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巡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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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利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原本也就是打定主意,依着秦靥的主意做这个虚虚的阵眼的,怎么最后竟会有如在战场上般热血沸腾,带着自己人打自己人,临到头夏侯利都想给自己两个耳刮子。可再怎么嘴上不说,夏侯利心里承认,当他在快要溃散的队伍中,遥遥望见秦靥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那一刻,就仿佛这天地间最亮的光芒在为她护航。
“回护,回护!”她高喝道,一头扎进了云龙阵的包围中。主将突然入阵,虽然惊讶,但闻风营的士兵毕竟训练有素,立刻依照命令回护在秦靥周围。
单人单骑莽莽入阵,秦靥的确是凭着一头热血和仗着对方出其不意,想着能冲多远冲多远。可是章武的亲兵又岂是好相与的,别说一个秦靥,就算是一百个秦靥,他们也照围不误。
云龙阵密密匝匝,早已是分割吞噬了秦靥一方的士兵,四顾回望,周围竟仿佛涌动着成百上千章武的亲兵。按照人数和布局推算,秦靥明知自己身边不可能有这么多人,这很可能是云龙阵的机窍所在,虚虚实实,让人难以准确把握战场的局势。她对自己莽撞入阵的行为隐隐感到有些后悔。
秦靥粗略算了下回护在她周围的士兵,不超过十个人。她沉下一口气,“呵”一声,猛地一蹬马镫子,整个人就从马身上直直立了起来。凭借这点高度优势,秦靥清楚地望见远处观望台上,章武正兴致盎然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两人目光相接,秦靥只是冷冷一笑,矮下身子,沉声下令:“你们护我再往前推进五十步!不惜代价!”
按照双方事前约定,推演军阵不伤性命,进攻皆取胸腹护甲密实之处,伏倒即认为是死亡,便要退出场地。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双方将士的发挥。闻风营的士兵虽骁勇,但是面对自己人也免不了畏手畏脚,爱惜军力的人更是点到即止,意思意思便趴倒了事,没人想在没意义之处搭上身体的大伤小痛。所以虽明知“不惜代价”并不是让他们真的以命相搏,可秦靥一方的士兵却仍百般不得其法,面对四周围成一片雪亮的刀戟,能护牢自己和主将的要害不被打趴就已经很好了。
“秦校尉!”身边一名年轻的士兵咬牙喊道:“我们这处已被围死,要前进五十步太难了。”
秦靥一剑格开挥过来的刀尖,闻言大怒:“我让你们‘不惜代价’,不是让你们来和我叫难的!”她在马上侧过身子,一脚蹬在对方一名士兵的肋上,登时把那个士兵蹬倒在地,“双方推演不伤性命,你们这般畏首畏尾,又是在惜谁的命?”
她瞪向那名年轻的士兵,目光冷冽得仿佛能飞出刀子:“这般无能,丢的只能是闻风营的脸!”
秦靥这番话简直是句句如刀,说得身边几个士兵脸上都火辣辣地,再也不敢用虚招子应付了,拼着一身伤也要护着秦靥往前推进。这般认真起来,云龙阵这边倒是显得力有不逮了,一连损失了好几名士兵。
“这秦靥,究竟想做什么?”观望台上,章武身旁的将领们瞠目结舌地望着秦靥的一举一动,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自然知道秦靥这样的做法,在战场上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是在这个局面下,大将军仿佛倒是来了兴致,他们都猜不透,双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倒是有几分气性。”章武观之许久,方缓缓来了一句。“不过,在战场上拼得可不是谁更能由着性子胡来,我看她倒是要硬撑到什么时候。”
“大将军说的是。”身边的将领们纷纷应和,章武的一句话,好似在无形中打开了一个闸口,他们开始粗鲁地调笑着秦靥,不屑地嘲弄着,仿佛这般卖力地贬低她就能在大将军心中博得好感一般。
当观望台上所有人都气氛轻松地嘲笑秦靥时,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这声惊叫如同潮水般,层层叠叠地蔓延过所有人群,最后拍起惊悚的巨浪。
远远地,秦靥在马背上立起了身子,搭弓挽箭,日头下,那枚箭镞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但即便如此,傻子都能看出,她的弓箭指的方向,正是观望台上的章武!
虽然秦靥发狠要这几个士兵回护她往前推进五十步,但是观察形势,秦靥也心知要实现太困难。云龙阵好似隐藏在山岚海雾中的怪兽,无论是在阵外还是阵内,她都没有能力觑得它的真身。眼看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被抬出场外,秦靥感到汗水一层层地敷满贴身的衫子,一种焦躁的情绪在内心不断地扩大。
她决定赌一把。
“东南角!”秦靥突然大喝一声,挥剑指出,身边仅剩的两名士兵不由地一个激灵,立时往包围圈的东南面攻了过去,对方士兵的注意力也全部被吸引到了那一侧。正当所有人都凝神于东南方位时,秦靥再次故技重施,在马背上直立起了身子。
仅一眼,秦靥就估算出她与章武的大致距离。倘若在平日里,这点距离秦靥也不是没把握,但此时的操练场上,西南风正盛,恰恰好是从章武的观望台方向吹来,箭枝逆风而去,这点距离就成了问题。这一箭能不能如她所愿,秦靥心中真真打起鼓来。
耳边似乎传来了鼓噪声,一浪接着一浪,涌入她的耳中,变成尖利的回响。秦靥眯了眯眼,她好像看到了观望台上纷纷乱乱的面容,惊恐的,愤怒的,还有大声叫嚷着什么的,这一切都不断地扭曲,扩大,她甚至感到有汗水流入了她的眼睛,咸咸涩涩地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看不清章武的面容,眼前只剩下一点光斑,刺得人眼睛发疼。
“铮”地一声弓弦响过,整个操练场陷入了一种诡异地寂静。
一枝白羽箭,及其精准地命中了章武的盔缨。章武的头盔是百炼钢所打造,原是极为坚韧,但因为不是在战场上,加之天气炎热,章武也就随意地扣在头顶上。秦靥这一箭,虽没有像穿云形容地那样,一箭射落章武的头盔,却也是把那头盔射得半歪,滑落下来,遮住了章武的半张脸。
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大将军。
章武一把把头盔从脑袋上拽下来,狠狠地掼在地上。“秦靥!”他的眼睛里几欲要喷出火来,“你是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啊!”
秦靥缓缓放下举着弓的手臂,双腿轻轻一踢身下战马,马儿得得往前行去,前方的士兵——无论是章武的亲兵们还是闻风营的士兵们,都自发地为她让出一条道。秦靥就这样纵马来到章武的观望台下,方抬起脸回章武的问话。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大将军,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章武觉得怒气已经顶到了自己的喉头,他的手指在佩剑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但是他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几次三番压下心头火,才使得嗓音听上去不那么失控。
“以军法论,你这已经是谋害主将的大罪,我完全可以把你以军法论处!”
“我并没有要伤害大将军的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秦靥倒是出奇的冷静,“大将军熟读兵书,应该知道‘擒贼擒王’这一计。现下秦靥和大将军推演阵法,大将军既然用了‘无中生有’一计,那秦靥回之以‘擒贼擒王’,便是再正常不过了。”
“大胆!”秦靥还没说完,章武身边的一名副将就打断了她的话,“秦校尉不要信口开河,大将军何时对你用‘无中生有’的计策了?”他偷眼打量了下章武的脸色,接着道,“更何况,你说这‘擒贼擒王’,简直,简直太过僭越!你这是在说谁是贼?”
闻言,秦靥只是轻笑了一声:“‘擒贼擒王’,这只是兵书上写的计策而已,还请不要矫枉过正,我并没有在说谁是贼。在场的所有将士,都是天子利刃,用贼来比拟同袍,不仅侮辱我们所有人,也是对今上的大不敬。你说呢?”
“你……我才没说谁是贼,我……”那名副将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只能干瞪着秦靥。
秦靥不理他,继续说道:“而至于有没有用‘无中生有’的计策,这就要问你们自己了……”
“够了!”许久不出声的章武终于张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既然自己先用云龙阵坏规矩在先,现在秦靥不点破,他也没必要撕破脸,双方各退一步,面子上都过得去。
只是秦靥这只兔子,急起来咬人还真有点痛。
“某先前是和秦校尉有过约定,这次阵法推演,一切按照战场的规矩来。既然秦校尉是用计,那么便不算是破坏规矩。毕竟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秦校尉的心情,某可以理解。”章武居高临下地望着秦靥,抬了抬下巴,“只不过,秦校尉没上过战场,可别就此认为,真的战场就是这么简单,那可是刀刀见血的。主将单人入阵,就相当于你准备把自己的军队送与敌人了,纯粹是自杀的做法!你这点弓箭技法,还没施展开来便做了敌人的刀下亡魂。”
章武说这番话,秦靥便晓得他已经不会咬着不放了,但还是忍不住要杀一杀她的锐气。秦靥自然也不是那种完全不懂得眼色的人,她微笑着听章武说完,点头道:“大将军这话说得很对,秦靥行军打仗的经验和大将军相比自然微末,只不过全拼着要打胜仗与守护手下将士周全的一腔热情,兵行险着。也幸得大将军不计较,秦靥在此谢过。”
章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今天两人较量,算是打了个平手,章武就算再有所不忿,也不能发作了。刚想吩咐几句让人散了,身边就有一个兵校匆匆而来,向他报告了些什么。
秦靥虽在观望台下,看上边的动静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分明看见,章武的脸色变了,他折回身,低下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对秦靥说道:“秦校尉,现在你的计策真正有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