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字数:5000 加入书签
值夜的小沙弥半夜又被叫醒,眨巴着眼睛开了寺门,被明晃晃的火把和队列一吓,顿时就醒了。
“公子来了?我这就去叫主持!”小沙弥愣愣地往回跑。
先头部队刚敲开门,马车便徐徐而至。江晟咬着牙关缓缓下了车,他新伤初愈,脸色苍白,原本高大的身形在夜风中显得瘦削飘摇,旁边侍卫举着风袍要被他披上,被他一把推开,略带踉跄地走上重重台阶,直奔大殿而去。
冲到殿前便突然停住,四处张望似乎想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空无一人的大殿被常夜灯照得亮如白昼,他目光掠过一排排阵亡将士的名牌,停在中间的瓷瓮上。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呵......”江晟上前把瓮瓶取下来,顺手朝后方掷去,瓮瓶应声倒地碎裂开来,里面竟是空的,只有一地瓷片。玄正停住脚步,他不动如山,合掌念了声佛号。
江晟冷笑说:“怎么,还带走了?......这空瓶子哪里还需要超度。”
“生人的哀思总是要有个寄托的。”玄正脚步踏在碎瓷上走了进来,江晟却撑不住身体,转身跪了下来,伤口随刚才的动作又撕裂开,鲜血浸透了里外衣服,一滴一滴落在蒲团上绽开。
“我早该想到的。两次都是在净水寺,第一次您故意纵容沈煜掳了她,第二次,又亲自把她赶走......封锁消息不让我知道......”
“不是赶,是成全。”玄正说,“我不说,公子这不也知道了吗?亲卫军的消息一样很快。”
“迟了一天一夜!”江晟突然吼道,忍着痛,剧烈喘息着,“一天一夜,快的话已经出了沙洲了......”
他今天晚上才知道消息,净水寺没有玄正首肯,无人会说,亲卫也是今日巡查时,发觉许久未见到她,才来禀告。
“公子可记得十年前的约定。”玄正走到江晟面前,盘腿打坐正色道。
“承先辈遗志,守东阳太平。”江晟喃喃道,那是他对玄正的承诺。
十年前,父亲突然过世,他正领兵在外征讨,匆匆回旋时被兄长的部队围剿追杀,好不容易到了城下,却进不了东阳。
父亲身前并未指定继任者,净水寺主持与江家世代渊源深厚,玄正夜奔而来,领他从净水寺密道入城,夺下东阳,等于认同他作为继任者的身份。
“十年前从这大殿入东阳时,师傅当时便要我丢下她,我没舍得,反正也是生死未仆,心中颇有几分戚戚然......后来你也不喜欢她,屡次让我处理掉,她是知道的,所以总是对师傅无礼......”江晟想起那张脸,凄然一笑,
“这丫头,睚眦必报,哪里像什么公主。”
“那性情,不正是帝王家渊源的血脉吗?初初劝公子放弃她,是因为她身份实在尴尬,后来是见公子太过沉迷。”
二人从前都是心照不宣,这是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聊起这个话题。
“江氏祖训有一条公子记得么?”玄正又问。
“哪一条?”江晟苦笑,又自己念了起来,“忌贪,忌嗔,忌痴......”
“忌耽于物。红颜白骨,不过是个玩意,公子却差点把命都丢了。”
江晟不回答,只是继续自说自话:“我对她并不好,甚至连名分也迟迟不给,她有孕之后,原以为你终于肯放过,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自知杀孽太重,子嗣早就无所谓,但对这个孩子有几分期待的,师父这次,逾越了。”
“只是放她远走。”玄正道,“江氏的血脉不需要她肚子里的孩子继承,公子不必太伤心。”
“她自小飘零,万幸身边总有人看顾,如今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她能到哪里?”江晟喃喃自语,“此去三千里荒漠戈壁,茫茫四海中原,或者是回金陵皇宫?你是让她们母子送死。”
玄正看着江晟俨然入魔的执念,更加坚定自己送走了江遥的决定,只是和江晟的嫌隙,从此事开始,就弥合不了了吧。净水寺和东阳亦主仆,亦盟友,共同守护东阳和西疆。十年之前的乱象中,他选定了江晟,此刻,他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守护。
“西疆乱了多时,孤魂野鬼太多,全仗师傅善心收留超度,净水寺有的忙了。”江晟说罢起身而去,二人对答有礼有节,情谊却不似从前了。
今日之结局,玄正早有预料,起身恭送他走下台阶,眼看江晟身后的净水寺大门轰然关闭,江晟回头最后看了眼,又问前面军士:“什么消息?”
将士上前称诺,又禀告道:“所有关卡都已通知,暗卫和驻军都放出去了。但现在局势初定,残兵败将都在四处逃窜,怕消息走漏之后小姐会落入败军手里,并不敢大张旗鼓公开搜索。”
江晟点点头,“做得对,暗中巡查,只要未入梧州境内,都有机会。”
然而往来商旅众多,已经晚了一天一夜,他心里清楚,机会并不大了。
他从未像此刻般恐惧绝望,不敢想这一路众多的沙匪流民,她会不会遭遇不测,亦或者此去家山万里,再无缘相见。心愿已经低到尘埃里,就算再也不见,不管在哪儿,只要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可惜,自己恐怕再无缘得知了。
===================================================================================
出了沙洲又是二十几日的奔波,几百里的荒漠戈壁,前面还要连走一天一夜才能见到下一座绿洲城市。傍晚时商队赶到了一小块地下河浇灌的绿洲,便停下搭帐篷休整。
随行的女眷开始生火烧水,只有两人,忙前忙后,二人是秦向导的母亲和妻子。江遥的旅费玄正已经帮忙出了,她是随队的客人,自不必动手,坐在离人群远远的地方看着天际发呆。
这几月战乱,西域至长安的路走的商队不对,以往路上搭帐总能遇到其他队伍,今天歇脚的绿洲却只有这一队。
晚饭和往日一样,每人一张饼,一块风干的牛肉再加上一碗热开水。秦妈挨着分发,到了江遥这里,又特意安慰地拍拍她手背,劝道:“吃点吧。”
行旅不易,多是准备便携又耐饿的食物,江遥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姐,一路跟着他们风餐露宿,虽然从不叫苦,但人却一天天消瘦了下去。人心都是一样,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于心不忍,秦妈看着她难受,也总想着多照顾一下。
江遥道谢接过来,张嘴小口小口的啃着,完全是无意识地在吞咽,她吃不惯面食,从前在江府也都吃小厨房的江南菜。
旁边宋思远在马车上摸摸索索捧出一坛酒,走到篝火前,大家齐齐欢呼,围坐在他旁边喝了起来,一群人说笑玩闹好不悠哉。
饼子难以下咽,江遥怔怔地望着前方落日晚霞,听着耳边喧哗声,鼻头突然一酸。天幕下戈壁无边无际,长河落日壮阔寂寥,想起过往种种,不觉就感怀起来,她低了头,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热闹是别人的,她只剩一个人了。不,她不是一个人,手下意识地抚上还未显怀的肚子,抿抿唇,纷乱的心又努力坚定了几分。
宋思远和一帮汉子闲聊喝酒,正在兴头上,瞥见她一个人背过身去,想了想,放下酒碗,摇摇晃晃走过来,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娇气。”
江遥一惊,手在脸上胡乱一擦,回过头看是他,无奈地叹气,扭过身去不理他,压抑着哽咽:“阿叔好烦。”
“嘿,越来越没礼貌。”宋思远佯怒,论年纪他真算是阿叔了,嬉皮笑脸地蹭到她旁边并肩坐下,“大小姐就待在家里好啦,非要学人走四方,吃不惯睡不好。”他看江遥边吃边哭,以为她是吃不下委屈得哭,撑了这么多天,也算硬气。
他在怀里一番摸索,掏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来献宝似地捧到江遥眼前:“沙洲买的鸡蛋糕,我打算偷偷躲在车上吃的,便宜你了。”
鸡蛋糕烤得金黄润泽,亏得宋思远放在怀里还没压烂,可见有多宝贝,江遥咽咽口水,又看看宋思远,想着要不要接过来。
“拿着呐,玄正大师把你托付给我了,要是半路饿个半死,我可没法交代。”宋思远笑眯眯地又凑近几分。
哼,又来套话,江遥一把捧过鸡蛋糕,自顾自的吃起来。宋思远一路上时不时借机打探企图想搞清楚她的来头。江遥只咬定自己家是住在东阳的商人,全家都被冲杀进来的颍州军杀了,剩她一个,现在要回长安投奔亲戚,大师可怜自己身世,才送她进商队的。
“明日能赶到下个城市,到时候再给你吃点好的。”宋思远看她吃得开心,也不再出声,取过她啃了小半的大饼,掰开吃了起来。
远处夕阳正好,天际线被染成一片红色,凉风阵阵,卷起沙粒在戈壁上起了阵阵烟尘。宋思远突然站起身来,看着前方漫卷的尘土,目光瞬间凌厉起来。伸手拽起江遥,往回疾走,大声道:“快走,有沙匪!”
席地休息的男子们立时应声而起,熟练地割断货物,收拾起水囊和食物,上了骆驼。宋思远弃了车,见骆驼不够,便让江遥与自己同骑,一行人顷刻间已经准备好,催赶骆驼向前跑了起来,希望能躲过直奔而来的沙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