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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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十一月已经入冬了,日近黄昏,凉风萧瑟,永岳坊里的店家也都纷纷做着关门的准备。

    几个胡人大汉还流连在秦家商铺前,店铺东家是往来西疆的向导,平日里就让媳妇和老妈子看管店铺,也收卖西疆运来的货物,常有胡人在此流连。

    胡人喜酒,秦家女人便顺道做起了小食生意,店门口支两三小桌,便有胡人经常顺道小酌闲聊。

    又有人叫了壶酒,江遥看看时辰,隔水热好后赶紧端出去,道上遇到秦妈,便低声问了句:

    “秦妈妈,就快到宵禁时辰了,要不要催催?”

    秦妈为难地搓搓手,长安夜晚宵禁,眼下还剩一刻钟,那三个胡人兴致正酣,怕是不想走,一会儿差人们巡夜看到,又要连累她们。

    “先不管,把酒上上去,再等等罢。”

    “诶。”江遥答道,又飞快跑了出去。

    酒刚摆上桌转身要走,突然被那胡人抓住:“小娘子,陪我们饮几盅罢。”那胡人满脸堆笑,满面胡须的脸喝得一片潮红。

    江遥偷偷皱皱眉,转头又亲昵地笑道:“大人别为难我了,小女子不会喝酒呐。”说罢不着痕迹拉开他手,亲昵地附耳道:“可不敢偷懒呢,待会儿秦妈妈又要说我啦。”说罢收了桌上的空盘子赶紧往回走。

    胡人天生豪放不守规矩,酒性一起就爱乱来,但好歹在长安城中不敢太肆意,江遥会说胡语,她在店中之后生意好了不少,过往的胡商都爱在这里落落脚,顺便调戏下小娘子。

    她不敢再出去了,猫身钻进厨房,秦家媳妇正在做晚饭,便凑过去帮忙。来了两个多月,日常家务已经学得七七八八,顺手了许多。

    原本秦家人只是留她暂住,待她找到投靠的亲戚就送她走的。可是江遥哪里来的亲戚,本来就是胡诌,初初想在长安打探下风头,接着往东,但是时局不稳,冬季快到又要封山了,索性留了下来。

    她会胡语,模样也灵动乖巧,总不能吃闲饭,便自告奋勇帮手打理起店铺来,秦家男人常年跑外面做向导,带了货回来就放在店中卖,从前都是媳妇阿芒和老妈子顺带管管,现在有了她,生意倒好了起来。

    “阿遥,过来把药喝了。”阿芒在灶台前招招,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江遥正在理柴,闻声蹦过去,笑眯眯道:“谢谢姐姐。”

    “你年纪还小,得快点把身子调养好,不然以后怀孩子不容易了。”阿芒年过二十,已经养育了两个孩子,一脸过来人的模样道。

    从东阳出来,一路舟车劳顿又担惊受怕,到梧州时,孩子就撑不住了,宋思远还算仗义,一行人陪着她在梧州将养了十几日,这才返回长安。

    秦家原本没想留她,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姐模样,哪里做得来事,路上照看下倒是没问题,回了长安可不想再伺候。说了也怪,到了长安之后江遥倒是一改大小姐作风,养好身体后勤快地跑前跑后,又吃苦又耐劳,秦妈看着有些心酸,乱世里谁也保不定那一天从天上掉到地下,这才做主留下了她。

    阿芒正与江遥扯着闲话,厨房闪身探进个脑袋来,轻声问,“小娘子在不在?”

    “谢家哥哥?”江遥放下碗,漱了口迎出去。

    谢大立在门外,有些怯怯的搓着手道:“明日说好去城守府办入籍手续的,所以过来问问娘子,东西可准备齐了?”

    “嗯。秦妈妈给我说了,我本来是打算来长安投靠亲戚的,东阳的户籍在这里也用不了,所以什么也没带,秦妈妈好心收留我,让我挂在秦家的户口下,只有劳烦里长帮我给城守府那边通融一下了。”

    “好勒,那明日一早我过来叫你。”谢大腼腆地笑笑,流连地看着她,倒退了出去。

    他今年接了过世父亲的里长位置,永岳坊內都是由他看管,新官上任官威还不重,人也和气,秦妈拜托他帮江遥入籍,这不还亲自上门来。

    江遥目送他从后门离开,转身回了厨房,就见阿芒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倚着灶台:“我们里长真是热心肠,昨个儿妈妈都把你的事情给他说清楚了,这还要上门亲自问你呢。”

    她来了以后,谢大有事无事就往秦家跑,明眼人哪里看不出门道。

    “姐姐别打趣我了。”江遥讪讪笑道,拉着她胳臂撒娇,“这话可别给其他人说了呢,我是许过人的了。”

    “你可才十六呢,你那夫君打仗不在了,今后这辈子长着呢,都要一个人过呢?”阿芒又劝道。

    二人说话间,就听前头突然闹了起来,赶紧出去一看,原来是值夜的金吾卫巡到这边来,正好撞见那一桌胡人还在吃酒。

    来的有一队,风风火火的十三人。领头的少年人身穿黑金镶边的骑服,勒了缰绳闲闲听秦妈的求告,那几个胡人倒是淡定,坐着不做声。

    “大人,他们马上就走了,不会耽搁宵禁的。”秦妈站在马头求告。

    宋于明把玩着鞭子,淡淡道:“还剩一刻钟,宵禁时间到了,永岳坊就关坊门了,他们要是回不去客栈,走在路上一样要被抓,索性现在就跟我蹲监,省得大家麻烦。”

    今日是遇到不好相与的主了,长安城宵禁虽严,但节度使向来喜迎八方商客,就算宵禁后饮酒也常有发生,只有碰上巡查的时候,自己找暗处地方躲躲,一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今日碰上这位将军,还没到宵禁就开始查人的,实在少见。

    “几位都是住坊內的,就是街口那家客栈。”江遥赶紧出来帮腔,又凑近桌前对那几位胡人好言道,“实在抱歉,今日小店打烊了,麻烦几位清清帐,一共八十文。”

    开头胡人还梗着脖子,江遥这下递了个台阶,悻悻然结了账,骂骂咧咧走了。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哗啦一响,那金吾卫将军不知哪里来了气性,一挥鞭把一桌的碗碟全扫落在地。

    江遥正伸手在收拾桌子,冷不防被鞭尾扫到,吃痛也不敢喊,手背起了道血痕,一下肿了起来。赶紧躲到一边不敢出声。

    “哎呀,快到时辰了,不收了不收了,赶紧抬桌子进去。”秦妈到底老江湖,看那年轻将军脸色不好,赶紧一边告罪,一边招呼江遥一起抬了桌子进去,又唤媳妇来抬板子关铺。

    宋于明这才招呼人马打马晃悠悠离去。

    “将军,金吾卫巡夜是防宵小细作,何苦为难街坊呢?”待到走远,副将上前劝道,他本就得了命令,要看着这位大少爷。

    “大将军让我来巡逻,可没说要区别待遇,我也是按规矩做事。”

    你扫了人家桌子也叫按规矩做事?

    副将不再吱声,这少爷太狠,前头作战坑杀了降俘,惹了各方的众怒,节度使这才让他回长安做金吾卫避避风头,哪想他也是憋了一肚子气,上工第一天就到处惹事。

    终于关了铺,江遥这才顾得上火辣辣的手背。她是跟鞭子结了仇了,躲到长安来还是要被抽。店里也没什么好药,秦妈拿了上次从西疆带回来的药膏给她敷上,又拿纱布缠上,阿芒招呼她俩吃饭,三个人草草吃了今日的剩菜,个人回屋休息了。

    房间不够,她便寄住在顶层存货的阁楼,空间逼仄,身子都打不直,进门就是床榻,临街的墙开了个小小的斜窗。江遥脱鞋回到塌上,累了一天全身酸软,捏了捏小腿,把窗口支开一个小缝,闲闲望着窗外的月色,便听到敲钟声,宵禁了。

    长安夜里万籁俱寂,隔邻的长乐坊都是歌姬酒肆,特许了通宵营业,夜晚关了坊门,里头依然是丝竹歌舞不断,许多商客到了长安便到长乐坊流连。而一墙之隔的永岳坊,此时家家户户闭门关窗,街上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是金吾卫在巡夜。

    她睡不着,挑开窗户一角偷偷看金吾卫路过,卫队都是青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腰带金刀,器宇轩昂。

    金吾卫隶属长安城守,选拔的都是长安城世家子弟。而长安名义上还是长安节度使府所在地,辖制关中,由金陵任命。然而事实上关中地区早就不受金陵节制,俨然自成一国,不断对外征战,与四方诸侯抢夺地盘。所以金吾卫当中也都是节度使的亲近家族,年轻的世子们在队中锻炼几年,便会进入军中继续历练。

    江遥摸着隐隐作痛的手背,想起今日带队的年轻人,如此年轻气盛,藐视规则,不知又是哪户世家的少年郎,有些好奇又生气,不由得揣度起来。想着想着又没了气势,如今这际遇,有什么资格不忿呢,这烟火人间,陋室偷生,勾了勾嘴角讪讪一笑,躺倒在床上,睡吧,明日还要去城守府入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