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燕归来(1)

字数:7047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星河璀璨,突然间却黯淡了。蝉鸣声声入耳,浑然不觉夜将逝、薄日欲出。我朝窗外望去,将军府在安静中却已忙碌起来了。佣人举着烛台,正蹑手蹑脚地打算从树枝间粘去鸣蝉。然,茂密的树冠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蝉侥幸躲过一劫,于是唱的更欢。

    他们倒是勤快啊、可别点着了树。

    我暗自想到。

    这等聒噪之声很快就使侍女开始在角落里怨声载道,我闻得后厌烦地收回视线,指甲轻叩着梳妆台,一个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在面上绽开来。

    我笑道:“若是这蝉有人般大小,那我们便可拔了它的舌头了。”

    我不爱高声指责,但此话却如坠池石子、惊起涟漪后空荡荡地在屋中回旋。如此,无人敢多嘴。

    寂静之中,短暂的安宁过后我又是一阵心烦意乱。蝉鸣吵闹之下,我忽然感到一阵恼意。

    脑中净是鬼怪神魔,狰狞隐晦的景象。当这些扭曲的物象愈发的触及我时,我只得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些鲜血淋漓的画面。

    指尖轻抚过雕刻在镜沿的金鸾,一如既往地如此玲珑精巧。振其翼熠熠生辉,似要高飞遨游。

    诚然如此,若灯花微弱也还是漆黑一团的废铁。

    茫茫然的在镜沿摩挲着,丝丝寒意由指间攀入心头,我顿然回神,方才懵懂地看向了镜中之人。

    “小姐您倒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呢。”侍女如是笑道,一双巧手在我发间翻飞着。

    我懒散地合上双眸,一身倦意无处发作,于是支在梳妆台上说道:“你的嘴倒是越来越甜了,本来想多多表扬你的。只是这头长发真是困扰我许久,顶着实心烦。”

    将长发盘起,其中再镶嵌以发簪玉石般的重物。苦恼之余,也得令一举一动透露着优雅。

    “那也是你每日都要睡上几遭,睡觉也不安生,所以隔三差五的就要重新梳妆。”妃鸾一旁说。

    她悠哉悠哉地跷着腿坐在桌边,盘中盛放用以我深夜充饥的干果佳肴倒是成了她的口粮。

    我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不痛不痒的几个白眼过后,妃鸾还在吃,而我对侍女说:“不如,把这头发剪下那么一截,你说如何?”

    侍女噗嗤一笑,打趣道:“小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地剪去呢?况且这头黑发多漂亮啊。”

    纱帷卷风。

    微风撩过,吹散了我鼻息间缭绕的香气。我百无聊赖,脑中却又地莫名浮着一帧帧画面。

    我轻笑道:“北凉,今天要从军营回来。是吗?”

    姬北凉年前奉姬无夜的指令,驻守兵营练兵。

    “是的,夭灼小姐。”侍女兴奋地说着,连我从镜中注视着她,也浑然不觉、喜意的光彩在她眸中流转,“不过这血衣侯侯爷也要回京述职了,说来、按我们平常人家的他还算是小姐的姐夫呢……”

    我微微侧头,若有所思的把玩着簪子。

    妃鸾的咀嚼之声戛然而止,刹那间屋内被沉默侵袭。侍女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她目光定定地看向我,恐惧掩盖了喜悦逐渐的蔓延。

    未等她发言,我将酒樽一饮而尽后,灿烂一笑。偏头看向她,如雨击落叶的清响、悠悠说道:“无妨,我们都清楚的知道樛木姐姐早已不在人世。又何必,刻意不提呢?而侯爷……也走出了丧妻之痛,没什么避讳的。”

    侍女听罢猛的跪在了地上,额头紧扣着地面、不肯起来。

    突如其来的声响使得我一惊,我无语地皱了皱眉后。对镜轻轻为自己簪上花钗、笑道:“你起来吧,地上凉。况且你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此番我见犹怜的小模样、让我更不忍心罚你。”

    她听完,战战兢兢地起来了。

    看着她噤若寒蝉的样子,我感到了一丝可笑。

    我眉目低垂,将戴上护甲的手指活动一番、似缓缓花开般说道:“你这副样子,显得我在你欺负一样呢。其实倒是我有事同你商量,或者说有所求。侯爷要几个暖房丫头,本来也无伤大雅。可旁人,我又信不过。思前想后,也只有你了。”

    我抚弄着自己挽起的长发,在镜中不断地端详着,但又得小心翼翼、毕竟镶嵌着珠饰的护甲极易挂乱这幅和谐的画面。

    侍女那澄澈的眼睛,霎时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后退几步,却被妃鸾扶住。伴随着一声惊呼,她难以置信的瞪着我。与此同时,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因恐惧而张开的小嘴。

    面对她可怜乖巧的外貌。我亦是拉扯着眉头,刻意流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瘪瘪嘴、用以表示对她所畏惧事物的不解,但很快我就不想用这幅伪善的模样示人了。

    我勾起唇角,笑道:“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表情呢?是,害怕吗。”我笑了笑,说:“血衣侯,白亦非,也是一个温和的人。去服侍他有什么问题吗……”

    她咬着下唇,久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没有。”

    天将明。

    我慢慢起身,又摆弄了会儿宽大的裙摆后、才和蔼地对她说:“那甚好,今天你也没有其他事了。就好好准备、打扮着见过侯爷吧。”

    她盯着地面久久不语。

    大清早不该晦气。我绕开她,拉过妃鸾笑道:“我们去用早膳吧。”

    桑海天气晴好,一如既往地。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中却令姬夭灼感到了淡泊宁静、这令她颇为失望。

    她身居高楼,隐于帘帐之后,避开炽热的阳光与行人的视线、悠然自得地轻摇这酒樽。酒水在杯中回荡着,倒映出一片潋滟晴空。

    碧海同青天相接,却被那只大船毁了气氛。

    姬夭灼无奈地挑挑眉,戴着护甲的小指轻轻按压在额边。

    她疲倦地合上双眸,伴着风铃清脆碰击之声、指甲在桌上规律地敲着。很快,她手上的动作渐渐缓慢,呼吸也平稳深沉了起来。

    周围侍从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声,姬夭灼皱了皱眉。

    在柔和的光芒之下、喧嚣,也意外的和谐起来。

    而这难得的安宁令姬夭灼无比惬意,本可以小憩片刻、但突如其来的骚乱却再度惊扰了姬夭灼。

    马蹄啼鸣,令她不悦的睁开眼睛,寒冷的目光扫向了窗外。目光所及之处,见到的百姓却都不约而同的立在了两边。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众多包裹在盔甲之下的秦兵护送着几架马车飞驰而来、朝着小圣贤庄而去。

    百姓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不知马车中人是否听见,至少姬夭灼听的却是一清二楚。

    内容极其丰富。

    姬夭灼方才被惊醒的浮躁骤然间褪去了,酒樽停在下唇,挡住了她蔑视的笑容。然她眸中闪烁的光芒,却表明她的思绪中已然杂糅了些隐晦的色彩。

    随从不明所以、只有木然的盯着她。

    他们应该早些习惯姬夭灼瞬息万变的情绪的。

    桑海城内,纵然姬夭灼还是习惯将迎面拂来的风,称为清风。但这里的风。却总是在花草泥土的气息中掺杂着一股细微的咸味。这让她不得不考虑是否更换自己对它们的爱称。

    可想而知,这种崭新的体验使得从未触摸过海水的姬夭灼充满了好奇。

    可惜,才脱离暗无天日的坟墓时,白日里、即便是微弱的阳光都会灼伤她惨白的肌肤,刺伤她的眼睛,更莫说海水。

    如今姬夭灼已逐步的习惯明晃晃的阳光,但她依旧不会想冒腐蚀、无法愈合的危险。

    坐了许久,姬夭灼忽然之间有几分饿了。

    因为她想起了,墨家那位厨艺高超的眼线。

    庖丁。

    庖丁忙着接应墨家弟子,正是热闹之时却闭门谢客。

    墨家行人一路上为了躲开军队,已有些风尘仆仆,疲倦之态。更莫说诸位首领为了保护天明这位墨家巨子、和众多墨家弟子,更是煞费苦心。

    庖丁不敢怠慢,庆幸早有准备。这个心灵手巧又玩心大的胖子,安顿好了墨家弟子后,便同盗跖这位头领聊起了李斯前去拜访儒家一事。

    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决定去一探究竟。

    然,当他们兴致勃勃的推开门时却与执伞而来的姬夭灼迎面对上。盗跖愣住在原地,隐隐绰绰地感觉此人似曾相识。

    姬夭灼顿了顿,收回了正欲叩门的手,温和笑道:“好巧啊,盗跖首领,庖丁师傅。”

    墨家匆匆一面使得盗跖对她的容颜本已有些模糊,如今再见、记忆又源源不断的开始涌现。

    当日诸子百家都在机关城聚集。而众人当中,唯一与她相识的只有儒家的张良先生,他并未对此有任何表态、反而一路上都与姬夭灼随行。

    而除此之外,即便是德高望重的道家逍遥子、对姬夭灼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

    但却也是他提醒要当心着姬夭灼。

    他的话使得这位本该长眠的女子的出现,更加扑朔迷离。

    诚然如此,她的出现并未影响些什么,所以也被逐渐淡忘。倒是使得盗跖好奇,这样一位有着艳丽妖邪面孔的女子,为何面上皆是悲凉隐忍。

    或许那日来不及梳妆,今日姬夭灼面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在艳红色的色调下她愈发的像一朵富贵牡丹花。

    只是紧抿的双唇却显露了她的不安。

    盗跖双手环胸,挤眉弄眼的笑道:“这是姬姑娘吗?真是巧啊,刚来桑海就见着了美人——你说是吧?庖丁。”

    庖丁挠着后脑勺,尴尬的笑着说:“是啊,不过小店今日有事不接客。姬姑娘若是想吃东西,还是请回吧。”

    姬夭灼嘴角朝下撇了撇,无奈的情绪转瞬即逝,她低声细语地说道:“那真是打扰了,都是我没见着门上的告示还以为丁掌柜只是关着门而已。”

    庖丁听完,下意识地朝着背后望去。果然门上空空如也,他一愣、顿然有些疑惑,自己亲手挂上的告示为何不见踪影了呢,莫非根本没有挂?

    他茫然的张望着。盗跖推推他,对着姬夭灼戏谑的说道:“丁掌柜真是糊涂人,害得人家姑娘一人白跑一趟。不如这样,改天让他亲自送菜去姑娘家中赔不是。”

    姬夭灼掩唇笑道,眸中亦是盈盈笑意:“不必了,兴许是风儿吹走了吧。既然掌柜还有事。那我改日在来登门拜访,就先告辞了。”

    不待庖丁、盗跖答复,姬夭灼嫣然一笑后、转身径直地离开了。留下衣裙飘飘的一个背影。仅仅在这一瞬间、她眸中的笑意便也荡然无存,只余下笑容僵在脸上。

    “那姑娘慢走啊。”盗跖在其身后喊到,与此同时,他的笑容也缓缓消失。

    和上次一样,说来就来,走的也是悄无声息。

    无缘造访,像是有诈,可她却无半分试探之意。

    盗跖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揉着下巴,庖丁推推他,心急如焚地说:“盗跖头领,我们快赶不上了。”

    盗跖不屑的挥挥手,道:“我从来不会迟到。”

    姬夭灼当然不会试图同他们聊些什么,她只是来证实些事情的,如今她已有满意的答案,也就不耽误两位、去儒家了。

    她收敛了面上的表情,静默的行走在人群之中。

    “妃鸾,”我轻描淡写的说,将一块米糕投入湖中,目不转睛的盯着鱼儿一拥而上、哄抢着米糕的情景,“北凉年纪不小了,到底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我平静的述说着:“若是他心之所向,想来我也不会阻止。可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绝对不会放任旁人任意觊觎的。我,真的很讨厌那些掠夺者。”

    妃鸾缄默不语,默默地嚼着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