稍稍回暖的身子，感觉她的柔顺的发丝一根根散在自己的身前，佳人惊艳难得：“婉儿受了这么多苦，难道就算了吗？”

    上官婉儿抬头望向武曌：“至少现在婉儿回来了，可以陪在天后身边，失去一切又何妨？”

    “婉儿，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武曌看向窗外的落英，不知将被风带去何处，感叹四季更替的迅速，日复一日，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旧事封尘已久，面前的少女亦愈发亭亭玉立：“本宫还是要告诉你，深宫险恶，在你没有一定能力的时候，自保才是最好的出路，否则反是害了你要保护的人。剑，只有在被握着挥舞的时候，才能达到期待的目标，否则在握剑的人不在的时候，它定会被更硬，更锋利的剑伤害。”武曌看着婉儿渐渐红了的眼眶和似懂非懂的眼神，将她扶正，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真正会舞剑的人有绝对的能力刺中每一个目标，而每个爱剑的人，都不会让手中的剑有哪怕一道划痕。”

    “婉儿知道了。”上官婉儿眼角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掉了下来，她知道武曌的一席话意味着什么，更是感动自己在其心中的价值和地位，懊恼感叹自己的冒失和愚蠢，好在未酿成大祸：“婉儿这把剑一定会愈加锋利，为天后得到想要的一切。”

    武曌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看着她清晰俊丽的五官——本宫知道成长付出的代价很大，但婉儿放心，本宫相信现在的自己有绝对的能力护你周全。

    我会尽力补偿你的，像曾经的你一样，倾我所有，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