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章五·千载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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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千载一梦
辛幼薇望着愈发深邃的天色,有些坐立不安。
方才用膳时她不小心在唇角沾了点汤汁,忙用手巾拭去,不料墨梓余光瞥见她的动作抬起头来,盯着她半掩在手巾下的面容,面上表情竟是有些复杂。
“皇……”
一声还未唤出,墨梓忽地站起身来,拂袖离去,路过一旁的案几还顺走了一坛酒。
辛幼薇眼睁睁看着墨梓离开,茫然不知如何惹得他不快。
后听内侍来报说是陛下想要一个人静静,把他们都赶了回来。
再后来是习教嬷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过来准备着让两人歇下,不料一进屋发现少了坛加了料的酒,而房中只有辛幼薇一人,忙问陛下现在何处。
辛幼薇如实说了,习教嬷嬷满是焦虑,问清缘由后辛幼薇一半羞涩一半担忧,但也知那位冷面君王是何性格,无奈只能在房中焦急等候。
直到月上中天,辛幼薇终于忍不住要派人去找,刚到门口便见一侍卫半扶半托着墨梓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这边来。
辛幼薇连忙迎上去。
蓝梓铭穿着变换来的侍卫服,扶着打了一炮后因为酒劲和药↑效直接昏睡过去的墨梓回到寝宫,也亏的他如今早不复当年的体质,不然那么酣畅淋漓的一次运动后他还做不到马上就能动弹,更别说把这人带回来了。
“陛下醉了,属下逾越将陛下送回来。” 蓝梓铭抬头看了辛幼薇一眼,心情颇有些复杂,便垂下眼眸不再去看她。
辛幼薇方才进得宫来,何况宫中人员众多,就算她呆的时间能够久,也没有那种能认清所有人面容的技能,加上担忧墨梓的情况,也没在意蓝梓铭完全陌生的模样和有些不敬的举动,上前扶过墨梓,直接略过蓝梓铭,在侍女的帮助下扶着墨梓往寝宫内去。
蓝梓铭站在原处,默默看墨梓的身影消失在宫内明晃摇曳的烛火之中,有些晃疼了眼。
“还愣在那里作甚,快回自己的岗位上去。”
似是侍卫领头的见蓝梓铭站着不动,便上前来推攘了他一把。
条件反射脚下一错,侍卫头儿的手掌擦着蓝梓铭的衣角过去,却不想牵动了股间不适的地方,蓝梓铭皱了皱眉头,冲着那人一颔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已经关上了门的寝殿,终是转身而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恍惚在梦中,那人就像还没有离去一般,在他身下,环着他,包容着他,由着他为所欲为。
熟悉的气息伴着炽热的吐息萦绕在他颈侧,太久没有体会过的美妙滋味让他沉浸其中,好多次想要在他耳畔呢喃出那个名字,吐出的却是一次次舒坦到极致的叹息。
至梦中醒来,入眼的便是辛幼薇带着担忧的面容,见他醒了,有些欣喜地小心凑上来:“陛下可好些了?要不要唤人来温一碗醒酒汤?”
墨梓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往后撑起身子拉开了些两人的间距,目光在辛幼薇仅着裹衣的身躯上扫了一眼,漠然道:“昨晚朕在你这?”
辛幼薇一愣,复微微一笑:“陛下这不是明知故问?”
身下那种舒缓之后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还有些残留,墨梓面色沉了沉,道:“朕知晓了。”
随即翻身下床,挥退了听到动静想要进来服侍的侍女,拿过妥帖挂在衣架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好,正要去系腰带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过来,辛幼薇按在墨梓手上,冲着他展颜一笑:“臣妾帮您。”
墨梓面无表情看她。
辛幼薇被看的背后一凉。
“知道我为什么选了你么。”
没有注意到墨梓这里自称变了,辛幼薇咬牙顶着墨梓毫无温度的视线换过他的腰间替他系好腰带,顺便小心拉正了才仰头看着墨梓仍是一脸微笑:“臣妾不知。”
墨梓没有言语,反而抬起一只手虚虚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仅露出了那对相较于清秀面容而清净明亮的眸子。
没有他来的深邃好看,只仅仅是形似罢了,可若是稍稍低垂一些,这种相似还能更近一些。
墨梓心底忽地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和可悲。
认清现实的无力,和自欺欺人的可悲。
“赐你‘幼薇’之名,我以为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你了。
“想要保住你现在所有的,那就不要再贪图根本不属于你的。”
你不过是……
沾了他的光而已。
那个能站在我身边的人,只是他。
大康澜帝,文治武功,不说勤奋爱民,但减轻赋税,不重劳役,几次御驾亲征平定四合八荒,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这些完全足以让他成为百姓心中和史书上的明君。
何况这位澜帝自继位后,后宫仅有一名贵妃便再无其他妃嫔,膝下更是没有半点子嗣,由此更有人传言说这位皇帝是把一生都献给了大康。
于是便更让人爱戴尊敬了。
但天妒英才,澜帝墨梓在位二十余年,在四十八岁时积劳过度病逝,膝下无子便传位与皇弟墨潇,且墨漓辅佐在侧,开创了又一个盛世年华。
相传澜帝驾崩那天,象征人皇的那颗星辰黯淡陨落,黑云压城,风雨欲来时,仿佛天地间一片肃萧,就像是天地也知人皇陨落,为之肃穆。
此时辛幼薇不过三十来岁的年华,按规矩来说是要陪】葬的,但墨梓却早拟了圣旨,让她从今往后生死由命,好自为之。
辛幼薇拿到圣旨的那天沉默了良久,又听闻墨梓遗诏中说仅要那把长】剑伴他一起下】葬,叩首写了皇恩,下一刻便起身去了墨梓的灵堂,因为葬典未到时辰,他的遗】体还被安置在玄冰之上。
殿内的气温极低,辛幼薇仿佛感觉不到,立在墨梓身侧望着那张年近五十却一如二十年前的面容良久,忽地笑了。
“到现在我才明白,你只不过是透过我在看别人罢了。”
……
“那么便祝陛下,能与心底那人,来世,安好。”
……
莫相离静静置于墨梓身侧,隐约还能在剑】柄之上见得暗红的血线流转。
辛幼薇跨前一步,生前墨梓从不许任何人触碰,而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伸手缓缓扶上剑】身,手下的触感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凉彻骨,而是带了暖暖的温度。
传闻只有铸造之人在造剑之时融进鲜】血倾注情感,才能使得铸成的剑本身带有长久不灭的温度。
还记得很久之前不知是谁告诉她此剑名为莫相离,因为铸于名家手下,所以墨梓极为珍视。
当初她只觉得这剑虽看着通体暗色带着兵器惯有的冰凉之意,但名字却是出乎意料的缠绵悱恻,当时只隐约觉得这剑恐怕来历没有那么简单,但始终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而如今,她懂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所以莫相离。
“陛下……您可真残】忍。”
辛幼薇自嘲地笑了,枉她当年得幸被墨梓在众多佳丽中选中成为墨梓唯一的妃嫔,多年来费尽心思希望能捂热墨梓的心,却不知墨梓的心,从来不在这里。
不过那人能给墨梓一把重视了一辈子的长】剑,在他死】后还能在冰凉的地底伴在他身侧传递着暖暖的温度,由此可见那人也是在墨梓身上倾注了满满的感情。
她早就输在了时间里。
可她却是想错了,莫相离铸成时确实是蓝梓铭融了他的血,但当初天皇归位,命格重置,人界万千事物之中便没了他一点痕迹,而莫相离融了二人的血,在那时自动护主,竟是生生当去了那次格盘,让墨梓还能记得曾经有过蓝梓铭,而莫相离也由此灵性尽散,成了一柄不过比普通刀】剑要坚固锋】利千百倍的长】剑罢了。
之所以现在散发着一丝温度,不过是在辛幼薇来之前,有人避过了四周的护卫,轻描淡写布下一层结界,然后光明正大现了身形,站在墨梓身侧,注视着那张熟悉陌生的脸,面上带着说不清情绪的表情。
“……底下凉……我将一丝火种埋在莫相离中……至少你不会这么冷……”
……
“我本能在一切结束后下来的……没有人能再拦我了……”
……
“……可你都不记得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
“所以墨梓……来世……我等你。”
这厢蓝梓铭跨出辛幼薇寝宫的宫门,绕过周围巡视的侍卫的视线走进暗处,一身侍卫装自上而下变回了原本那身素色的衣袍。
太久没开过荤的身子敏】感到了极点,虽然不至于向从前那样被啪到腿软,但从心底升起的无力感蔓延至全身,感官被放大,感觉有些脱力。
嘁了一声,蓝梓铭心底嗤笑自己这幅样子真的是够了,明明就是自己贴着送上去的现在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在做给谁看。
提起一口气直接瞬移,仿佛发泄般地黑焰汹涌席卷,扫过之处便是一片焦黑。
且不说等天亮后打扫的宫人发现这处角落一片焦黑是何反应,这边蓝梓铭脑子空白没点目的地地瞬移,竟是到了一处像是许久没人住过的院落。
莫名有些眼熟。
很快他便知道这眼熟在何处了。
这像是一处临湖的小楼,大抵是太久没人住过,显得有些破落萧瑟了,但院中的一草一木没半点枯黄,仍是郁郁葱葱的模样,又像是每天有人精心打理一般。
目光移到小楼的牌匾处,“倚清阁”三字有些褪色,但还是能看清的。
竟是……下意识到了这里。
便是曾经的梓王府了。
当初一草一木,亭台楼阁都宛若画卷的梓王府。
如今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尘封在这里,蒙了尘,不复当时的光彩。
蓝梓铭心中情绪更复杂了,正伤感时,便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落在不远处。
下一秒一道熟悉的声线略带着些嘲意:“怎么,天皇陛下难得下界一次,竟是故地重游,感怀过去?”
“……你来做什么。”
羲宸呵呵:“当然是来找你。”
天知道他好不容易感受到蓝梓铭的气息出现,因为天上界四周有一层结界,隔绝了外面对界内的一切感知,而他能感受到蓝梓铭的气息,只能说明蓝梓铭离开了那里。
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颠啊颠随着气息找来,却不料最终处竟是当年的梓王府,而蓝梓铭正立在当初的院落里,面色清冷,却深埋着丝丝悲哀。
玛德好不爽。
跃下墙头,背着手靠过去,正要开口继续嘲讽,却是猛地一顿,凑到蓝梓铭身侧深深嗅了几下,面色大变,不等蓝梓铭反应过来,下一秒已经摁着人怼到了地上。
几个时辰之内后脑勺被磕了两次,蓝梓铭不免有些恼火:“发什么神经?!”
然后推攘了羲宸几把,纹丝未动。
“羲宸你……”
“你要不要这么】贱。”
“……哈?”
“……我说你要不要这么】贱?!”羲宸忍不住抬高了音量,“他都不记得了,你还凑上去,还是说你这被抱过的身子现在根本离不开男人?!”
这次蓝梓铭身上属于墨梓的气息比上次不知要浓郁多少倍,更甚至是从内而外……
这只能是两人有了深层的接触了才会这样!
蓝梓铭闻言沉默。
羲宸仿佛被他默认一般的姿态刺激到了,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一小截:“凭什么?!凭什么他不记得了都可以,我就不可以?!”
“……我喜欢他。”
“可他早就不是当年的墨梓了!他心里早就没有你了!”
“……”蓝梓铭微微笑了,“我还是当初的我就好了。”
“……”羲宸默了默,缓缓开口,“很好。”
言罢把人放开,站开了几步,头一回沉了脸色看向蓝梓铭的目光一片冰凉:“我当初能为了羲澜搅得天上界鸡犬不宁,现在依然可以。”
蓝梓铭翻身而起,闻言转向羲宸:“你不要乱来。”
羲宸嗤笑:“你凭什么来命令我。”
言罢又道:“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是你亲手将事态推上绝路。”
如你所说,你依然是当年因为假戏真做而眷恋上墨梓的蓝梓铭,那我也依然是那个能为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择手段的羲宸。
陪你玩了这么些日子,也是该教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大抵是之前羲宸的所作所为都带着玩笑的姿态,蓝梓铭将信将疑,迟钝到了极点的情商丝毫没觉得自己和墨梓做的事将羲宸刺激了个透底。
“看起来你是不信啊,”羲宸很是苦恼的样子,“那么便去杀】了墨梓给你证明吧。”
这算是触及到蓝梓铭的逆鳞了,辟天至虚空中被抽出,直直抵在羲宸心口,蓝梓铭冷声喝道:“你敢!”
羲宸用指尖弹了弹辟天的刀】刃,激起一缕细淡的黑烟:“开玩笑的,墨梓现在是人皇,杀】了他我还不想被天雷劈。”
蓝梓铭松口气。
“所以我便找别人证明吧。”
羲宸同蓝梓铭不同,虽然灵魂分为三分,但说到底他还是当年的那个羲宸本尊,比起蓝梓铭这种转世还没完全继承先者全部力量的半吊子来说,无论是感知还是什么都要强的多。
因此等羲宸猛然后撤,掠出院外时,蓝梓铭才感受到有人靠近。
卧】槽!
蓝梓铭急忙跟出去,不远处便见了羲宸正捏着一人的脖颈,那人手中提的篮子跌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滚落了一地,纤弱的双手在制住自己脖子的手臂上扣挖掐打捶,双腿也在不停蹬踢,却不能挪动分毫。
看清了那人后,蓝梓铭瞳孔猛缩。
“羲宸!放开她!”
“啧啧啧,何必呢小梓铭,她可是和墨梓一样,完、全、都、不、记、得、你、咯。”
辟天上环绕的黑焰猛地凌冽起来,滚滚热焰灼烧这空气都在扭曲。
“羲宸!”
羲宸唇角扬起,手上猛地一收。
“咯吧。”
蓝梓铭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动了,却还是没能来得及,那声细微的脆响在他听来宛如炸在耳畔的惊雷。
羲宸随手一扔,宛如扔垃圾一般将手上的人扔在脚下,还顺便踢了几脚,然后朝着蓝梓铭一笑:“怎么,信了么。”
“羲宸——!”
辟天划破气流,破开空气,带着凌厉的气势直逼羲宸面门,羲宸一侧身,握住蓝梓铭执】刀的手臂往后一推,借力飘远。
“我现在不想和你打,”羲宸站在安全距离,遥遥朝着蓝梓铭喊,“战】场上本尊再教你做人。”
蓝梓铭目呲欲裂看着羲宸的身形飘然远去,咬牙良久,辟天扯出一道残影收入虚空,转身小心翼翼抱起早没了气息的千淼。
“……对不起……”
看样子千淼并没有随着墨梓到宫中去,而是在墨梓登基后仍然守在这里,打理着小小的院落,等着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虽然那个人是她的小姐,不是他。
打横抱着千淼回到倚清阁将人小心放置在榻上,又出去收拾了散落在地上的馒头、苹果等吃食和一些平常的日用平,妥帖放回到篮子里,然后将篮子放到屋内的桌上。
小心把千淼因为被捏断颈椎而软塌塌的头部摆正,蓝梓铭又喃喃念叨了几声对不起。
放了一把火,熊熊燃烧的火舌舔舐着一切,橙红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夜幕。
蓝梓铭放完火第一件事便是去确认另外几个和他相识的人有没有出事,好在墨潇墨漓都算作是对天下有所影响之人,又和人皇沾亲带故,贸然对他们出手也是会被天雷劈到死。
立在京都最高的钟楼上看梓王府付之一炬,想着羲宸的所作所为,咬牙啧了声,转身跳下钟楼,消失在一片黑焰中。
这把火,算是断掉我对你抱有的一丝侥幸,从此之后,他日再见,必将今日之事,悉数奉还。
墨梓立在烧得干净的梓王府前沉默不语,面上毫无表情,看不清情绪。
排查的侍卫官走上前来,颔首:“千淼姑娘没能逃出来。”
墨梓闭了闭目,良久缓缓道:“将她……同蓝煙葬在一起。”
侍卫官自然知道蓝煙是何人,忙应了声是,便匆匆去办了。
这把火来的突然,在他娶辛幼薇的新婚之夜烧起来,直接将他尘封的梓王府烧了个干净,连同他在这里所有的回忆。
这是连他所有去过停留过的地方都要毁去吗。
墨梓这般想着。
但幸好,他去的最深,停留的最久的地方,已经被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