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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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知晓,江湖上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怪事,而陆小凤这样麻烦上身的人,他见过的怪事就更加多如牛毛。
可能让陆小凤插手去管的,那必定是怪事中的怪事,否则像他这样的麻烦精,早累死了一千次、一万次。
这回,陆小凤坐在缘仙楼的雅间里,就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管了个天大的麻烦,说不定,还是个比天更大的麻烦。
他原是来同司空摘星开个玩笑。
他经常同司空摘星开玩笑。
人都道司空摘星上可九天揽月,下可四海淘浪,是个名满天下的神偷,陆小凤便偏要捉弄他,叫他吃了瘪还不敢张扬。
这其中陆小凤顶爱用的一个方法,便是去抢了他辛苦偷来的奇珍异宝,不思据为己有,只存心气他一气,自己也顺便沾沾光,赏玩个几天。
那日司空摘星偷得了个奇怪的瓷偶,这瓷偶通体莹润雪白,描的彩是从斑驳石中淬炼出的岩彩,着的衣料是王孙贵族用不起的天蚕锦缎,做工之精巧,细看之下口眼耳鼻竟与常人无异。
陆小凤一手紧握司空摘星的臂腕,一手已把玩起刚抢到手的瓷偶。
他掂量着这瓷偶,左右也没觉着有什么特别之处。
诚然,这瓷偶做工精湛、价值不菲,但陆小凤深知司空摘星的臭脾气,一样光好看不好玩的物件,再稀罕他也不会去偷来。
陆小凤来回偏了几次脑袋,薄唇一撅,四条眉毛一齐朝上拧巴起来,他忍不住问道:
“我说老猴子,你该不会是缺钱缺疯了吧,前几年还偷些千年不融的玲珑冰壶、滴血不沾的秘金宝剑,怎么这会儿倒偷起了戏班子的人偶!我看过不了多久你兴许要去偷皇帝的夜壶了!唉,一个人的品位啊,真是不好说。”
司空摘星最受不了人质疑他的品位,登时窜起来要去夺回自己的宝贝,一边佯怒道:
“陆小凤,你有眼无珠!这可是江南若籽戏班最新做的人偶,莫说千金难买,就是当今圣上所求,也只得这么一个!”
陆小凤侧了侧身,他比司空摘星高上许多,要躲他的贼手相当容易。
他挑了挑眉毛:“若籽戏班……若籽戏班可是最近盛极一时的苏有牧苏公子的戏班子?”
“自然是苏公子的戏班子,大江南北,除了他家戏班子做的人偶,谁稀罕去偷,莫说是我,就是寻常毛贼也不屑一顾……”
“那又怎样,到底是个偶子,别那么小气,借来玩两天。”
陆小凤是个急性子,他没有兴趣听司空摘星说废话,何况他还约了一溜儿姑娘陪他喝花酒,此句话音未落,他已脚底抹油,一下跑出去老远。
令他惊奇的是,司空摘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沮丧地叹口气,往相反的方向去,也全无象征性地追赶——他这一次居然是实实在在、拼命地朝着他飞奔过来。
陆小凤被他的架势惊到,不由脚下一顿。
既然脚下已经一顿,司空摘星轻功了得,他便干脆停下来回转身子道:
“老猴子,今日你怎地这么不痛快,我又不是不还你了。”
岂料司空摘星一挥手道:“什么痛不痛快,要不是为你着想,我才不追你呢,又累,还不讨好。”
“为我着想?为我着想什么?多半又使诈!”
陆小凤一脸匪夷所思。
司空摘星指天指地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句句真心,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轰!”
陆小凤知道司空摘星是不会突然转性的,那么能让他突然正经起来的事情,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至少,绝非一件简单又好对付的事。
果然,司空摘星拉了陆小凤,一屁股坐在了城郊外的泥土地上,看样子非但不想使诈,还要跟他商量点什么。
“这瓷偶有蹊跷。”
陆小凤屁股刚落地,司空摘星嘴里就蹦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个蹊跷法?”
“你先拿来。”
司空摘星伸出手。
陆小凤才不吃这一套,他没有交出瓷偶,倒重重地打了神偷一记掌心,痛的司空摘星惨叫一声,传出老远。
“陆小凤!你拿来!你既已从我手上夺了此物去,我向来不吝借你玩玩,你仔细想想从前,是也不是!”
陆小凤两眼向天思索一会儿,觉得他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但念着司空摘星老奸巨猾惯了,递出宝物的手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司空摘星忍无可忍,一把抢了走才算完。
瓷偶到手,司空摘星一点不怠慢,利索地去扒了它的衣服。
陆小凤在一旁看他一脸严肃地作出这等猥琐举动,不由调笑道:
“这瓷偶到底也是个小女娃的样子,你怎么脱人衣服不带害臊的!”
司空摘星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他将着瓷偶高举起来,对着月光。
城郊外的竹林因无人打理,长得稀疏,是夜天又晴朗得很,无甚云朵,故而月色清朗。
透过月色,这瓷偶半裸着的上身竟变得更加晶莹通透,不仅晶莹通透,还漾出点点浅淡的绯色光晕,忽明忽灭,饶是诡异。
此情此景,连陆小凤都看得有些发愣。
二人静默着看了好一会儿,陆小凤这才道:
“猴精,你这是哪儿弄来的妖物?”
“哪儿弄来的,方才不是说了吗,江南若籽戏班、苏有牧苏公子那儿。听说这瓷偶原是要隐献朝廷的,只是几日前因故走漏了风声,弄得四海皆知、风雨满城,否则这等皇城秘宝,哪里能这么快让我占了便宜。”
陆小凤突然就不吱声了。陆小凤多么聒噪,可是他此刻不吱声了。
沉默的陆小凤让司空摘星感到可怖。他本已发觉自己所盗之物不太和祥,现下陆小凤一沉默,他更加心慌起来。
“陆小凤,你别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心里发毛得厉害。”
司空摘星把那瓷偶丢给陆小凤,自己起身在他面前踱起步来。陆小凤不说话,他只得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
“还提什么发毛,我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当时不是他们若籽戏班的戏子多嘴嚼舌,我也不至于好奇心发作,非要偷了来。”
陆小凤此时终于接过话茬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戏班里那只进贡的瓷偶,不仅做工精绝,还有个离奇的特征,能够像活物似的运动起来,你说吓人不吓人。”
司空摘星说着禁不住浑身一凛,将脖儿往衣领里缩了缩。
陆小凤心下好笑,一时也不再深究这件事多么蹊跷、蹊跷在哪里。
他转而逗弄起司空摘星:“你还知道吓人。知道吓人还偷,足见你多不老实。”
“我不老实!普天之下,所有的宝贝我都爱,管它吓不吓人。就像你陆小凤,普天之下的美女,不管毒不毒,你都喜欢。要说不老实,咱们可是彼此彼此!”
“好好好,彼此彼此。”
陆小凤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干灰尘土。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极为聪明的人总是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因此不会太为难自己。
有些事情,一下子了解太多,并不就一定是占得了先机,反而有可能陷人死地。
陆小凤不怕变成一只死凤凰,但他不愿意让司空摘星变成一只死猴精。他活着已经这样无聊,若是再少一个有趣的朋友,大概会更加瑟索。
“我看你这次偷的啊,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吓人,不如我玩两天,替你还给它的正主——苏有牧公子罢!”
没等司空摘星反应,陆小凤已然踩着清风落叶而去,转瞬间只剩一个飘渺的背影。
他自然是去喝花酒,他不但是去喝花酒,还是去喝一整夜的花酒。
可是到了早晨,陆小凤就开始后悔,甚至比司空摘星还要后悔,因为他发现自己中了蛊,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蛊。
他实在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亦有太多事等他去做——喝酒、或是与漂亮女人缠绵。
若说喝酒时候能保持清醒,那还尚可理解,若说与女人缠绵时,纵是君子,也难不迷离失神,更何况陆小凤原来不是君子,是个混蛋。
别过司空摘星,他立刻去了缘仙楼,去了缘仙楼,通常都要了满桌好酒好菜。
而陆小凤断不会为了任何宝贝撤下任何一道美食,那么他怀里的瓷偶便登时成了个累赘。
于是他将这累赘随手扔在了床脚,直到当晚入睡,未曾再记起。
缘仙楼雅间的床宽可睡下四五个陆小凤,长可睡下差不多两个司空摘星。
陆小凤想不通,大清早醒来,这瓷偶怎么就从床脚挪到了他腿边,而且它冰冷的两条胳膊,还偏偏贴着他的肌肤。
时值深秋,陆小凤被这沁凉触感扰了清梦,嘴里嘀嘀咕咕呢喃着:“玉春你的脚怎么这样凉”,一边慵懒地靠坐起来。
可他揉了揉眼,扭头并未见到昨夜侍寝的玉春。
桌上多了早茶和糕点,茶很静,静得没有一丝烟雾腾出。在这样的天气里,一杯很静的茶,足以说明泡茶的人离开多时。
陆小凤惊地一把掀开被子,蓦地入眼便是脚踝上的这只瓷偶。
他定了定神,心道虚惊一场,不耐烦地用手去撩这恼人的物件,这一撩,陆小凤的心又沉到了肚子底——
瓷偶还是昨晚的瓷偶,只是此时与他陆小凤的左腿成了一家,拉不开,取不下,竟像是长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饶是陆小凤见多识广,也不由地倒抽一口气。
尤其待他试过多种方法,终是无解后,他几乎要强取豪夺,连皮带肉将之除去。
事实上他也确实那样做了,一个人身上如果一夜间长了瘤子,任谁都会找大夫割下来,更何况长在陆小凤小腿边的,还是个瓷偶,这要是被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听了去,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再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流点血吗,几时怕过了。
但真将这瓷偶从腿上扯了去,陆小凤才明白自己又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这瓷偶看似只双臂抱着他的小腿,实则瓷面已与皮肉粘连,陆小凤一使猛力,免不了皮开肉绽。
阳光下,瓷偶见了血,夜晚忽明忽灭的红光突然大作,那些流动的光点刹那间就从其中倾囊而出,钻入了陆小凤的肌肉深处,陆小凤纵然指法再快,亦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脱离了陆小凤的预估。
那瓷偶如今剩下一个躯壳,全不如此前灵动活泼。陆小凤虽然着了道,却也得了一丝线索,至少,他知晓自己是中了什么蛊。
他坐在床榻上半晌,方才叹了口气:
“陆小凤啊陆小凤,你什么时候才能小心一些。”
说到小心,陆小凤就要想起他的一个朋友,此人虽自幼眼盲,然心如明镜,若论他的长处,陆小凤可滔滔不绝赞他三日不止,可这些长处之中,顶顶让陆小凤受用的,是他的细致谨慎。
因为只要这位细致谨慎的朋友在身边,他总可以少吃许多亏。
“哎呀,说起来我有些日子没去百花楼了,入了秋,花满楼护花再周也难免凋零,一定伤怀得很。”
陆小凤不愧是陆小凤,想起花满楼,他登时活泛了过来,随便打哪儿扯了块破布裹了裹伤口,衣着完毕,优哉游哉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