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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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胤出现之前,对于涵素来说,这无疑都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但在看到一个黑着脸并且散发着天地怨气的紫胤之后,涵素打心底里意识到,自己也许离灾难日只一步之遥了。
紫胤未到时,他在练字,将将写到王翰《凉州词》的倒数第二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待到环绕着低气压的紫胤立到他面前,他正伸了手以笔舔墨试图佯装镇静,不想下笔时腕儿一抖,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由此歪歪扭扭的,生生给他写出了一种绝望之情。
“涵素,百里屠苏今天来不了学校,我是来替他请假的。”
紫胤拍开一张白纸,压在涵素面前。涵素定眼一瞧,就瞧见了那人从来隽秀的字体。不过……今天这字……写得缘何这样重。
涵素拿起那张请假条,用指尖探了探,果然力透纸背。
结合紫胤今日十里开外人畜皆要被冰冻的负气压,涵素觉得自己此刻最好赶紧准了请假的事儿把这尊大佛打发走。
奈何紫胤顾自搬了张板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像是并不急着走。
“你从哪儿收的这小孩?”
涵素一怔:“什么哪儿收的,他在天墉美院念本科的时候就已经出名得很了,靠着助学金一路血拼,年年学科第一,我顺道把收归门下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他这么些年没给你惹什么事?”
“惹什么事?他这小孩知趣,做事又稳重,怎么会惹事?”
看着涵素确确实实一脸懵逼的表情,紫胤算是彻底明白了百里屠苏只给他一个人添乱的事实。
他有点失望地站起身子要走,却被涵素拽住手肘:“他给你惹事了?”
紫胤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觉得昨晚实属意外情况,尚够不成百里屠苏单方面的“惹事”。
于是如实道:“……没有。他昨晚突然发病,去医院掉了两瓶水,现在正躺在我家呢。”
涵素错愕:“发病?在你家?紫胤,昨晚发生了什么?”
紫胤一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庞大,涵素一时间不知道从何问起,无奈之下,只好把他重新摁回了椅子里,准备细细探究真相。
紫胤轻微地皱了皱眉:“屠苏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有血友病?昨儿我们因故偶遇,我本想把他送回你工作室,可你不在,也不接电话。”
紫胤此刻的声线极冷,显得并不愉快。涵素后背一僵,但不动声色道:“我那会儿在开会……等看到你的未接来电都半夜了,回拨过去怕吵到你。”
紫胤没有吱声,涵素接着问道:“他昨天没回工作室,那他住哪儿了?住你家?”
面对涵素一溜儿问题,紫胤一眼横扫过去,先是令人自觉自愿地噤了声,而后才回答道:“他不仅住在我家,还睡在我房间里。”
“你……”
你俩到底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涵素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撼动。
和紫胤相处这么多年,他深知一个资深洁癖对于旁人有多么挑剔。能让一个陌生人踏进家门已属不易,竟然还同床共枕……说不定半夜里睡相不好还能来个相拥而眠。
假如不是看到紫胤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涵素几乎想要伸手去摸摸他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回路。
紫胤看他这幅样子,淡淡道:“他不仅睡在我房间,吃完饭沾着一身颜料,还想给我洗碗。”
涵素闻言,挺直的身形似乎踉跄了一下。
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景象和地狱已差不了许多。
“……屠苏年纪轻,况且这事儿确实不怪他,怪我,怪我……”
紫胤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眸落在请假条上百里屠苏的名字边,思忖着还是不要告诉涵素摔盘砸碗,裸奔暧昧之类的。
涵素年纪也不小了,万一愁出心病,这锅还得他自己背。
是以紫胤话风一转:“你昨天开会,都说了些什么?”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涵素一拍脑门,“我正想和你说这个事儿,你有没有兴趣到美院教他们解剖?”
紫胤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拒绝反应过来:“哪个美院?”
“什么哪个美院?天墉市还有别的美院吗?”
涵素总感到今天的紫胤不太对劲,想他应是昨晚照顾自己的门生累到了,于是更加周详地补充道:
“就是屠苏在读的,天墉美院。”
紫胤当然没有糊涂,他当然知道涵素指的是天墉美院,只不过他一心想要涵素给点面子,却没料到对方情商未上线,面子不给,还要补上一刀。
……
紫胤仍然是柔和的表情,甚至唇角还带了笑意。他长而细密的睫毛随着流动的目光轻颤着。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满眼春光地看了涵素一眼,那眼神明媚得如同暖阳,却一下子让涵素觉得脊背寒凉,直坠冰窟。
目送着他走出办公室,背对着自己道:
“我考虑一下。”
涵素心中悬着的大石方才落下,隔了一会儿赶紧打了个电话给屠苏。
——“喂,屠苏,你昨天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校长……我没事,老毛病了。”
——“那你现在真在紫胤家?”
——“嗯,紫胤教授给我打了空调,我在他床上躺着呢。”
你个兔崽子这是在和我炫耀么!
涵素压了压体内涌起的洪荒之力,刚准备开口安抚一下自己的小门生,结果对方紧接着一连串话愣是晃得他两眼生花:
—— “我觉得我应该赔给紫胤教授一床席梦思和一套浴袍。”
——“为什么?”
——“昨晚我弄脏了他的床……和他的浴袍……”
——“什么……你……还穿了他的浴袍?”
涵素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总之他花费了很长时间依然没能彻底搞明白这件事,且每次一想到就头昏脑涨,思维一片空白,俗话称之为:大脑当机。
事实上涵素在这时候还是个思想保守、积极向上的直男一枚,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俩人绝对是在偷偷开车,然而理智却果断地否认了这一说法。
这导致他异常痛苦地沦陷在匪夷所思之中。
紫胤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他也没想要屠苏赔他床单被褥,因为他已经作好了将那一堆被污染的事物全部换掉的打算。
无事一身轻。
把车开到单位洗车房,搭清和车回家,自然只字未提昨晚,并且义正言辞地打消了某人想蹭饭的念头。
除开家里那个尚未甩得掉的麻烦精,紫胤的这一天总算顺风顺水。
他又恢复了一惯温和又清冷的表情,从清和车上踏下地的那一瞬间,他格外神清气爽地拍上车门,朝清和挥了挥手以示感谢。
而后拔腿扬长而去,全然没能发现自己遗落了晚上讲课用的教案。
“百里屠苏?”
紫胤打开门,不见屋内人影。
地面已被清洁过,干净如新。
滚筒洗衣机正在运作中,发出熟悉的嗡嗡声。
走到厨房,破碎的玻璃碴都被收拾妥当。
“屠苏?”
紫胤沉郁的嗓音落在空气中,无人应答。
他有一丝心慌,脱了鞋快步走向卧房。
开门一阵冷风习面,百里屠苏趴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睡着了。
那双盛着黝黑眼眸的眼睑紧闭着,黑色短发一侧被压在脸颊下边,整个人和大型犬类一样蜷卧着。呼吸一深一浅。
“屠苏。”
紫胤走过去,看了看他的伤口。
犹有血丝渗出。
紫胤站在屠苏身边,静了好些时候,然后温柔地、沉默地取出抽屉中的小型医药盒。
他竟然蹲下来开始给屠苏更换起了纱布。
像是对待一个孩子,也像是对待一个挚友。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未可知。
百里屠苏睡得极浅,动作中他醒来看到紫胤,刚准备起身却被那人喝住。
“别动,伤口还在出血。”
复又悠悠抬眸与之对视:“有伤在身还不好好休息,琐事一向有红玉操持。”
百里屠苏讷道:“我……闲着有点不习惯。”
“胡闹。”
紫胤轻斥,这次却未带分毫指责之意。他包扎的手法灵巧轻盈,与这浅浅呵斥相衬,倒有几分言不由衷的可爱。
“被子和床垫去了哪儿?怎么光秃秃地就躺下了?浴袍呢?怎么又穿了昨天的脏衣服。”
“被子晒出去了,床垫也是。用双氧水处理过血污,现在架在晾衣架上。浴袍在洗衣机里。我还叫了外卖,你冰箱里塞的都是水饺,一定很不注意饮食。”
百里屠苏一件一件地秉明,紫胤不免听得心头一软——他本就喜欢乖巧的小孩,尤其乖巧又懂事的这一类。
不免缓了声道:“……把脏衣服脱下来。我再给你找一套衣服。”
“哦……”
紫胤顺手关了空调,百里屠苏于是听话地褪下上衣。紫胤见他腿脚不便,自然伸手相助。
值此一个脱衣一个配合脱衣,场面可谓基情满满。虽然二位当事人纯洁如雪,外人难免心生误会。
尤其是当清和抱着屠苏点的外卖鞋也不换地冲进卧室时,映入他眼帘的画面简直可以称作紫胤一生的污点。
百里屠苏赤着上身,精壮的胸膛在清和的脑补中闪着瞎人眼的光芒,而紫胤低着头正在扒他的牛仔裤。
用清和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为香艳的同性相处画面。
对此紫胤的反应除了汗颜到想以手掩面,余下的就都是抬着下巴端着优雅的颈线以眼神示意其自行了断了。
“你怎么进来的。谁允许你不换鞋。”
面对紫胤冷得能射出冰刀的眼神,纵使清和这样厚脸皮的人也略略后退了两步,道:
“你没关门啊,况且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要不是我刚才接过外送,现在看到你俩……那什么的人就是外卖小哥了……啧啧。”
我俩哪什么哪什么!况且被你看到比被陌生人看到要糟糕得多啊!
……
最近总是阴差阳错,干些不着调的事。
紫胤虽然心下羞恼,然因为确实是自己担心屠苏没有带上大门,不好发作。
只得面无表情道:“你折回来不会只为了给我送个外卖吧。”
“当然不是,我说你这两天是不是丢了魂。喏,这是你晚上要用的讲义,掉我车上了。”
清和未见窘迫,施施然说着,还不忘调笑一番。倒是屠苏试图拉过裤头躲一边去,怎料紫胤死纂着不放,像是在怄气。
紫胤肯定不是在怄气,他太了解清和这个人,现在跟触电似的脱开手去,于他来说等同于将事情越描越黑。
“谢谢。现在外卖和资料都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紫胤清澈的冰灰色瞳仁盯着清和那张外表文雅内里不羁的脸,缓慢地这样说道。
已然下了逐客令。
清和并不是个不分轻重的人,说到底他也知道现在留下是不太妥当的,他虽然看起来风流倜傥,实际上同紫胤都是严肃正经的人。
“好好好,我改日再来……你俩继续、继续。”
言毕识相地闪身退出,免了紫胤一拳上来又要破相。
紫胤立在原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线。
良久终于扶了额,对屠苏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