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一百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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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二、
这样兜兜转转地回到京城, 距离沈翘楚从刑部大牢出来已经有一年多光阴。
沈翘楚并没有打算主动联系太平帝或华容, 天子全知全能,自己入京的消息恐怕他早就知道了,如果太平帝想起复自己,那么自己就不需要主动找他,如果他不想起复自己,那么找了也没用。
入京之前,沈翘楚一家顺道去往虚玄如今正在其中修行的终南山,跟孩子们在山中盘桓了半个月。自从太平帝即位之后, 虚玄虽然还是国师之名,却无国师之实,以沈翘楚对太平帝的了解,他心中应该不大相信这些佛道,保留虚玄的国师之位,不过是为了□□罢了。
毕竟上清派如今是大楚第一教派, 不止道人众多, 信众也遍布各地, 其中更是不乏世家大族。
如今距离当年玄德帝驾崩已经过去了十余年, 沈翘楚想起当年的那宗悬案,还是没有忍住,临别前再次单独询问虚玄。
“国师, 当年你跟先帝说天命幼子即位是什么时候?”
虚玄听到国师这个称呼, 微微一挑眉:“你还叫我国师, 莫不是寒碜我?”
沈翘楚虽然只好拱手道:“道长。”
虚玄这才拈着塵尾慢条斯理道:“在我刚做国师不久的时候。”
沈翘楚心情复杂, 看来玄德帝早就已经接受了将当年的十七皇子立为储君,只是后来十八皇子的诞生令他的心思动摇了,可叹太平帝竟一直不知道这事,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太子去世四皇子谋反之后临时顶缸的,甚至还曾经怀疑过那份遗诏的真实性。
“那道长是什么时候跟先帝提起我的?”
虚玄神色未变:“也是那个时候。”
沈翘楚身子一震,要知道虚玄当年跟自己一道进京,之后没过多久就成了国师,那时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岁罢了,距离之后二十一岁参加科举还有很长时间。
“……那个时候,先帝就知道我了?”
“可不是,我们还在御苑见到过你呢……”虚玄微笑。
沈翘楚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应该就是自己在西苑迷路,不小心走进御苑的那次……自己一直以为无人知晓,没想到玄德帝和虚玄早就看到自己了。
“那道长跟先帝说我什么了?”
“说你是未来能够改变整个大楚命运的人。”
“哈?道长莫不是在开玩笑?”
虚玄的表情一肃:“贫道并没有开玩笑,你不止是能够改变大楚命运的人,还是能够改变上清派命运的人,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沈翘楚背后发汗:“我现在不过是个白身而已,说什么改变命运,这太危言耸听了。”
“还记得你与贫道第一次相遇吗?贫道说:‘施主命格大贵,自能逢凶化吉。’后来贫道还说:‘如果一个人身体内兼有阴阳,又会怎样呢?’你不止身兼阴阳,还连接现在与未来,贫道说的没错吧?”
沈翘楚擦了擦额上的汗,虚玄说的这是自己从地球现代女穿男到大楚的事吗……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静默不语。
虚玄见沈翘楚不回话,继续道:“很多时候人们以为的偶然,实际上并不是偶然。这种必然,也可以称之为命运。你的命运就在前方……贫道说的这些,只是希望当那个命运到来的时候,你不要忘了我说的这些话……”
沈翘楚猛然想起当年在御苑偷听到的虚玄与玄德帝的对话,不禁道:“当年在御苑那一次,道长说先帝:‘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先帝则跟道长说:‘还不是拖了你的福。’这说的到底是什么?”
虚玄深深地看着沈翘楚的眼睛:“正如你所想,是红丸。”
“那红丸是你给王贵妃的?!”
虚玄的神色语气没有丝毫改变,好像是在说着什么平常的话:“一开始是我给先帝的,后来王贵妃知道了红丸的存在,就向我讨要。”
“你……你为什么不跟先帝说清楚红丸的副作用,为什么任由王贵妃给先帝随意吃药?”
“如果不是红丸的缘故,玄德帝又如何能够精神抖擞政治清明地支撑到死前?太平帝又如何能在你的帮助下顺利即位?红丸也好,王贵妃也好,一切不过是命数罢了。”
沈翘楚蹙着眉,他不能够接受这样的说法:“那我也是在你的计算之内吗?”
虚玄哈哈大笑:“正因为你不在我的计算之内,所以你才有能力改变命运。”
说着,虚玄将塵尾一扫,整个人蓦地消失不见。
沈翘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独自走到山下与阿瑜他们会合的,阿瑜见沈翘楚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你怎么这个样子,师父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翘楚没有将虚玄凭空消失的事告诉阿瑜。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虚玄所说的未来改变大楚改变上清派的命运,恐怕还得再未来才能知晓了。
回到京中的沈翘楚虽然没有主动联系旧友,旧友却大多登门拜访,只是他们大多有工作在身,相比之下,沈翘楚就要闲的多,也亏得如此,沈翘楚也终于有机会带着孩子们在京畿周边一带游历了一番。
经过前事,孩子们仿佛都成长了不少,只是各自的表现不同,南霜不再如之前一般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变得似乎有些心事,而且几乎大部分的心思都投入到关于行船航海上面,几乎天天捧着梁之舟的《李客奇遇记》还有最近几年新出的航海志。
而南风和阿捷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傻吃傻玩,学习更加用功了。南冰和南虹还小,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这四五岁的孩子成长迅速,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
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改变,就是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神仙,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弱点,也会犯错。这倒让沈翘楚松了一口气,能够早些认识到这一点,就不至于在成年三观都已经成型之后,因为对自己抱有太高的期待而轻易失望遭受打击。
只是跟南霜之间似乎总是有一点隔阂,让沈翘楚心里总是有一点失落。他因此加倍地对孩子们更好,带着他们去看美景、吃美食,做各种有趣的事。却并没有让他与南霜之间更近一些。
青春期的小孩真是太难搞了。
这样过去了半年,京畿附近的山河都已经游的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起复的消息传来。
坦白说,沈翘楚心中还是有一点空虚和失落。继续这样下去,难道自己真的只能做一个富家翁,像一个很闲很闲的闲鸭蛋,还富得流油?
虽然也能拜托旧友们帮忙在朝上说一嘴,可是沈翘楚却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跟太平帝之前大概还是有一点拧巴的劲,这半年中,华容也曾偷偷来过数次,可是每次都很仓促,好像顾及着什么似的。
忍不住想起虚玄所说自己未来会改变大楚,他一方面嘲笑自己竟然因为空虚真的相信这样的话,一方面竟对此产生了一些期待。
丁忧至今的一年多时间,阿瑜《官居极品》的连载并没有因为四处旅行而停滞,反而在大楚影响力越来越大。太平帝虽然似乎对这书中描绘的世界并不完全认同,却到底没有出手影响书籍的发行。
因此跟阿瑜讨论《官居极品》剧情的时候,也成了沈翘楚最近最为满足的时候,大概是感觉自己的存在还有价值。
就在有一天跟阿瑜讨论起未来世界的时候,沈翘楚突然想到,自己虽然前世是历史专业,对于理工科并不了解,可是自己至少对于未来的世界有一定了解,虽然很多理论上的事情不能够说的很精准,大概意思还是能讲出来的。
他可以将未来的世界以自己的畅想描绘出来,并附上自己所知道的理论知识,这样待自己百年以后将手稿公布于众,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看到、研究,也许就能更加深入地将理论知识理解论证,并真的能够将未来世界的科技产物制作出来。
纵使眼前的生产力生产水平不足以支持未来世界,可几百年之后未必不能,自己能够抛砖引玉,给人以启发,就是好的。
一想到做这件事,沈翘楚又精神抖擞起来,只是在自己百年以前,这书还不能公布,甚至连阿瑜都不能看到,不然自己很可能会被当作疯子或者怪物。
沈翘楚满怀着激动在折页本的封面上写下“手稿”两个字,先从宇宙开始写起,虽然还不能确定大楚所在的星球跟地球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据沈翘楚的观测,太阳和月球跟自己前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是差不多的。
他便在纸上写下:“前人所述之‘天圆地方’或‘混沌如鸡卵’,谬矣……”
将眼前这个大楚所在的世界,沈翘楚姑且称其为“地球”的地方,一点一点的描绘出来,并将他当年所学的能够记住的全部的地理知识以白话文写出,并以工笔白描的形式画出示意图。
沈翘楚每天写上一个时辰,竟也用了半个月才将地理部分大概写出,他还将记忆中的地球版图画出,虽然可能跟眼前这个星球并不完全一样,版图边界也并不准确,但姑且能作为一个示意图。
这样时间慢慢过去,沈翘楚的心态也发生很大改变,虽然写这样的手稿与在朝为官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可到底都创造了自己能够创造的价值,沈翘楚乐此不疲地写着,也渐渐不大去想关于起复的事了。
可是没想到很多时候,你不去想事,事却来找你。就在沈翘楚回京八个月的时候,他接到宫中的传召,再次踏进那久违的土地。
殿上的太平帝跟两年前相比也添了些岁月痕迹,沈翘楚偷眼望着太平帝,太平帝也在打量着沈翘楚,两个人就这样互望着,仿佛这些年的岁月就在这一望里。
最终还是太平帝先开口道:“沈爱卿素有官声,如今陇西郡兰州一带年年歉收,想来以沈爱卿多年的户部经验,定能将兰州治理的富强起来,不辜负朕的期望。”
说着,便授沈翘楚兰州知州的官职。
这兰州知州不过从五品,要知道沈翘楚丁忧之前可是从二品,这样的落差实在是有些大。要是换做之前的沈翘楚,恐怕可能之间负气辞官,可是这最近两个月写手稿,将沈翘楚的心性打磨的更加平实。
沈翘楚的心态倒好,无论是做什么官,只要努力做好,就都有他的价值。何况这世间本来也没有谁是一辈子一帆风顺的,自己一开始不也是从县令做起,现在做从五品知州不比当年的县令好的多。
虽然感觉这样一来,又坐实了当初有罪的结论,心里略微有些不爽。明明自己丁忧临行前都跟太平帝讲过那阿珠是朱彦的妹妹,也是张秉生妻子的妹妹,让他注意朝上的动向了,没想到如今张秉生成了吏部侍郎,越发的官运亨通了。
沈翘楚还是有些疑虑,领旨谢恩离开宫城之后,便叫来阿顺问道:“之前丁忧离开京城的时候,让你给华太医送的信送到了吗?”
阿顺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送到了,还是华府大管家亲自接过的呢。”
沈翘楚皱着眉头,自从之前跟太平帝因为自己让华容吹枕边风吵架之后,沈翘楚便不再跟华容讨论政事了,可是这事还是得在自己临行前问问华容才是。
兰州路远不说,更是边疆苦寒之地,如今大楚虽然不似地球华夏宋朝一般被吐蕃和西夏先后夺去兰州土地,可是兰州如今靠近吐蕃,吐蕃又对中原虎视眈眈,并不是十分太平。
沈翘楚思前想后,还是不要带着阿瑜和孩子们去兰州了,不然不只长途跋涉中不安全,之后在兰州的生活和教育也不如洛阳。
然而跟阿瑜沟通过后,阿瑜同意将孩子们留在洛阳,自己却一定要跟着沈翘楚一起。
“要是你去兰州,孩子们没有家长照看,可怎么是好?”
阿瑜说的轻描淡写:“送到卢府啊,如今琤儿已经入朝为官,二叔二婶正闲得慌呢,你还怕他们俩教不出优质的士子仕女吗?再加上有三叔和三婶在,也肯定不会让孩子们憋闷变成书呆的。”
听了阿瑜这样说,沈翘楚竟也有些心动,还是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问问孩子们的想法再说。”
没想到一听到可以去陇西兰州,南风和阿捷就雀跃起来,直说想要到边关看看将士风采,也想跟着父母走遍沿途山岳。南虹还小,见两个哥哥起哄,自己也很是雀跃,而南冰则坐在沈翘楚的腿上奶声奶气地表示想要跟着父母。
只有南霜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沈翘楚跟阿瑜对视一眼,心里有了计较。如今南霜已经快十二岁,也到了相看的年纪,要是去了兰州,不仅那里人生地不熟,就算是想要遵从她自己的想法定亲,也恐怕找不到好人选。
将南霜留在洛阳,卢家二夫人本就是京城顶级世家贵女出身,加上有卢重言在,总能既按照南霜心意,又给她相看一个好人家的。
只是兰州路远,想到要跟女儿分离,沈翘楚心里还有一点舍不得。
本来自己跟南霜的感情这两年就没有怎么修复好,如今这一别,恐怕隔阂就这样一直存在了。
偏偏太平帝那边还催着自己上路,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阿瑜跟南霜交换了意思,南霜很平和的接受了留在洛阳的决定。
沈翘楚和阿瑜就开始为赶路做准备了,都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兰州到洛阳的距离虽然比洛阳到苏州的距离短,但是一路只能走旱路,因此要边赶路边休息,无形之中增加了一倍的时间。
好在沈家商行的生意已经做到了边关,这从洛阳到兰州的上路也有熟手走过无数遍,倒不用担心抓瞎。
临行前一天,沈翘楚请顾脩之、陆宁还有谢朗华容他们一起吃饭,酒过三巡,沈翘楚还是忍不住悄悄揽过华容,问道:“去年我丁忧临走之前给你写的信,你有收到吗?”
华容眯着眼睛,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样子:“没有啊,什么信?你也真是的,去苏州那么久,竟然一次信都没有给我和十七寄过。我说让十七给你写信,他还说你都不给他写,他凭什么给你写啊……”
沈翘楚的酒一下子醒了,他不敢声张,只是自己悄悄离席写了一封信,交代阿珠的背景和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曾经留信华容却没有收到的事。
并将信塞到华容怀里,嘱咐他将信给太平帝,并一定要小心自家的那个大总管。
华容虽然连连答应,可眼神却一派迷茫,沈翘楚做了双重准备,想着如果太平帝看到了自己的信,应该会让华容注意身边人的。
第二天拜别卢重言和卢府众人,沈翘楚在人群中寻觅南霜的身影,只见她隐匿在众人之间,面色一派平静,虽然有意低调,比寻常人更加白皙的面庞却让沈翘楚永远能够第一眼就看到她。
沈翘楚盯着她微抿的嘴唇,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但愿自己没有做了错误的决定。
坐上特质的加长马车,沈翘楚和阿瑜跟四个孩子坐在马车里,刚好不会觉得挤,而前后还有三辆马车拱卫着,拉着行礼和健仆、管事。
虽然兰州那边和太平帝催沈翘楚上任,可是沈翘楚并不愿错过这难得的好机会,打定主意要带着孩子们沿途游历,来犒劳自己,只是此番就不能像之前一般游历的那么细致了。
这第一天刚出洛阳,周边的地方之前已经游过了,马车也就没怎么停,直到天黑前才停靠在客栈。
马车上到底不如行舟平稳,沈翘楚一路上都在给孩子们讲书讲故事,没有功夫继续写《手稿》,一进客栈就迫不及待地继续写起来。
他翻开手稿前几页,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对,中间自己画着地球地图、各地地理人文特产和描述星空星图航海技术的那几页怎么不见了?
沈翘楚翻来覆去地翻了几遍,这才从手稿中发现一封信。
上面的字迹不算娟秀,却十分有力,正是南霜的字。
沈翘楚瘫坐在椅背上,信上的字不多:
“父亲母亲:
女儿走了,去征服星辰大海。
南霜敬上”
沈翘楚忍不住用力地拍了一下脑门,叹气自己做什么那么中二要在航海篇的开头写什么“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啊……
当夜沈翘楚就带着随从起码赶回了洛阳,这行了一白天的路程,在沈翘楚马不停蹄下只用了两个时辰。
可是卢府里面已经找不见南霜的踪影,出动整个洛阳城的商行人马寻找,这才在洛阳运河码头处得知南霜在沈翘楚他们走后就跑上自家商船,这个商船是沈家商行里数一数二大的船,一直以来走的都是从洛阳到山东,再从山东到新罗乃至东瀛的路线。
看来南霜已经谋划好久了,她恐怕想要按照自己《手稿》中所写的一般,从亚洲行船到美洲。
见人已经走了,沈翘楚知道以南霜的性格,就算是硬抓她也抓不回来,便着阿顺和四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及数十个健仆马不停蹄地前往商船的下一站——开封。
并嘱咐阿顺虽然要参考南霜的意见,但是凡事三思而行,不可随意举动,一切以安全为要。南霜一路上如果有任何需要,当地的商行都可凭借腰牌倾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