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二 離殤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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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找到要找的人了……這是?!」墨雲聽見包間外傳來開門聲,待一看清來人,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曦璃攙扶的那個男人,用自己的披風蓋住了模樣,但墨雲卻知道,那個人已經沒有氣息了。
曦璃淡淡的開口:「沒事,讓他睡吧。」
他這一生,何錯之有?要受這等屈辱、受這些驚嚇、受那些委屈?
墨雲看見掀開的披風一角,是一片金色鱗紋。
在那人的額頭上。
墨雲大駭:「這位難道是……!」
曦璃截下他的話:「不是。」
墨雲用有些責怪的目光看著曦璃:「你這樣在下很為難。」
曦璃冷笑了一聲;墨雲愣了愣,已經好久沒有看見曦璃這副模樣了,上一次見到她這個狀態,是甚麼時候的事情呢?
曦璃微微抬頭望墨雲:「你為難?我當然知道你為難。」
墨雲:「既知在下為難,這……!」
曦璃:「風雯問你你就實話實說,沒問你就閉緊嘴。」
墨雲聽懂了,他是死士,生死只為主子,通常訓練出來的死士不會自主思考,有一說一,除了高強的護主能力,是不會變通的。
墨雲是個極其失敗的死士。
而這個失敗最大的功臣,就是月季花君。
「他不是風雯要找的人。」曦璃低頭看像手上的人,「他於我有恩,我隱世之後有試著找過他,沒想到,居然找到了,就在這裡。」
如果再早一點找到,如果早一點問他,如果……曦璃自嘲地笑著說:「我總是以為他會找個角落躲起來,哪天又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原來,我從來都要自己去找人……我不去找,他們誰也不會來。」
「那你要找的東西呢?」
「跑了,這件事情你得提醒風雯。不用提到我,就說你看見了。」
「也好,動用陛下的力量,興許會有更多眉目。」
煙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發出任何聲音,就像太久沒有說話,忘記怎麼開口,或者忘記自己還有張嘴能說話一樣;剛剛在鬥技場時,墨雲原本也想逗煙說話,但男孩除了移動眼球,眨眼,搖頭,點頭,就是不發出任何聲音;好像方才早些時候同曦璃說話時,都是幻覺。
煙看著曦璃的表情,金燦燦的眼眸映出曦璃手中的雁鷹額頭上同樣金燦燦的鱗狀紋路。
曦璃收拾好臉上的神情,抬頭問:「這附近有能火化他的地方嗎?」
墨雲蹙眉,如果真的將曦璃手中這個斷了氣的男人的事情,告知自己的主子,那麼,主子,究竟會做出甚麼事情呢?
這是一個已經不會再睜開眼睛的男人,就算有嫌疑是前朝皇室中人,但也已經死了,死的透透的了。
心思百轉後,墨雲還是只能嘆了一口氣。
墨雲給曦璃指了一個方向:「成外不遠處有一間尼姑庵,裡面應該有能幫你處理這位……的後事。」
「多謝。」曦璃笑了,不是那種剛剛墨雲看見的冷笑,而是真正的,曦璃最常見的明豔笑容。「阿煙我帶走了。」
說罷,曦璃騰出一隻手,攏過煙還有些單薄的肩膀。
暖暖的,曦璃瞇起眼,可是另一手,已然冰冷。
冷不防,墨雲對著曦璃的背影問道:「就這樣走了嗎?沒有……落下甚麼東西吧?」說著,左手撫上腰間的劍柄。
曦璃沒有回頭,笑著回應:「終是沒有緣分帶走更多東西了。」
然後離開了墨屋,曦璃隨意拿些碎銀給自己再買件披風,畢竟她一身大紅,不是婚慶,還是非常顯眼。
尼姑庵內有一位老尼姑,一個小尼姑,和一位帶髮修行的姑娘。
老尼姑,眼睛瞇瞇的,像是天生帶笑的佛像,看見曦璃帶著一大一小的,親切地問有無能幫忙之處。
說明來意後,老尼姑差遣小尼姑翻了翻黃曆,後日是個可以下葬的日子。
簡單吃過齋飯,只有煙吃了,曦璃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正餐,久到她早就完全沒有想吃東西的慾望。尤其是現在。
夜裡,老尼姑訟完經,曦璃看著明日蓋棺儀式後,就再也看不見的容顏。
「小娘子,這位與你緣分不淺啊。」老尼姑就跪坐在曦璃後方的蓆子上,或許出家人都帶著這樣一雙出世的眼睛,所以說出的話,令曦璃心頭一震。
曦璃艱難地開口:「確實深厚。」
老尼姑又問:「可惜啊,看著還年輕,可有婚配?」
曦璃垂下眼簾:「他還是我?」
老尼姑了然:「那就是皆未婚嫁了。」
曦璃搖搖頭:「無緣無份。」
老尼姑的臉上雖有些皺褶,但皮膚還是挺顯白的,燭光下,多了幾分肅穆的樣子:「小娘子,老尼雖不是武林中人,但也看得出小娘子恐怕來頭不小。而這人的身分恐怕也不一般,這碑上,可有想好該怎麼寫了嗎?」
曦璃知道老尼姑是在提醒她,若是寫上真名,怕是死了下葬,別人靠著石碑上的名字一旦知道,雁鷹去了也不安寧。
「他無名無姓,就寫一個……『雁』吧。」
荒漠的大雁,還未來的及展翅,卻已然殞落。
曦璃笑了笑,伸手在雁鷹眉間輕輕摩娑那紋路,低聲道:「生既是雁,死,也該是引領僧人的大雁啊。」
隔日清晨,曦璃很早就梳洗好了,正對著銅鏡裡的自己發呆時,背後傳來腳步聲。
曦璃回頭,見到煙和那個帶髮修行的小姑娘進入廂房:「阿煙,怎麼了?」
帶髮修行的小姑娘叫做雲英,長得眉清目秀,清風淡雅,很是有禮佛吃齋的樣子。不過這名字讓曦璃嗆了一下,雲英雲英,帶髮修行了,怕是一輩子都要雲英未嫁吧?
煙口裡捧著一口托盤,雲英輕聲說道:「煙施主今晨問上人要了這些月季花,都是長在小庵外的野月季。」
月季花呢,就算沒有人特別去照顧,在野外也能長的很好,開的熱鬧,就是比起名貴的品種,色彩雜了些,不過也不失雅趣。
記憶中,是誰的溫潤嗓音這麼說著。
似乎還有雙手,在自己的鬢邊別上了甚麼。
那個托盤裡,滿滿當當地放著開的鮮嫩,帶著露珠的月季花,甚麼色彩都有,曦璃仰頭看向煙沒有表情的臉,總覺得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
曦璃低頭,選了朵粉色的,拿在手裡,沒有別上。
煙好像鬆了口氣,又疑惑為什麼曦璃不別上花,又看向滿盤的月季花,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打理。
「阿煙別急,這些花還有用處呢。」
蓋棺禮還未開始,曦璃帶著煙捧著一盤月季花,和手中那朵粉色的,來到停放大體的棺前;雁鷹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
輕輕翻開黑色披風,那個被捅出來的洞,就在心臟的位置,早已流不出血,黑洞洞的,看著讓人不忍;曦璃示意煙捧好托盤,將那些月季花,一朵朵地填住那個醜陋的傷口。
擺好後,雁鷹的心口,像是長著一叢正豔的花,塞得滿滿的,沒有空隙,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了。
然後,曦璃小心地執起那掌心跟自己的臉一樣大的手,用那隻自己執起的手捏住剛剛的粉色月季,小心地,虔誠地,用那隻手,為自己別上鬢邊的粉紅。
一旁看著的小尼姑蓮月,和雲英看著這一幕,莫名地紅了眼眶。
隔天下葬,曦璃以手中的羽衣作刃,親自在石碑上刻下一個凌厲的「雁」字。
煙看著在夕陽下以霓裳羽衣為亡者悼念的曦璃,一如既往,沒有曦璃開口問他話,便沉默不語。
那天的葬儀結束,曦璃帶著煙,拜別老尼姑。
夕陽餘暉下,老尼姑瞇成一條縫的眼睛,看著一大一小離去的背影,久久沒說話;而那個刻著雁字的墓碑後方,不知何時有一行小小的字。
何苦長春直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