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裴杜之陨(上)

字数:8248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众所周知,养一头驴不会有什么大患,顶多就是驴子不听话让人气得跳脚,再是不济还可以卸磨杀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养一条蛇,虽是能帮着铲除异己,却也要时时防着它反咬一口。于李世民而言,如果说魏征是驴的话,那么裴寂便是蛇。

    当大唐国势渐稳,玄武门的血腥淡去,李世民对于身边养着的那条蛇就有了别样的想法,且不说这条蛇有旧主,更重要的是,李世民心中还有一个梗——刘文静之死。

    其实早年之时,刘文静和裴寂是好友。刘文静一早便认定了李世民,初见李世民,便对其有“大度有如汉高帝,神武好似魏□□,年纪虽轻,却是天纵之才”的赞誉;而裴寂,在这之前就已结识了那个有“谁家公子”之称的李建成。这便注定了两人会从惺惺相惜走向刀剑相向。

    裴寂之所以能够借助李渊的手,除去□□的锦囊——刘文静,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来裴寂和李渊算是旧交,两人关系密切,常在一起宴饮、下棋、玩博戏,有时竟通宵达旦,尽管裴寂选的主公是李建成,但在当前,裴寂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李渊那一边的;而刘文静就没那么清醒了,其从一开始就选择辅佐李世民。这于李渊而言,自然隔了一层。二是李渊并非庸才,他当然知道刘文静胸有韬略,素有大才。但在李渊心中,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就是李建成,刘文静再优秀,是□□的幕僚,这对下一任君主而言,是祸不是福。由此考虑,身处李渊之位,也容不得刘文静。如此在裴寂要对刘文静下手时,李渊便也承了这个顺水人情。只是彼时裴寂和李渊都不曾想过,身为嫡长子的李建成,会与那个最高的王座失之交臂。

    贞观二年岁末,有个叫法雅的沙门奉召,出入宫廷讲经。因其直言李世民身上杀孽太重,被李世民下令赶了出去。如果说文臣死谏是一种执念,那宗教献身就是一种信念。法雅便很好地诠释了这种信念,他在寺中讲经时依旧直言当今圣上杀孽太重,若不赎罪,整个京城将有灾难。李世民都下令史官模糊了玄武门事变,又怎能容忍这样的言论,故法雅因妖言惑众被逮捕,处死之前免不了要走个审问的过场,不然就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身为李世民的心腹,兵部尚书杜如晦接下了这个任务。法雅身为出家人,并不惧生死,故本来也审不出什么。偏偏有人告密,说是法雅曾对司空裴寂说过“陛下杀戮过重,天将降劫难于京都,以示惩戒”。而身为司空的裴寂并未将此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上奏此事给李世民。

    但对杜如晦而言,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啊,添油加醋一番,状告裴寂尸位素餐,居心叵测的奏章就躺在了李世民的桌案上。

    其实在玄武门政变之后雪泪隐就提醒过裴寂,要谨言慎行,刘文静之死是李世民心中永远的恨。彼时只要上位者有想法,臣属就能为其铺路,让一切变得顺利成章,何况又有裴寂自己的“功劳”。

    新怒旧恨加在一起,李世民不管是否还在正月,挥手就叫人传召裴寂。而裴寂,在收到传召进宫时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问罪。

    太极殿中

    内侍都被屏退,李世民身着明黄色常服,一个人单独坐在上位案桌前,面上看不出喜乐,裴寂请安后也没有让他起身。

    如此裴寂便知大事不妙了,故老老实实地跪伏着,也不出声。李世民本欲等裴寂自己问,那样还能再加一个不敬之罪,如今见裴寂默不作声,只能自己开口了。

    “裴卿可知罪?”李世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欢喜,也听不出震怒。

    裴寂尽管武功不行,但文治可是李家打天下的第一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裴寂,李渊父子难成大业;或者说,即便成了,也自有一番更大的曲折。而且裴寂能和李渊结下深厚的友谊,与其善辨人心也不无关系。

    联想了一下朝中最近发生的事情,裴寂就知晓了大概,“陛下息怒,老臣未能将那‘妖僧’的胡言乱语及时转告给陛下,是老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裴寂本欲以退为进,殊不知一个“老”字生生戳到了李世民的痛处,“妖僧”和“胡言乱语”更是让李世民在心底气得直跳脚,“好你个裴老头,竟敢倚老卖老拐着弯骂朕昏庸,是朕这两年对你太仁慈了”。李世民微一眯眼,眼中杀机尽现,“放肆,裴卿言下之意,是朕在无中生有。”

    “老臣不敢!”见李世民已怒,裴寂索性又加了一把火,想自此抽身庙堂。

    “既如此,朕看裴卿年事已高,不如就此卸下朝廷重任,也好回家尽享怡儿弄孙的天伦之类!”李世民趁机免了裴寂的官职,并且削去他一半的食邑,让他返回故里。

    裴寂祖籍蒲州,让他回去正好合了心意,只是这一时变数太快,有些事情还来不及交代,蒲州那边久未居人,也需要收拾一番。因此裴寂请求再在长安留居一段时日。

    要不是李渊还在,估计李世民对裴寂早已磨刀霍霍了。裴寂请留长安,终于让李世民爆发了,拍案而起,“裴玄真,你想想你自己的才干实学和功劳,哪一个配得上你身居的司空之位;受上皇恩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不能修正政法方面的纰漏谬误,也不能改变地方官吏的施政紊乱,你说,我大唐王朝,要你何用!”

    南郊祭祀至今才短短两个月,从开国功臣,两朝元老到忝居高位,尸位素餐,裴寂知道再无回天之力,想到还有魏征和雪泪隐在,便也接受了回蒲州的事实,“陛下教训得是,陛下放心,三日之内,草民必定离开长安。”

    李世民出完了怨气,想到李渊尚在,也不愿意做得太绝。如今裴寂已是一代布衣,谅其也折腾不出大风浪了,三日便三日吧,也就答应了。

    雪泪隐很快便收到了消息,彼时其正倚在床榻上看书,李淑姐弟在床榻内侧并排睡得开心,小李淑还砸吧着嘴巴,不知道在梦中看到了什么美食。

    雪泪隐沉默了一会儿,“去拖延传往上皇处的消息,此外,转告裴老,山长水远,趁夜起行!”

    “夫人的意思是?”花碧有些惊讶。

    “待上皇得到消息,裴老可就无法安然走出这长安城了。”雪泪隐放下书本,透过窗户看向李渊所在的宫殿。

    花碧听完便知道雪泪隐的话外之音了,“夫人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花碧亲自走了一趟裴府,替雪泪隐传话,“老先生先行一步便是,留下的事,自有人会提先生收拾妥当。”

    “碧姑娘放心,代老夫谢过夫人。”裴寂是聪明人,短短八字便已明白雪泪隐的言下之意,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行李,便带着家人即刻启程出城了。

    果然,李渊收到消息之后大怒,彼时正好李渊和万氏等人一道在进食,一怒之下李渊掀了桌子,噼里啪啦,满地都是餐具的碎片,溅起的碎瓷甚至划伤了万氏手背,尹氏(原德妃),张氏(原婕妤)等人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万氏不顾手上在流血,朝尹氏等人轻轻挥挥手,示意她们先出去,然后走到李渊身边,替李渊抚背顺气,“这都两年半了,上人,幸得今日尪娘身体不适,提早歇下了。”尽管李渊晚年宠幸尹氏和张氏,但真正能说上话的,自窦氏过世之后,自始至终只有万氏一人。

    李渊静默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万氏就陪在一边,没再开口。和裴寂一起夜聊,喝酒,游湖,闹赌坊,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在李渊脑海中如放电影般划过,最后,所有的一切渐渐淡去,留下两个垂垂老矣的背影。

    回过神来,李渊握住万氏的手,感觉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才发现万氏手背上全是血,当下脸色大变,“惠儿,你怎么...来人...”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万氏拦住李渊,“上人别担心,这伤口不碍事的。”

    “胡说,流了这么多血,怎会没事。”李渊皱着眉头,满是心疼与感动。

    “上人,这已入夜,还是不要兴师动众了,妾身让春儿给上点药就好,然后上人陪妾身再吃点东西可好?”万氏一生,不负“恭顺”二字,事事以李渊为先。

    李渊自然明白万氏的苦心,最终点了点头。

    同一时间,魏府书房中

    魏叔玉将一封信递交给魏征,“父亲,夫人的信。”

    魏征赶忙起身接过,上书“魏公亲启”四字,“魏公安好!今裴老亦获罪离都,太子旧人,唯公一人尔;政局渐稳,今后处事,公需更加小心谨慎,万不可再与太子或齐王有任何关联。满朝大臣,房杜二人必将节节高升,必要之时,公可助长孙无忌一臂之力。此外,令叔玉兄弟几个,莫进朝廷中枢机构。”短短百字,开启了一个新局面,之后无论是房玄龄杜如晦还是长孙无忌,或受不肖子孙连累,或自己盛极而衰,都不及魏氏一门,即使李元轨兵变(其王妃魏氏为魏征独女,叔玉等人长姊),都不曾祸及魏家。

    上元佳节,又是李淑姊弟的诞辰,因此裴寂的离开像是一粒石子投入了大海,完全没有在朝中掀起什么波澜。

    两岁的李淑已经能清楚地表达自己想说的话了,每每“阿爹”两个字唤出口,让李世民恨不能以江山拱手相送。相比之下,李愔却是极少开口说话,除了“阿娘”,别人能听到的几乎就是“嗯”“哼”“哈”“呵”之类的单音节词,这一点,连雪泪隐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但其也放任着李愔。

    一日,李世民看着榻上顾自涂鸦的李愔,想着让他开口唤一声“阿爹”,便蹲下身与李愔面对面,也不管龙袍拖在地上,“愔儿,叫阿爹”。奈何李愔完全不理会面前的九五至尊,不曾想招惹来不远处玩着布偶娃娃的李淑一句“阿弟笨”。

    整个空间静谧,李愔猛然抬头冷视李淑,要是眼神能化作飞刀,李淑面前一定数把刀飞来。但见李淑眼里泪光盈盈,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被很好地收住,颤颤的童音化作“弟弟坏”三个字。于是李世民也顾不得李愔了,赶紧哄李淑去。雪泪隐倒是没有忽视李淑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心下有些五味杂陈,在李愔面前蹲下来,“愔儿,那是姐姐,却也是女孩子,你是弟弟,是她最亲的人,以后一定要保护好姐姐,可知道了?”李愔看着雪泪隐的眼睛,虽是什么都没说就依然低下头顾自己继续涂鸦,但雪泪隐却知道李愔当是听进去了。

    三月,李世民下诏,擢升房玄龄为左仆射,杜如晦为右仆射,以尚书右丞魏征守秘书监,均参与朝政。史载,房玄龄善谋略,杜如晦善决断,为唐朝名相,并称“房杜”。

    那厢,裴寂的多舛却刚刚开始。回蒲州后的裴寂每日起床后便种花逗鸟两件事,闭门谢客,但飞来横祸难避。

    这天,裴府门口来了一位年约四旬其貌不扬的男子,但见此人身着一袭已被洗得发白的圆领袍,袍子原来应该是青灰色的;头发草草地束在一起,戴着软脚幞头。站在裴府门口,负手而立,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忽然走向裴府的府门,对内作揖三下,然后大声喊道,“裴公雄才大略,上承天命,当佐君王于庙堂之上,非避身难在江湖之间。” 这男子正是信行。

    裴寂在内院哪里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裴府家丁也只当信行是个疯子,赶他离开裴府门口就罢了。但这话被有心人断章取义一下,裴寂有谋反之嫌的证据——“雄才大略,上承天命”——就出现在李世民的桌案上。

    自古以来让帝王最忌讳的字眼,“天命”二字觉得排得上前三位;而最大的罪名:一是叛国,二是谋反,这两个铁帽子一扣,九族之内,无可赦免。

    裴寂既无幕僚家臣,也无强兵良将,本身还不具备武功,而时下唐朝政局稳定,百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人要在这样的时候谋反,估计三岁小儿都不屑相信。李世民身为帝王,怎会看不穿其中的猫腻。

    幸得长孙无忌在朝堂上替裴寂说话,“陛下,裴老年岁已高,蒲州又地处偏远,恐怕这是个误会。”

    李世民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哼,裴老儿到蒲州都还能折腾出这些个幺蛾子,真是不知悔改。不过既然无忌都那么说了,就让裴老儿去静州(今广西昭平县)好好反省反省吧!”

    在蒲州落脚不到三个月,裴寂又被一道圣旨贬往静州,真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夫人,是静州。”花碧将前朝的消息告知雪泪隐。

    雪泪隐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静州附近的地势,方开口,“传信裴老,静州毗邻山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果然不出雪泪隐所料,裴寂到静州不到一个月,山羌起事作乱。这裴寂正是因为“天命”二字被贬往静州的,如今山羌推举裴寂为主的流言似乎更具说服力了。

    一时之间,朝堂上“裴寂谋反”的流言四起,连避居深宫的李渊那里都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只是李渊自己也多有不便,更遑论帮这个老朋友一把了,最后还是万氏一句话——“裴先生不是糊涂人,上人且静观其变”——安抚了李渊。

    裴寂当初选择了李建成,没少给□□添麻烦,如今李世民上位,杜如晦自然不会让裴寂好过,“陛下,当即刻派人前往汴州,控制驸马都尉裴律师,那样即便裴寂造反是真,也会投鼠忌器。”

    李世民坐在上位,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案,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杜阁老的顾虑朕明白,只是我李家对裴寂有性命之恩,裴寂再是荒唐,也断不会如此。谣言止于智者,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果然不出一旬,裴寂率家僮破贼的捷报传来。

    “夫人,裴老破羌,只是静州湿气重,裴老的身体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花碧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说了。

    雪泪隐尽管冷情,但终究不是无情之人。无论是封德彝还是裴寂,于李建成而言,都扮演了恩师一样的角色。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今李建成不在,雪泪隐自然要替他守护好这留下的旧人。

    “将这个消息告诉赵王(李元景,李渊第六子,母为莫贵嫔),赵王妃(裴寂独女,裴素)如今有孕在身,皇后应该会体恤的;再让万太妃跟宇文氏(原宇文昭仪)打个招呼,徐王(李元嘉,李渊第十一子,母为宇文昭仪)是个孝顺的孩子,徐王妃(房玄龄长女,房玉婉)应该知道该做些什么。”雪泪隐一一吩咐道。

    花碧听后心中无限感慨,“夫人果然是个剔透的人,难怪公子以前一直说若论谋断,天下少有人能甚于夫人。”

    赵王妃裴素孕期情绪不稳,还噩梦连连,整个人消瘦了不说,连带着肚里的孩子都有危险。长孙馨身为皇后,自然很快得到了消息,她知晓之后一面派人宽慰,一面寻思着如何和李世民开口。

    太妃宇文氏世家出身,在李渊的妃嫔中,除了元后窦氏,无人能及,李渊也比较宠信她。在李渊即位后,因窦氏(太穆皇后窦氏)已逝,万氏没有家世支持,倒是曾考虑过欲立宇文氏为后,但被宇文氏以“德浅力所不及”的理由推辞了。后来宇文氏被封为昭仪,李渊也因为宇文氏的缘故,特别喜欢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李元嘉。李渊一生二十三子,李元嘉排行十一,但李元嘉之后出生的诸皇子,没有人的恩宠有超过他的,甚至连他同父同母的胞弟李灵夔都不及。

    宇文氏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知晓李渊的心结,如今万氏都提点到眼前了,这个顺水人情,宇文氏自然乐得接受,于是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徐王。

    当晚

    徐王妃房玉婉思念母亲,请人接她(卢氏)过府;

    皇后长孙馨亲自下厨,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立政殿。

    第二□□堂上,房玄龄率先提出召裴寂回朝,这让杜如晦措手不及,盯着房玄龄期待能有个回应,但房玄龄一直都没有回看杜如晦。

    李世民乐得顺水推舟,“房卿言之有理,裴寂于上皇而言有君臣之谊,佐命之功,如今他年事已高,上皇也不忍其流落异乡,还是让他回来吧!”

    李世民自己都如此开口了,杜如晦自然也不会反驳,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李世民和房玄龄君臣二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李世民召回裴寂的诏书已经发出,但这诏书却没能让裴寂回到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