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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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满楼!花满楼!花满楼……”

    陆小凤见到花满楼的时候,天都向晚了。他左手提着只荷叶鸡,右手挂了一胳膊下酒菜,半跛着然而丝毫不减速地登了百花楼。

    花满楼听闻友人的呼喊,微微侧过身,一双失焦星目已露出柔和的神色,勾起的唇角笑意比往常深些:“陆兄,别来无恙。”

    “恙!谁说无恙?恙大发了!”

    陆小凤气喘吁吁地停在花满楼跟前,只叫嚣了这一句,便忍不住将菜点丢在案上,顺手灌了三四杯茶。

    花满楼也不嫌他粗鲁,依旧宽和道:“我知你每次来都风风火火,特意凉了茶,喝完此壶还有许多,且无人与你相争,不妨慢些喝,当心呛着。”

    陆小凤终于顺了气,对着花满楼忿忿道:“花满楼,你能不能念我点好。”

    花满楼存心戏他一戏,拂了袖与他对坐道:“谁让陆兄造访小楼,不是被男人追杀,就是被女子讨债。”

    陆小凤少见地叹了口气:“你难道没有听出我的腿受了伤,现下只是有些跛,说不定明后日就瘸了,一只瘸了的凤凰,一点都不气派。”

    花满楼当然听出陆小凤今日的步伐不如往日轻盈,但陆小凤脾性顽劣,打小就常领着一身伤来见他,故而至交数十载,花满楼多少也对他这个臭毛病见怪不怪了。

    何况陆小凤来,登楼之快,与平日无异,花满楼只当他是在哪里挖蚯蚓,山路崎岖,扭了脚踝。

    但花满楼到底是心细之人,假如陆小凤不说那句“日后瘸了”的话,他并不会多思,可陆小凤不仅说了,还叹了口气。

    陆小凤只在遇见棘手之事、棘手之人时,才喜欢叹气。这一点,花满楼姑且是知道的。

    他忽然就忧心起来:“怎么回事?”

    “你可有好酒?我这几日在烟柳地待久了,喝的都是些乌漆麻糟的玩意儿,再不喝点好酒,陆小凤恐怕今日就要完蛋。”

    陆小凤在转移话题。

    陆小凤一转移话题,花满楼心里就不大安生。但他又不好直接去脱了陆小凤的鞋,于是他只得巧取道:

    “我这里一向不缺好酒,但陆兄喝了我这么多坛好酒,总要有个表示。”

    陆小凤饿极了,他口中嚼着蔬菜肉糜,无多思考道:“什么表示?”

    “和我说说你是怎么伤的,为什么一个小伤会继续恶化下去,以至于瘸了腿。”

    陆小凤本来没有想要瞒过花满楼,他不过不想让花满楼这么早知道自己中了奇蛊,那样花满楼就绝不会允许他再喝酒。可惜花满楼已有了五分预感,他唯有将计就计这一条路走。

    陆小凤道:“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边喝边聊。一则不浪费良辰美景,二则不怠慢兄弟之情。”

    所幸花满楼既不是妖精,也不是神鬼,他没有看穿陆小凤心之所思,微微点头道:“好,便依陆兄。”

    酒是十年竹叶青,人是久别归乡人。

    花满楼本该觉得高兴。

    可是酒过三巡,弄清了前因后果,他非但不觉得高兴,甚至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陆小凤道:“大概我最近命犯太岁,中了此等奇蛊,连自己几时生死都不知,也不晓得有救没救。”

    他喝多了,整个人摇晃得厉害,花满楼将他扶进了卧房,安置于榻上。不多时,这没心没肺的凤凰就睡得人事不省,徒留花满楼一个担忧得眉心紧蹙。

    他终于还是替陆小凤除了鞋袜,伸手去探他的伤。

    扯开包扎用的布料,五支修长的指头轻触创面。

    伤口愈合得不错,已薄薄地结了一层痂。

    然而花满楼的眉心非但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锁得愈发沉重。

    只因那伤口结痂的地方,他来回抚了好几遍,周围的皮肤竟一点也不像皮肤——冷而硬,光滑而细腻,简直找不到毛孔。

    这样的触感,花满楼不久前才体验过,与苏有牧所赠的瓷偶,竟如出一辙。

    “陆小凤!陆小凤!你醒醒!”

    花满楼何其敏感,他和陆小凤一样,很快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比天还要大的麻烦。可他毕竟不是陆小凤。

    他是花满楼,江南首富花如令的七子,若籽戏班班主苏有牧的朋友。

    很多时候他的消息不如陆小凤来得灵通,但也有很多时候,他的消息远比陆小凤来得灵通。

    比如此时,此刻,此事。

    “玉春,今晚累了,不玩了……”

    不知者无足畏惧,陆小凤咂咂嘴,并不理会花满楼的推搡。他挣开花满楼的双手,翻个身仍然睡过去,甚至于发出声声鼻鼾。

    花满楼感触,想他嗜睡模样还是如年幼时那般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心中躁郁便被悉数散尽,他忍俊不禁地抿了抿唇,替友人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决定去见一个人。去见那个几天前方才见过的人——苏有牧。

    “我说过公子不日定会登门拜访,不想公子这就来了。”

    花满楼向来是个生活规律且极懂礼貌的人,他习惯早睡并且认为其他大多数人都同他差不离,夜深了也是要休息的,是以苏有牧站在门前迎他,令他微微有些讶异。

    但他因记挂着陆小凤,便也无多客套,直言道:“花某打搅了。深夜造访,实在是情非得已。”

    “哪里的话,夜已深,风寒入骨,花兄请到敝舍一叙。”

    苏有牧站在自家门前,高挂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线,洒在他脸上,在他英挺的五官上投下浓重阴影,他的笑容很美,气质不输花满楼一点。只是花满楼总令人感到温暖备至,而苏有牧,却有意无意地让人避之蛇蝎。

    “苏公子既然知道花某会在今日造访,那么,应该也知道花某为何而来。”

    花满楼说这话的时候,苏有牧在替他斟茶,听闻此言,神色如常,手也不曾抖上一丝一毫,泄出的茶水如同一道清亮的线,转眼满室芬芳。

    “若我说不知道呢?”

    苏有牧噙着笑望了一眼花满楼,虽然他并不能看见。

    如果一个人撒谎能撒得坦荡,害人能害得问心无愧,恐怕反倒显得真诚起来。

    这样的人虽说少,却还是有,而且,苏有牧就是其中之一。

    可惜他面对的是花满楼。花满楼不是普通人,他有一颗九曲玲珑心。

    “苏公子当真不知?”

    花满楼习惯留人余地和机会。

    但苏有牧似乎并不在意,他笑着肯定道:“有牧当真不知。”

    花满楼无法,只得从袖中摸出一只瓷偶,放于案上。不同于陆小凤带来的那只,这只瓷偶是个男娃造型。

    他语气平和道:“这瓷偶,公子可记得?”

    苏有牧亦淡然道:“自然记得,这是上回登门时,赠予花公子的礼物。”

    “那么这只呢。”

    花满楼沉声,将陆小凤带来的另一只瓷偶也摆上桌子,失焦的眼神落在苏有牧眉间,已有了三分质问。

    苏有牧拿过这瓷偶,指尖拂了拂它身上的污渍,从容道:“这瓷偶虽然不如方才赠予公子的精致,不巧得很,却也是若籽戏班的手艺。”

    花满楼突然没了脾气。

    他原本不是脾气很大的人,但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跟苏有牧绕着弯子讲话,实在是一件太过累人的事情。他这样的人,就和泥鳅似的,你要是不用刀子戳穿了它,用手抓,是一辈子也抓不起来的。

    花满楼现在十分明白这一点,于是他轻浅地嗤笑一声,正视着苏有牧的双眼道:

    “苏公子不知道,就由花某自行告知罢——陆小凤中了蛊,而蛊虫,恰是来自苏公子的瓷偶中。”

    “我当什么事!”

    苏有牧朗声笑道:“公子莫怪,这瓷偶,本来只做了陆大侠手中那一只,且是要隐献朝廷的秘宝,奈何临到进贡,被人偷了去。东西失窃,蛊毒谁人不可施?”

    “然陆兄手中这瓷偶,做工之差,献于朝廷,恐怕有欠妥当。”

    花满楼不是傻子,陆小凤同他说,这瓷偶是失了蛊才粗劣至此,并非天生。

    如此一来,苏有牧的言语便是漏洞百出。

    “公子有所不知,美酒赠英雄,白玉配君子,尊贵之人,当享有尊贵之物。这瓷偶的原料,叫作胧月,在东瀛,胧月乃是寒冬时节。胧月瓷产于岛国极北,高山之上,数量稀少,弥足珍贵。”

    苏有牧替花满楼再斟上一杯热茶,道:“花公子冰雪聪慧,一定已经明白苏有牧的意思,既生于凛冽寒冬,暖阳之下,自当损毁。”

    花满楼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正如苏有牧所言,他担得起冰雪聪慧的盛赞。担得起盛赞,自然明白多说无益。

    再者,他清晰地感觉到,苏有牧起了杀心。

    苏有牧确实起了杀心。花满楼若是能够看见,这书房四面,均是置物竹架。架子上,实则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偶,自打苏有牧替花满楼初初斟茶、茶香四溢之时,这些瓷偶便已红光大作,只消他稍作手脚,即可成为杀人利器。

    “苏公子,时候不早了,陆兄有伤在身需要照顾。既然中蛊之事无关公子,花某告辞,今夜多有冒犯,他日定当登门赔罪。”

    苏有牧摸了摸藏于袖下的短哨,终于将之收起:

    “不敢当,公子名满天下,有牧能与公子结交,实乃三生有幸。”

    花满楼笑而不语,施过礼,径直朝前堂走去。

    苏有牧送他至门口,临别前,他不经心道:“误会误会,贻误之后常知会,公子如今可知有牧清白?”

    花满楼停下道:“花某知晓。”

    苏有牧道:“那斥资之事……”

    “家父一言九鼎,请苏公子放心。”

    花满楼语毕,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苏有牧在夜幕中立了很久,久到笑意不再,久到面上狰狞一片,这才轻蔑道:

    “花如韵,我偏要你挚爱,痛不欲生、灰飞烟灭。”

    他慢慢地阖了门,却没注意到靠在石狮后的黑影。待到他阖了门,这黑影才跛着腿伸了个懒腰——

    仔细一看人脸,正是古灵精怪、四条眉毛的陆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