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鬼谷来信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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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春三月
楚国郢都,王宫燕朝
楚国国君良夫刚刚视朝结束,退回燕朝处理政事。司宫趋步递上一个竹木信筒,信筒上书有‘云梦鬼谷’四个大字。
楚王打开信筒,取出帛书展开来。信的内容比给其他诸侯王的要多些,因为云梦在楚国国境内,信上除了请楚王派出嫡子王孙入谷学习外,还恳请楚王于夏四月初在云梦东北竹林一带接应各国子弟,四月初三辰时鬼谷会派人在竹林西侧筼台接引大家入谷。
楚王把信来回读了两遍,然后让司宫把安陵君请了来。
安陵君过来读了信,也是诧异,他按捺住疑惑,问楚王:“大王怎么想?”
楚王道:“这事有些蹊跷。”
安陵君道:“是,鬼谷向来低调,不主动参与天下事务,这回怎么如此大张旗鼓,要在各国王宫贵族中挑选弟子。”
楚王问:“你觉得其中有诈?”
安陵君笑了一下,摇摇头,回道:“诈倒不至于,只是看不透。”
楚王说:“兵者诡道,鬼谷最擅用兵之术,自然也最谙诡道。既然我们都看不透鬼谷的真实用意,此中玄虚过甚,不得不防。”
安陵君笑道:“那大王打算如何防?”
楚王不回答,却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对鬼谷绝世兵书怎么看?”
安陵君正经起来,问楚王:“大王信吗?”
楚王回答:“姑且信之。”
安陵君继续问:“那大王是打算借机派人入谷夺书了?”
楚王答道:“鬼谷深浅天下没有人能摸得透,莫说只是楚国的子弟,怕是合天下诸国子弟之力也不能胜任夺书之事。”
安陵君点头,问:“既然不夺书,那大王打算如何?”
楚王低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也就敞开说了。道理诸国都明白,但总有不自量力的。”
安陵君点头。
楚王继续说:“鬼谷说到底就在云梦,真有绝世兵书,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带出我楚国国境。”
“大王打算派人监视魏国一众?”安陵君问。
楚王把视线从安陵君身上移到燕朝一侧壁上的诸国分域图上,说道:“不止魏国,齐国、秦国、赵国,都要盯着。”
安陵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子弟两三人而已,大王打算派一队斥候去不成?”
楚王伸手,弓起食指,对着安陵君额头作势要狠磕下去。
安陵君呵呵大笑,捂住额头向后退了几步,正好退到几案旁,顺手拿起漆木器皿里的桃子,吃了一口,然后对楚王说:“大王这就恼羞成怒啦?”
楚王立在原处,抱臂瞪他。
安陵君笑,又吃了一口桃子,拖着腔子道:“子弟就两三人,嫡公子还得占去一个,余下最多两个,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盯得住啊。”
楚王不语,一直瞪着安陵君。
安陵君边啃桃子边继续说道:“况且入谷之后,谷里若是将子弟们散开,按侯国各学各的,就算斥候去了也无处伸展。”
楚王不为所动,继续瞪着安陵君。
安陵君在楚王注视下吃完一整颗桃子,把桃核放到案上,然后背起双手,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踱到楚王跟前,说:“大王再瞪,我便不说了。”
楚王最后用力瞪了他一眼,把视线移向侯国图。
安陵君笑,说:“与其把重点放在监察各国子弟上,倒不如去结交鬼谷子本尊。”
楚王终于开口了,说:“鬼谷子不是个几百岁的老妖孽吗,如何能把几个十多岁的小毛孩子放在眼里?”
安陵君笑:“这些话大王也‘姑且信之’了?”
楚王又瞪他。
安陵君笑地更开了,说:“好,就算他是老妖孽,像他这种人,寻常人拿不住,但若是咱们子康公子,还是很有成算的。”
楚王大惊:“子康?”
安陵君点头。
楚王道:“他太过顽劣,仗着你我的宠爱,不学无术,蛮横任性。我若不是只有两个嫡子,如何也不会放他去。你倒好,说他是正堪大任的人选。”
安陵君道:“也就是说,大王本来就打算让子康去了?”
楚王嗯了一声。
安陵君拍拍手,道:“子康是有些任性,如今有这个机会,刚让他出去历练一下,磨磨性子。在鬼谷修习个三五年回来,以子康的聪慧,或许是个难得的相才,正好辅佐大王。”
楚王却摇头,半是责备半是宠溺地说:“哪里敢用他振兴楚国?他不要整天给我惹是生非就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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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王宫外
王宫至凤凰山贵族居住区有一段木板桥,附近是郢都颇繁华热闹的区域。但这时还是卯时,天微亮,来往行人并不算多。
桥东头南侧有棵颇有历史的大柳树,这柳树半枯半盛,一半枝叶繁茂苍翠欲滴,另一半曾历雷劫,树干上生生被震出一个六尺余长一臂余宽的裂痕。
在这柳树雷痕处,正隐着一个少年。少年身着灰色布衣,左手缠布条,紧贴雷痕猫腰站着。
他的脸白而秀气,五官里眼睛最为出彩,十分清澈有神,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留意着自远方过桥而来的行人。
这少年正是安陵君口中的子康公子。
子康公子名叫熊侗,是楚王熊良夫同已故的楚国王后所生的第二个儿子。熊侗此刻这般模样,为的是伏击一会儿要从这儿打马而过的昭国老的独子,昭斯。
昭国老是楚国的老臣,六十多岁,历悼王、肃王两朝,前几年才从令尹位上退下来。他尽心尽力辅佐良夫多年,劳苦功高,故而被尊为国老。
这位昭国老直到四十多岁膝下才得一子,因此宠爱异常。孩子少时受宠,大了难免骄纵,但这位却是骄纵地过分了。
一开始还只在昭国老府里横,后来受他父亲荫惠,领了工尹的官职,借着官威便横出了昭府,做出不少鱼肉百姓的事情。
昭斯屡屡犯事,楚王却总是念他父亲恩德,法外开恩。
在前不久的云梦之会上,昭斯强行霸占了一位百姓家的姑娘,姑娘姓唐,性情刚烈,当天就悬了梁,所幸被人及时救下。
唐姑娘被救之后,越想越憎恶昭斯,也后悔自己草率寻死的举动,决定无论如何也得把昭斯这恶人拉下来,替自己寻个公道。于是就大张旗鼓地告了官。
唐姑娘旗鼓张得够大,最终惊动了楚王,但楚王还是一贯的做法,赐了唐姑娘些银钱珠宝,停了昭斯一个月的俸禄就算完了。
熊侗之前就十分地看不上昭斯,这次昭斯干出欺辱少女的恶行来还能逍遥法外,熊侗很是不忿。
他在楚王身前叨磨许久,希望能让楚王改变主意。但是楚王心里总觉得只要昭斯不犯下欺君叛国的大罪,为国家计,都得看在昭国老往日的功劳网开一面。
熊侗劝说无效,就决定自己出手,虽然不能为唐姑娘讨回公道,报一报私仇也能多少宽慰一下姑娘的心。
昭斯每日下朝后差不多这个时辰都会经这道桥回昭府。熊侗已经在这儿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等到了昭斯。
昭斯自楚宫骑白马而来,就快上桥了,却并没有减速的意思,也不礼让行人,还是一贯的傲慢态度。
昭斯的马非常矫健漂亮,马上还戴了许多精巧轻薄的金玉配饰,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十分威风,吸引了木桥附近许多的目光。
白马很快奔到了桥上,这时桥上并无他人。熊侗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只袖珍弩机和一个丸状铁石弹子。
仔细看,那颗铁石弹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是由两个半丸状的小铁弧卡在一起拼成的。每个铁弧缘上竖着三根细小外倾的铜针,两个铜弧的铜针两两交叉在一起,将一圈极轻细蚕丝卡绕在铁石弹子上。
蚕丝在铁石弹子上绕了一圈,余下的都缠在熊侗右手食指上。熊侗手一抖,放开蚕丝,然后飞速拉开弩机瞄准桥头右侧护栏最低处,将铁石弹子射了出去。
铁石丸子带着蚕丝飞射而出,卡落在板桥护栏低处的缝隙里,熊侗猫在这侧树后,用缠布条的左手将丝线拉紧。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恰好在白马奔下板桥前设好这道看不见的绊马线。众人只见白马在下桥时,突然轰隆一声跌倒,将昭斯甩出了几丈远。
熊侗见昭斯已跌下白马,立刻连拉了两下手里的蚕丝,蚕丝触动铁石弹子身上的机关,六根铜针收回弹子里。没有铜针的固定,蚕丝从弹子上滑了下来,弹子失了牵引,掉进河水里。
熊侗收回蚕丝,将弩机收好,在人群聚拢前离开了藏身的半枯古柳,跑到三条街巷外换好他本来的衣服。
熊侗完成计划,估摸着昭斯得好好养上几个月才能再出来祸害人间,于是心情极好,嘴角挑出笑来,左脸颊上一颗细小的痣也随着小幅度飞扬了一下。熊侗生了一张乖巧的脸,此时却有些生动邪气。
人群慢慢围到了摔落马的昭斯周围,其中一个眼尖的认出了昭斯,叫道:
“这不是昭国老家的昭工尹吗,快,快去昭国老家里通报一声啊!昭工尹!昭工尹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