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人生无根蒂

    君泷打着呵欠从自己窝里爬出来，扒拉着一头炸开的头发，摇摇晃晃往议事厅走，准备去问自家邪君大人今日的安排。

    刚到议事厅门口，手将将触到大门正待推开，身后忽地席卷来一股强大浓烈的魔息，裹挟着狂风直直从他身侧席卷而过，巨大的惯性直接将君泷掀翻，往外翻滚几圈，头发更炸了。

    “……大人？”君泷四肢并用爬起来，小心翼翼从被生生撞成碎片的大门探头望去，“您……有没有事啊？”

    正巧看见羲宸一拳将一个一人高的铜像轰成渣。

    君泷虎躯一震，惊恐地后撤几步，拔腿要跑。

    “滚回来！”羲宸怒喝一声，刚跑出没几步的君泷苦着脸挪回来，羲宸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吩咐下去，本尊要亲自会会那群道貌岸然的天神。”

    君泷愣了愣：“可……可是羲澜陛下他……”

    “他不是羲澜！”仿佛被戳到了什么痛点，羲宸整个人的暴怒值提升了无数个百分点，“羲澜早就死了！死了！”

    君泷识相闭嘴，不清楚自家大人这趟出去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但秉承少说话多做事才能在瞬息万变的世道中活的长久的真理，君泷按捺住内在的八卦之魂，恭敬道了声知晓，便转身离开。

    直到君泷走了好远，渐渐都要看不见离去的背影，羲宸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满地的狼藉，啧了一声，心中烦闷更盛，又是一拳怼出，一侧和那铜像相对的另一尊也没能逃得过毒手，步了前尘，碎了一地。

    蓝梓铭……

    你逼我的。

    房门嘭地一声被推开，蓝煙手一抖，微烫的茶水荡漾出杯口，蓝煙吃痛嘶了一声，抬眼看向来人：“青天白日见鬼了吗？”

    蓝梓铭双拳紧握，一开口嗓子哑的几乎干涩：“小煙……”

    蓝煙一怔：“你……”

    “抱歉……”

    “嗯？”蓝煙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起身行到蓝梓铭面前，见他面色苍白一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他的小脸，“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千淼她……”蓝梓铭咬咬下唇，看向蓝煙的目光一片悲戚，“我……”

    蓝煙心中一咯噔，潜意识料到蓝梓铭下面的话绝不会让她开心，然事实证明就是如此。

    蓝梓铭一五一十说了，当然隐去了羲宸究竟为何突然发难的缘由，说完后良久，二人之间相对无言。

    “小煙……你……你骂我吧，”终是蓝梓铭没能忍住，拉着蓝煙的衣袖满目歉疚，“是我害了千淼……你……你别不说话，你骂我都成啊！”

    蓝煙右拳握紧了又松开，深深呼吸几口气，末了笑笑：“骂的你狗血淋头又能怎样，千淼也回不来了，而且，这也不全错在你。”

    安抚地摸了摸蓝梓铭的狗头，蓝煙转身回到桌后坐下，斟了一杯清茶递到尾随过来的蓝梓铭跟前，道：“人各有命，我们欠千淼便只能助她来世投个好人家，一世安好，这都是小事，眼下最重要的，是羲宸。”

    蓝梓铭握紧手中的白瓷茶杯，力道大的直接捏的龟裂，还带着温度的茶水溢了出来，蓝梓铭却浑然不觉：“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早该明白的，他早就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庞三水了。

    或许……连庞三水都是他骗我的一个假象罢了。

    “我会让穆清哥多加戒备的，可能这种日子，安生不了多久了。”

    天上界顺历四纪五年末，邪君羲宸领魔界大军大举进攻天上界，两界之间的争斗直接影响到夹在中间的人间界，那一段时间，灾害不断，民不聊生。

    据记载，天气骤变始于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不分南北，不分地域，天地间全然一片白雪皑皑，一片肃穆。

    蓝梓铭踩着刀背御物立在云端，看着整个京都笼罩在一片极度的恐慌与绝望之中，不难想象人间其余地方会是怎么一个模样。

    齐穆清远远见得自己父母没事，松了口气，赶回来是便见蓝梓铭沉着一张脸，面色极度难看，不由得安抚道：“你别太担心，只要把邪界那些找死的赶回去，人界自然会恢复正常。”

    蓝梓铭淡淡反问：“若是赶不回去呢。”

    齐穆清一愣。

    蓝梓铭转头看他，长期的征战让齐穆清身上挂了不少彩，甚至于面部都有些伤痕，但在蓝煙的治愈下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只等混杂在其中的魔息散去，自然便会完好如初。

    “你这段时间和邪界打没占到任何便宜吧，”蓝梓铭语气淡漠，“羲宸只是亲自坐镇便打的如此吃力，若下一场羲宸亲自上场，你该如何。”

    齐穆清嗤笑：“说句实话，就你现在的状态，完全是被羲宸压着打。”

    “……好了闭嘴吧。”

    两人日常互怼达成，两相无言对看半响，最后还是齐穆清被蓝梓铭带着淡漠的眸子打败，一边喃喃这孩子怎么这眼神越来越和某个人相似了，一边说着“我去看下有没有邪祟趁机作乱”，借口遁了。

    寒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藏青色的衣襟和墨色的发丝随风而动。

    默默看向因为多日连绵大雪而染上浓浓一层白色的京都，看着京都中的百姓在突如而来的极寒中绝望挣扎，蓝梓铭自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愧疚和恼怒。

    他现在只想把羲宸那个混球拖出来暴揍一顿，揍他个半身不遂最好。

    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下捏的啪啪作响，蓝梓铭脑内小剧场早已把羲宸轰成了渣渣。

    忽地余光瞥见了一处，姣好的眉头微微皱起，干脆从高空落下，在京都阴冷的一处小巷转出来，上前几步一脚踹飞几个欺压弱小的地皮蛇头，挑唇冷笑道：“天子脚下，也敢为非作歹？”

    其中一人当先从雪地上爬起来，呸出一口血水：“天灾人祸，活得下去才是硬道理！”

    蓝梓铭看一眼蜷缩在地上，怀抱着几个白面饼的佝偻妇人，唇边冷笑更胜，动了动脖子，活动了几下手指：“不讲道理，拳头够硬才是硬道理。”

    ……

    “你等着！”

    伴着炮灰经典台词，几个地皮蛇头连滚带爬跑得飞快，卷起一片雪尘，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蓝梓铭嗤笑一声，掩面挥了挥面前激起的灰尘，转而伏身扶起地上的老妇。

    “婆婆，没事吧？”

    老妇千谢万谢，抖着双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还算干净的白面饼递到蓝梓铭面前，颤颤巍巍要蓝梓铭收下全当谢礼。

    蓝梓铭怎么可能收，这天寒地冻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正常，哪怕墨梓再是明君，再是开仓救济，但整个京都百姓不说千百万，十几万总是有的，光靠朝廷救济并不是长久之策，因此完全可见这一个白面饼对于这些普通人家来讲有多珍贵。

    但那老妇硬要把饼子往蓝梓铭怀中塞，蓝梓铭怕那饼子在低温的环境下冻成一块力稍微大点便能碎成几瓣，不免太过浪费，无奈之下只能收下，又问清了老妇家在何处，小心扶着老妇一脚深一脚浅送人回家。

    老妇家中仅有一名老翁，大抵天凉染了风寒，窝在床榻的被褥中守着炭盆中小小的温度，时不时咳嗽几声。

    蓝梓铭本想送人回家就赶快离去，却被老妇拉住硬要喝口热茶再走。

    无法推脱这番好意，蓝梓铭只能跨进这间在京都顶多算能遮风挡雨的小院。

    很快有一盅姜汤端上来，热辣热辣的汤汁顺着喉管而下，早就感受不到温度的内脏居然在这一刻有了暖暖的热意涌上，蓝梓铭呼出一口气，在面前氤氲成一片，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了总算感受到了一丝人气。

    蓝梓铭一边小口小口呡汤，一边听老妇絮絮叨叨念着陈年旧事，也算是老人们的通病了。

    繁琐的往事归纳总结起来，不过是那些话本上所写的故事一般，老人老翁本有一子，脑子不灵光靠读书取不了功名，好在身手矫健便去应征入伍，却在一次与外族的争斗中马革裹尸为国捐躯，一家人突然从三口变为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走的匆忙以至于连媳妇都没讨上，只剩两个老的靠着朝廷拨下的还算可观的抚恤金，才能勉强留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

    “往日还能得街坊四邻帮衬，可如今这番，人人都自顾不暇，我家老头子现又这样，这日子……难过啊。”

    老妇喃喃道，摇了摇头，发现蓝梓铭碗中的姜汤已经凉了，便起身拿过想要去厨房给他续一碗热的。

    蓝梓铭并未阻拦，面色晦暗地目送老妇颤巍巍向屋内走去，烛火明明灭灭，耳旁还伴随着老翁时不时咳嗽两声，蓝梓铭有些恍然，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在他杭州老家，医院昏黄的等下，最疼自己的老人窝在充斥着消毒水的病床上，咳得撕心裂肺，陪了他一生的伴侣端着一碗熬得浓浓的鱼汤，一手在老人心口背心轻抚，却依然无法缓解一分一毫。

    今时往矣，恍然交错，蓝梓铭只觉得仿佛又再见了多年前自己最不愿想起的时光，宽袖下的双拳紧握，终是坐不住了，从袖中的暗袋摸出那块白面饼放在桌上，又放了一锭不知从何而来的颇有分量的白银和一白瓷小瓶，站起身来冲老翁微微点头，转身便走。

    踩着辟天御回空中，忽觉身后一阵劲风，眉头微皱侧身躲过，齐穆清一个急刹，才没能冲过头去。

    蓝梓铭满是嫌弃：“你的礼仪修养气度都被你自己吃了吗？”

    齐穆清懒得和他逼逼，抓着蓝梓铭的手腕往昆仑山的疾驰而去：“羲宸察觉到你不在，大举进犯天上界，小煙要拦不住了！”

    “！”蓝梓铭一惊，内心飘过一个大大的卧槽，回过神来反拖着齐穆清往前疾驰，“那你怎么不早说！”

    齐穆清一头黑发被迎面而来的疾风吹成狂傲不羁的鸡窝型：“找你不费时间吗？！”

    “你要不说你担心你父母我会陪你下来吗？都是个神了能不能学下人家蓝煙有点做神的自觉忘却凡尘吗？！”

    “你个天天就跟死了男人一样的糗样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家男人才死了！”

    “……”这是重点吗？不对，陛下你是不是在无意之间承认了什么？

    待二人匆匆穿过两界之间的通道回到天上界，迎接他们的是原本苍白的世界染满了艳丽血红色。

    一路疾略而过，一路上都是或横或卧的尸【体，魔族神将都有，不过从数量上来看，天上界的伤】亡更为惨重。

    越往天上界境内深处走，总算不再是一地了无生息的死【人，还有不少魔族神将尚有余息，气息微弱。

    若在以前，很快会有专修医道的医官迅速为他们处理伤口，致命之伤自有蓝煙会处理，可如今，怕是蓝煙也自顾不暇。

    再往前便是聚仙殿了，远远的，蓝梓铭感受到了一股甚为熟悉的魔息，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已经到这里了吗……”

    蓝梓铭临到头了却是慢了下来，踌躇不前不知如何去面对现下这种即将和羲宸刀】剑相向的场面。

    齐穆清却不这么想，之前蓝煙传讯过来听起来匆忙无比，语气中带着难得一见的惶恐焦急，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有多紧急，且一路过来见了太多惨状，齐穆清不禁有些慌了。

    “你别把小煙想的太弱了，”蓝梓铭安抚，“她毕竟……”

    “小煙——！”

    话未说完便被齐穆清一声惊吼打断，原来不远处的聚仙殿前的云雾散去，便能看见大殿之前聚了不少人，一半白一半暗泾渭分明，两边为首之处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白蓝一暗红，正是蓝煙和羲宸。

    羲宸手持一柄不知和材质的长】剑，此时剑】刃已经收回到剑鞘之中，剑鞘底部轻佻地挑起蓝煙的下颌，眼中带笑：“紫薇星君不要挣扎了，快点把邪灵珠交出来吧，看在我和你家陛下多年的情分上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哟~”

    蓝煙被那荡漾的语气激的面上一抽，右手上紧握的白绸绢扇刷地打开，朝着羲宸的脸面扇出一道劲风：“滚！”

    羲宸侧身堪堪躲过这道可断巨石精铁的劲风，面上仍笑道：“哎呀呀，紫薇星君竟也能说出这般粗鄙的词汇呢~”

    蓝煙只觉这人简直比蓝梓铭的嘤嘤嘤还要让人恶心。

    羲宸似是看出了蓝煙内心所想，仍是笑着，弯下腰凑近了蓝煙：“怎么，紫薇星君……不喜欢本尊？”

    说着还想伸出手去摸一把脸调戏一下，确是目光一凝，猝然收手后撤，下一瞬，一柄暗色长】刀连带着一柄银白长】枪直直而下，深深没入羲宸方才所站位置的地面之中。

    羲宸望着面前那边无比熟悉的长】刀，微微勾起了唇角，用剑鞘挑起辟天刀柄凸出的地方，往两件兵】器掷来的方向用力一扬。

    蓝梓铭顺势将挑飞到面前的辟天握入手中，扬刀朝着羲宸当面劈去。

    一来二去，齐穆清也赶到蓝煙面前，犹在颤动的长】枪看也不看，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去扶蓝煙起身：“没事吧？！”

    蓝煙摇摇头，只道：“不曾想羲宸竟会亲自出手……”

    言罢抬眼去看不远处斗成一团的两人，一来一去不过片刻，蓝梓铭却渐渐落了下风。

    “梓铭坚持不了多久的……那毕竟是灵魂完全融合了的邪君。”蓝煙喃喃。

    果不其然蓝梓铭只觉那属于羲宸的魔息铺天盖地地用来，将自己包裹在其中，喘不过气来，而羲宸手上招式愈发狠厉，仿佛在发泄什么。

    不行……输了的话后果很严重……

    蓝梓铭这般想着，

    一咬牙解了辟天上的封印，一股强劲的内息奔腾涌进，蓝梓铭没太多想，体内护体黑焰顺着这股内息疯狂炸开，周围温度猝然拔高，连同着附近的空气都在微微扭曲。

    黑焰一出，见识过这威力的魔族纷纷躲避，离得最近的羲宸内心刷过一排卧槽，急忙后撤却是晚了。

    忙运起内息抵挡，却还是被黑焰舔舐到，焦灼了一大片肌肤。

    “啧，”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羲宸只是啧一了声，转而看向蓝梓铭，“行，你够狠，等着。”

    目送着魔界大军消失在氤氲的云雾之中，蓝梓铭喘了一口气，撑着辟天摇摇欲坠。

    蓝煙调理好自身混乱的气息，忙上前去查看蓝梓铭的情况：“你方才是……太乱来了！”

    蓝梓铭心道估计我接下来要做的更是会乱来。

    带着一群或多或少受了伤的众神回到聚仙殿，蓝梓铭坐在高台之上深深顺出一口气，道：“我……要融合邪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