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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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后,上官昭容到了。”惜风言罢退了出去。

    离开太极宫后,上官婉儿便同武曌回到了大明宫,看着自己最初来到的地方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宫墙看上去更红了,不知又经过了多少鲜血的浸染。

    “婉儿参见天后。”

    “起来吧,”武曌走到她面前,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婉儿终于回来了。”

    “天后……”上官婉儿抬起眸子,双眼闪着泪水:“婉儿很想念天后。”

    “婉儿离开这么久,本宫也甚是思念婉儿。”

    “现在天后可知晓婉儿的心意了?”

    武曌并没有回答上官婉儿的问题,只是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婉儿寝宫可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便和怜雪言一声,相信大明宫中,不会有人敢怠慢婉儿了。”

    “一切都好,谢天后关心。”

    上官婉儿在心中苦笑,原来天后,是真的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自己付出了那么多,还是得不到一句信任。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贪婪了吗?

    “天后,奴婢斗胆揣测圣意。”上官婉儿离开后,惜风走到武曌身边开口道。

    “说罢。”

    “天后还不相信上官婉儿吗?”惜风语出就有些后悔。

    “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武曌扬了扬眸子,声音十分沉重,不容置疑。

    “奴婢该死。”惜风连忙跪下。

    “起来吧,”武曌道:“你觉得,她对本宫的忠心,有几分是真?”

    “这……奴婢不敢妄下评判,但奴婢觉着上官婉儿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没有她,天后怎么如此轻易……”惜风在深宫中摸爬打滚多年,早能看出天后待上官婉儿的不同。

    “你退下吧。”

    “奴婢是否吩咐摆膳?”

    武曌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惜风离开后,她在殿内徘徊,暗暗心道:自己没有看到上官婉儿所做的一切,又怎知其是否付出全部,她的努力究竟是顺水推舟的巧合,还是为前路铺垫的手段?如今,恐怕都不得而知。

    紧接着思绪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天后!参见天后!”一个不知死活的婢子冲进的正殿。

    “荒唐!还不跪下。”怜雪连忙赶到斥责,自己也双膝跪地:“奴婢该死,请天后降罪。”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武曌微微蹙眉,甚是不满。

    “天后,奴婢方才给上官昭容送晚膳,谁知,推门进去就见昭容倒在地上,身下都是血。”

    “放肆!”惜风闻声将前来送膳的人拦在殿外,冲上前去给了那婢子一个巴掌:“你和天后胡说什么呢。”

    “惜风!怎么回事?”

    “天后,这……”

    “说!”

    “回天后,奴婢也是刚知道的,上官昭容从女医那里寻了红花,怕是……”

    “可有宣太医?”武曌很久没有如此失态过了,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还未曾……”

    “还不快去!”

    “是,奴婢遵旨。”

    “天后饶命,天后饶命。”跪在地上的婢子额头已经有了血,还在不停锤击地面。武曌看都没有看她,匆匆忙忙上了凤攆,赶往凤栖阁偏殿。怜雪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色一抬,两个太监连忙上前将那个婢女拉了出去。

    ——婉儿,现在本宫相信你了。看过你无助样子的人,怎能活下去?

    本宫一直以为自己恨你已入骨,如今才明你已入我心。此般付出,究是何苦?桦沉,逢卿有些动摇了,你会不悦吗?你离开时说只愿我幸福无忧,没有仇恨,但逢卿怎能忘却过去?

    一路的牡丹开得那样红,在武曌眼中第一次变得刺眼,抬轿攆的太监纷纷加快了脚步,轿攆上的人眉头紧蹙,望眼欲穿,她可以想象那个人现在有多无助,多冰凉。

    落轿,一袭红衣在众人的拥簇下匆匆入殿,婢子以两排平行立于殿外,武曌迈入门槛,可以感触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她抬了抬手,将内殿的门轻轻推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惊慌失色。只见一人长发散落,黝黑的直发带有汗珠,缠绕在身上,想必已过腰长。武曌攥紧拳头,看眼前的牡丹在白雪中绽放,红色愈发浓郁,白色凸显苍凉,没了平日的妖艳,如今只剩青白。武曌只觉眼帘一黑,白色的襦裙被鲜血浸染,瞬间冰凉。

    上官婉儿感受到了光线的刺眼,双手捂住脸两指间留出一条缝,隐隐约约看见一抹金黄和红色,连忙颤颤巍巍趴跪在地上:“婉儿……参……见……天后……”好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武曌情难自已,身子微微颤抖,这是她除了桦沉之外,第一次因为心疼他人泪水夺眶而出。再也顾不得身份,只身冲入殿内将瘫软在地上的人扶入怀中,抬起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将其秀发撩开,尽管如此,婉儿还是那么美,不施粉黛,面容憔悴,苍白的脸颊上留着深深的泪痕,让人心如刀割。武曌紧紧搂住怀里的人,双手感知着其体温的炙热和冰凉,失声道:“方才在殿内,为何不说?”

    “天后,”上官婉儿在她的怀中用力笑了起来:“婉儿……知道……你……定会来……”

    “婉儿好大的胆子,”武曌看着怀中奄奄一息说不出话的人,大声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泪,顺着脸颊一颗颗留下来,落在地上,晶莹倒映经年。

    “娘娘,恕老臣无能无力啊。”五个太医跪在地上叩头不起,着看着高高在上的人,不敢言语一声,大殿之内静得出奇,众人屏住呼吸,接受死亡的审判——“废物!都是废物!区区小毒都解不了,宫中养你们有何用!”撕心裂肺最为无助,怒发冲冠只为红颜,她紧紧握住榻上之人冰凉的手,手心内的汗珠不断冒出。眼前模糊,一片黑暗,耳边回荡结局——“鹤顶红入胃,华佗在世,亦无能为力啊!——都带下去,押入天牢!——臣等谢恩。”

    “逢卿……逢卿……”榻上之人挣扎发出□□,口中喃喃二字,饱含不舍,有气无力的娇弱催人泪下,嘴角勉强微微上扬的弧度,似一轮弯月垂落天际,于昏暗中朦胧,半梦半醒:“别……恨……幸……福……”俯下身子轻吻其唇,最后的温度,满是抗拒,感受到一丝凉意。泪,止不住地流,到眼里,心中,身上。淡淡的咸混杂着苦,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毒,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伴随着百合的优雅,在时光中淡然,永远定格婉转。

    “娘娘,太医来了。”惜风拉着身后大汗淋漓的人匆匆赶到。

    “进来吧。”见武曌站了起来,惜风连忙挥手让几名宫女前去将上官婉儿抬至榻上,放下幔帐,将一刺绣方帕搭至于其手腕处,后退至一边让太医上前诊脉。

    “回娘娘,上官昭容适三月身孕有余,贸然食用大量红花以致小产,臣只能尽力保其性命,令其好好调养,只是……”

    “但说无妨。”

    “上官昭容多次意外小产,并且医治不当,已伤及内里,今后若想再孕,怕是比较困难了。”

    账内的人闻声,红了眼眶。

    账外之人,亦是如此。

    “天后不必多虑,上官昭容半晌便会醒来。天后若没有其余吩咐,微臣就去抓药了。”老臣俯首,汗如雨下,多呆一秒,都是提心吊胆的煎熬。

    “都下去吧。”众人依次离开,武曌走上前去拉开帘幔,看着榻上人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静静坐在床沿上,手不自觉地放到了那人的脸颊上。看着她雪白的脸慢慢有了红晕,不似方才那样孤苦,不知是否因为自己来了。

    “天后……”榻上之人开口喃喃:“婉儿该死,劳天后费心了。”

    “婉儿不必害怕,本宫会医好你的。”武曌有些实是不忍,她还这么年轻,遭受这般磨难,都是白自己所赐。

    “天后无需记挂,婉儿是天后的人,为天后付出一切都是应该的,”她笑了,微微合上了眼睛,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稍后又缓缓开口道:“皆乃孽子,自是没有存活的资格。”

    “原来太子正妃良娣相继被废,都是婉儿所为。婉儿怎会此般心狠手辣?”武曌实是吃惊,为了自己布下的任务,不惜献出贞洁,更是亲手杀死腹中骨肉以陷害他人,得取李贤信任。

    “都是和天后学的。”上官婉儿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说出这样的话。

    “是本宫害了你。”武曌非但未勃然大怒,竟应允下来。

    “天后不必伤怀,婉儿只要能辅佐天后,常伴左右,其他的,都不在乎。”上官婉儿只是苦笑,道出的既是真心,又是假意。

    “那婉儿呢?”她紧紧抓住她的手:“为何要这样伤害自己?”

    是啊,她又将自己放在了哪里?终身无子亦不足挂齿:“婉儿如若不这样做,太子又怎会轻信婉儿。”

    “婉儿,你究竟还背着本宫做了什么事?”武曌将她的手放开,声音有些提高,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牵引全身血液的颤抖。

    “天后无需担心其他,只要您要的结果达到了,不就足够了吗?婉儿不过一颗棋子罢,天后又何必顾虑呢?”上官婉儿眸中没有了神色,只是淡淡开口,声音中的悲沉,让人透不过气来。

    “婉儿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这话是乃死罪?”武曌只觉得胸口发闷,有些不是滋味,原来自己带去的伤害,竟是那样深。

    “婉儿早就为天后死过多回了,这条命,天后随时取走。”上官婉儿的声音是那样平静,波澜不惊,看透一切,死何所惧?

    “婉儿恨本宫?”武曌的嗓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不堪。

    “是,”上官婉儿躺在床上,将头扭向另一侧,一滴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婉儿更爱天后。”

    你我本是仇人,奈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既选择交付真心,则死而后已。

    大明宫的牡丹与别处不同,因为她们一年四季,都会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