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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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去打个猎,怎么就把自己给弄到战场上去了呢?”灯火下,三夫人云清一边给秦靥整理着行装,一边抹泪。“以往你总在那嚷嚷着说要当个女将军,这下好,还真成了个女校尉。今上就不想着你是个女孩子,怎么能和男人一样去死人堆里滚呢?……”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云清是越说越伤心,捧在手心里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现在说送战场就送战场的,别说是娇滴滴的女儿了,就是个男孩儿,也一时接受不了。
秦靥抿着两个酒窝,揽了哭成一个泪人的母亲在肩头,轻轻地道:“不要哭了阿母,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好端端的回来。”
云清从秦靥的肩膀上抬起眼来,泪汪汪地盯了她一眼,又忍不住扑簌簌地掉泪:“傻丫头,当阿母不知道啊,打仗这种东西,岂是你能保证的了的!”
秦靥苦着一张脸:“那怎么办嘛,阿母,你一直在哭,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听到秦靥这么说,云清慌忙收了泪,用手绢在眼睛底下擦了又擦,长出一口气道:“好了好了,阿母不哭了,你千万不许哭,知道没有?”
见母亲又转身去给她收拾衣裳,秦靥在背后笑眯了眼,猛地扑到云清的背上,像个小姑娘一样地撒娇:“不哭不哭,莞儿不会哭的,莞儿还要打个大胜仗回来让阿母笑得合不拢嘴呢!”
“贫嘴,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云清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扶了扶黏在背上不肯下来的秦靥,心中的难受也散去了不少。她叹了口气,道:“原本想着年底就和你父亲商议,要给你议亲的,现在也只有等你回来再说了。”
“瑕哥哥还没娶,我怎么好先出嫁嘛。”秦靥用脸蹭着母亲的后背懒懒地说。
云清继续整理着衣服:“你哥哥不娶,你就不嫁了不成?都已经老大不小了,若是这场仗再打得久一点,阿母都要担心你嫁不出去了。”
秦靥整个人从母亲的背上滑到了床上,平摊着双手仰面躺着,与低头整理衣裳的云清对视,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家里陪着阿翁阿母和哥哥,这样也挺好的。”
“胡说!”云清皱起眉头,佯怒道:“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倒先要把你赶到战场上去了!女孩儿家,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秦靥咯咯咯地笑着,一面笑一面继续眨眼睛:“阿母不会的,把我送上战场阿母又会想念的紧,天天在家掉泪了!”
“你啊!……”云清望着一脸娇憨的女儿,好笑又无奈地直起身子,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摇摇头,像发泄似的唠叨说:“幸而前段时间给你多做了几套衣裳,不然从没上过战场的人,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脏了臭了谁来管……”
秦靥刚想反驳“上战场谁还在乎那么多”,还没开口,就听见有敲门的声音,才一打开门,就见到秦瑕一脸阴郁地在门口。
“云姨,父亲让靥儿过去。”
跟在秦瑕的轮椅后面,秦靥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要亲自过来传一次话,也不知道秦瑕那隐约的怒气从何而来,心下揣测是不是自己这次的出征,让很多人担心了。秦靥在心中叹息,一阵酸涩感涌上来,怎么也压不住。
来到书房门口,秦瑕挥手让推着轮椅的侍女离开,一半的脸色隐藏在从门缝中透出的、半明半暗的灯影中,看不清喜怒哀乐。
“靥儿,进去吧。”
秦靥望着秦瑕,一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秦瑕却不拿眼睛瞧她,犹自低着头,直到秦予儒在房内发出一声咳嗽,秦瑕仿佛才像猛然惊醒一般。
秦靥清楚地听到,哥哥的胸腔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犹如最沉的黑夜,把他眼中仅存的一丝光线也吞没。他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灯下,秦予儒正在写字,一笔一划,写得相当专注。秦予儒的字是漂亮的,和他整个人的气质一般,俊逸,潇洒,疏朗,他仿佛沉浸在欣赏自己的书法当中,对站在面前的一双儿女视而不见。
许久,秦予儒终于搁下了笔,但是他依然没有抬起眼睛。
“想清楚了?”
秦靥心里“扑通”一跳,迅速地晃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在看自己,便猛然醒悟,他这话,并不是在问自己。
秦瑕的脸色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原本舒展如远山的眉宇此时狠狠地纠缠在了一起,仿佛在做痛苦的挣扎。半晌,秦瑕抬起头,重若千斤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下巴,艰难开口:“我听父亲吩咐便是。”
秦靥惊讶万分,想开口询问,却碍于秦瑕的脸色实在难看。秦予儒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儿子的身上,只是一眼,便转向了小女儿,唇角也带上了微微笑意。
“靥儿,”他和蔼地问道,仿佛刚才和秦瑕之间的剑拔弩张完全没有存在过,“第一次上战场,你准备的如何了?”
就好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般,秦予儒用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关心话语,但是在秦靥那么多年的成长岁月中,她早已听出了自己父亲的弦外之音。
“女儿,会尽力的。”
秦予儒望着站在面前的女儿,长年的习武使她的身材变得修长而柔韧,仿若那三春中迎风摇摆的柳枝,既有外表上的风仪,又有骨子里的坚韧。乌黑的长发挽起,简单地扎了一个发髻,头上几乎没什么多余的饰物,衣裙的样式也是十分的简洁,与那些贵族小姐们繁复而华贵的衣饰相比,秦靥简直,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但是,她还是漂亮的,比那些姑娘们都漂亮。秦予儒心里想着,心中突然涌上了一丝对女儿的骄傲,没错,她甚至还有连许多男子都无法比拟的韬略与身手,她将为秦家带来不可言喻的辉煌。她会是大魏最尊贵的女子。
思及此,秦予儒微微抬起下巴:“这次,你和楚王一起出征,可想好自己该怎么做了?”
秦靥低着头:“楚王韬光隐晦那么多年,才回京城就被今上下旨带兵出征,足以证明他并不简单,女儿……会格外小心。另有,并州是大将军章武所守之处,此时正逢章飒新丧,大军初到,必有一番摩擦,女儿也会注意。”
“很好,”秦予儒点头,“靥儿真有几分越骑校尉的样子了。”他以手扣着桌面,沉吟半晌,忽对秦靥道:“此次,我会努力说服今上把太子留在京中,另外,靥儿你写一封信给齐王。”
“齐王?”秦靥不解地望着她的父亲,“父亲,这是何意?”
在一旁一直垂首不语的秦瑕,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精光,秦予儒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文璧,你先回房去歇着。”
秦瑕暗自攥紧了轮椅的扶手,半晌,方低低地从牙中挤出了几个字:“是,父亲。”
望着哥哥缓缓摇着轮椅离开的背影,秦靥转过头来望着父亲,秦予儒笑眯眯地拍拍身后的椅子:“靥儿,来,为父告诉你该怎么写。”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写了一半,秦靥停下笔,看着在面前边吟边踱步的秦予儒。
“父亲何故作采薇?”
秦予儒摇摇手:“你继续往下写。”
“彼礼之子,贻我明珠。”
“父亲!”秦靥再次停下笔,她的脸有点发烧,知道秦予儒已经晓得了李隽送她鲛珠耳环的事。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秦予儒念完最后一个字,方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向秦靥:“为父这封信写的可好?”
秦靥叹了口气,扫视着自己写的这封信:“采薇,丘中有麻,园有桃。父亲只不过略改了改,只怕齐王也会糊涂到底是何意。”
“就是要他糊涂啊!”秦予儒哈哈大笑,走上前来,拎起秦靥的字纸抖了一抖,“好了,靥儿,剩下的事就交给为父吧。你什么也莫担心,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出征在即,你去多陪着点你母亲吧。”
“是的,父亲。”
秦靥走出书房,就看到院内露出的一方夜空上,已是缀满了或明或暗的漫天繁星,一弯银月在屋瓦飞檐上漾满如水的清光。想到方才秦瑕所流露出的异样情绪,秦靥不免忧心,便转到秦瑕的房前,刚伸手准备敲门,想了一想,又还是把手给放了下来。
屋内没有一丝灯火光芒,想是秦瑕已经歇下。
秦靥后退了两步,又两步,后背靠上了廊上的立柱,就干脆整个人依着立柱坐了下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高大而气派的雕花大门发呆。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和秦瑕说些什么。道别?秦靥在心中苦笑了一声,估计秦瑕比她更清楚,自己这次的出征代表着什么。那么谈心?秦靥仰头,默默地阖上双眼。是啊,不知道何时,她已经不再清楚秦瑕心中所想,她在长大,他亦在成长,他们彼此,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了走自己的路上,仿佛早已忘却了,相互扶持着躲过先生责备,父亲训斥的年岁,留给对方的,是越走越远的背影。
走的越远,忘记的就越多。秦靥睁开眼,目光依旧落在了那扇静默的门上,却依稀见到了它打开的光景,里面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小小少年,握着羊毫,蘸着清水在画莲花,眉宇间的神情是无比的认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连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靥不忍心打破这美好的场景,只是在门口凝望着,凝望着,等到秦瑕终于画完了他的莲花,方笑着抬起了头,但是不知怎么的,好端端的秦瑕却却分明变成了楚王李夏的脸。
“秦小姐在这里站了那么久,可是在等我为你吹奏一支楚地民谣?”
“啊!”秦靥惊叫出声,猛地睁眼,却见到侍女一脸担心地摇着她的肩膀。
“小姐,小姐,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可当心着凉了。”
秦靥醒了醒神,方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她揉了揉酸麻的腿,扶着侍女有些吃力地起身,又重新望了一眼秦瑕的房门,慢慢地离开。
只是她没看见,她转过回廊的这头,在回廊的那头,却有一双清冷如这深夜明月的目光,跟随着轮椅的摇动,缓缓地绵延。
魏景顺三年四月,楚王夏领十五万魏军,车万乘,自真阳出发,渡渭水,沿拥蓝山脉朔北走廊北行,至并州与大将军章武会合。大军出征之日,上朱衣玄甲,亲送大军至渭水,赐楚王湛卢剑。大军携战马三十万匹,合川侯戴文冲监军粮。对于这次大魏对北戎具有决定性的一次战役,时人有歌谣曰:旌旗猎猎卷北廊,一车剑戟一车糖。但封伏狼迎青冢,全凭王侯与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