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骑一前一后沿着蜿蜒山路上到西山顶。

    江晟心乱，也不管萧景跟不跟得上，一个劲催马，到了西山凉亭，回头一看，萧景也气定神闲地勒马驻足。

    “不愧是西南萧家......”江晟瘪嘴，略有些孩子气地冷哼，萧景不做声，到底多年不曾弓马，还是有些暗自喘息。

    此时正值日落，山下的绿洲树影浮动，远处的荒原沙漠在天际处连上了晚霞，无限江山，尽在脚下。

    江晟勒缰驻足，萧景不知何时也打马上前，和他并立。

    许久，江晟才开口，“沈煜来东阳有两个目的，一是皇命，重设都护府，暗中联络西疆各方势力，伺机而动。二是，......迎长公主回銮，这恐怕是金陵城中的世家豪族不满当朝皇帝，才暗中行事......”

    “沈煜似乎更热衷于第二件事......”萧景凉凉道。

    江晟回头看他，“蛰居东阳十年，消息倒是灵通。”

    “萧某生无大志，只想好好守住她而已，十年前的约定，依然不变，西南萧家，任公子调遣。”

    “呵，”江晟苦笑，“萧氏虽不知你行踪生死，但依然为你马首是瞻，若要调遣，也需要以你为号，只不过眼下，七七有一关过不去，我愿放弃当年的约定，你呢？”

    萧景不解，手握紧了缰绳回头看江晟，眸光中闪过狠厉，“公子这是何意？”

    “离开金陵时，长公主尚年幼，沈煜打探的消息是她身边有一个西南萧氏出身的宦臣，十年之后，你才是可以确认长公主身份的关键。”

    “他们要的是长公主的名号，如果没有了我，也就无法确认，此事自然不成。”

    知道江晟不是要放弃江遥，萧景松了口气，心里却渐渐紧了起来。

    “七七想回金陵的，一直暗中联络沈煜。你从来都纵容她，这次呢？”江晟突然悠悠道。

    “我不想七七回去，只盼她可以偏安一隅，安度此生。公子，是不是能托付的人呢？”萧景反问。

    先帝归天之后，金陵大齐皇室衰弱，如今已是蜷缩于江南。

    放眼天下，四方节度使各自占地为王，战乱不断，早就不受朝廷节制，西疆以东阳为首，西南也重归萧氏。即使江晟的态度并不明确，他也希望江遥可以留下，至少，不要踏入这场注定的天下大乱里。

    江晟叹了口气，“七七这个坎儿，也是我的坎儿......西疆的局势你也看在眼里了，我不过在西山盘桓数日，有人就待不住了。城邦之间本就各自不服，沈煜一来联络，更是蠢蠢欲动，矛头直向东阳。长安节度使意欲西扩，一味拉拢我，但若真是形势不好，恐怕也会伺机倒戈，吞并西疆，再有西南萧家重夺控制权，若也虎视眈眈......”

    “......公子天命所向，西南萧氏愿与东阳结永世之盟。”萧景在赌，赌江晟的赢面和他对江遥情谊，他已经赌上了全部身家，但是结局自己应该看不到了。

    “江氏自长安入西疆已有百年，遵从祖训，无意逐鹿中原，若她愿意留下，我定护她一世周全。”江晟看向远方，感于萧景的决绝，许诺道。

    归来已是晚上，进帐看见江遥尚在床上呼呼大睡，江晟上前坐到床边，伸手戳戳她的脸，江遥不耐地拍开他，懒懒地翻了个身，犹自在睡梦中。

    少女转眼就要做母亲了，目光隔着被褥流连到她小腹，江晟突然腾起从未有过的温暖，从心底层层翻涌而出，十年前初见时，萧景携重礼而来，求他救命，他也欣然应下，这段机缘他设想过很多种结局，唯独没有想到会把自己陷进去。

    小时候母亲曾送过他一只波斯猫，美丽且不驯。乖巧时他爱不释手，撒野咬人时，他打起来也毫不留情。许久后，猫儿不知怎么跑丢了，他难过了片刻，便又去找新的乐子，毕竟只是一件玩物。

    初初对江遥也是，他把她捡回来，给了她自己的姓氏，慢慢养大，空闲时逗一逗，心情不好也随意撒气。直到渐渐渐渐地，发现自己好像把心丢了。

    他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也早过了轻狂的少年期，却在得知她有身孕之时，雀跃得想要昭告世间所有人，终究，她成了不同的那个。

    烛光摇曳下，注视着少女恬静的睡颜，突然便只想耽于这片刻的安宁，不想去管那即将来临的场场风波。

    然而长夜漫漫，时间不多了，还有好多事要做。

    江晟招招手，让萧景上前抱了江遥回去。

    大帐外有侍卫传讯，甲胄加身的军官们已经列队等了好久。

    从大帐回去，萧景走得极慢，身后的兵甲声，脚步声渐渐远了，怀中的江遥半梦中下意识搂着他的脖子，眼前景致模糊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金陵，怀中的她那时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每每疲倦了便会装睡让他抱着回宫，一旦得逞，便埋到他耳边奶声奶气撒娇，“我醒来的时候你也要在哦。”

    好的，他曾在心里默默回答了千百次。

    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惜，转眼帐篷就到了。

    江南的夏季多雷雨，午后几声雷鸣，她的猫儿又被吓跑了。侍从们都急匆匆出去寻找，她也不闲着，顶着电闪雷鸣往猫儿爱去的花园跑。侍女在后面撑着伞追她，她觉得心烦，有意七拐八绕把她们甩开，一不小心就钻进了花园后的湖边。

    雨越下越大，她淋得周身湿透，浑然不觉，喵喵呼唤着沿堤岸走，前面桥上立着一个人，正愣愣地望着面前的湖面，居然也和她一样周身淋湿而不自觉。

    “你有看到一只花猫吗？这么大。”她冲上去问他，一边伸手比划，“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淋雨呢？”问完又自己一愣，自己也在淋雨的呀。

    那人回头，是宫里內侍常见的穿着，但是看着又很不同，她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只是垫着脚努力仰头看他，“你长得真好看呀。”只是脸上那一道道淤青和血痕看着有些吓人，合着雨水淋漓而下，夏日衣薄，那人衣衫上也浸出些红色，不断随着滂沱大雨冲刷而下，晕开在衣服上。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侍女们抱着淋成落汤鸡的猫儿追上来：“公主，找到了，好大的雨，先回去吧。”

    她转身接过猫儿，正要走，又回头拉住他的手：“雨好大，跟我去躲躲吧。”

    雨声潺潺，江遥睁开眼，寂静的夜里，帐外风声倒是有，西地荒漠干旱，哪来的雨。她许久不曾梦见少年事，现在一回神，才觉得全身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起身下床，却不见萧景，心里一慌，就要往帐外去，结果一走到门边，就碰见他端着托盘掀帘进来，明眸一笑，问她：“饿了没？”

    “没有呢。”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气都气饱了，江遥嘟着嘴心里想。

    “清粥和几道小菜，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萧景一边摆桌一边说。

    江遥哎了一声，无奈在桌前坐下，小口小口勉力喝粥，时不时抬眼偷偷打量萧景，欲言又止。

    萧景被她逗笑，“说吧，想坦白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她如蒙大赦，立时正襟危坐，又低了声音，“我只是没想好......”

    她还是没说出口，最隐秘的心底里，是怕他介意，或者说她自己介意。

    “那现在想好了？”萧景又往她碗里夹了一筷。

    “嗯......留在这里也行，”江遥细如蚊讷地应他，“你会陪我吗？”

    她抬头看他，眸光闪亮，期待殷切。

    萧景一愣，复又回神，拍拍她头顶：“傻丫头，我可没有别的去处了。”

    江遥如释重负，咧嘴一笑，牵了他的手，开心地晃荡。

    帐外忽然响起马蹄声，有军士在外传令：“小姐，公子吩咐立即启程。”

    “去哪儿啊？”江遥狐疑，丢了碗招了人进来问话。

    “公子下令先将女眷送回城中，二位夫人已经上了马车到营地门口了。”军士答话。

    “这么急......总要收拾一下吧。”江遥问。

    “事出突然，公子吩咐要二位夫人和小姐先行，其他人和行李再离开，小姐请上车吧。”

    门帘一掀，帐外已经停好了马车。

    “萧景也不能跟我一起吗？”江遥还想再问。

    “小姐先去吧，我整理一下，随后就到。”萧景出声打断她。

    江遥想了想，还是上了马车，又复探出头来叮嘱：“你快点回来哦。”

    萧景走到车窗前，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碎发，笑意盈盈：“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