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燕子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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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在这儿?

    白碧晨第一反应是奇怪。顾来邈从来不吃甜食,刚进国子监那会儿,连酒酿圆子都是不碰的。现在竟然会出现在专营甜食的食坊里?

    “好巧啊,白兄。”顾来邈本来站在柜台前,看来已经买完了甜品,正在等伙计打包。他一回头正好看见白碧晨,倒也笑着打了招呼。

    “顾贤弟,”白碧晨一看那副小白脸的面孔,登时气得牙痒痒,只能强扯了嘴角笑道,“确实巧啊。”

    他还没站到柜台前,就有伙计先迎上前来,殷勤地问白公子要些什么。

    “老规矩,给我称两斤云片糕来,并一包桂花粉。”白碧晨说。

    看伙计面露难色,他又道:“我知道桂花粉不当季,贵些不打紧。”

    “这……”那伙计支支吾吾,说道,“这不是当不当季的问题——店里最后两斤云片糕,刚被这位公子买走了。”说着看向顾来邈所站的方位。

    白碧晨只觉内心一股邪火,一窜三尺高:顾来邈这小子就是跟他过不去了是吧?平时声称不近女色,然后画舫说登就登;平时声称不吃甜食,结果云片糕说买就买。

    这厮根本表里不一。假道学!伪君子!

    “顾贤弟,”他心里不忿,忍不住上前跟顾来邈搭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发作完了,待会儿大抵要后悔,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为兄记得你是不吃甜食的,为何突然买云片糕啊?”

    顾来邈看他皮笑肉不笑,倒没显得惊慌或不快,只当没看到:“愚弟刚和一位朋友泛舟,在船上用了些甜点。”他故意加重了“朋友”二字,又停了停,似乎在回味美食,“愚弟以前确实不喜甜腻吃食,可今日所食的小点,清甜绵软,格外鲜美。朋友告诉我,这是蜜食坊的云片糕。哦对了,她还教我,甜食可用桂花粉解腻。”

    那是我教梦溪的!白碧晨在内心呐喊。

    看左相之子一副要气出心病的样子,顾来邈悠悠然笑道:“愚弟一时冲动,把云片糕买得有些多了。这小点不过吃个新鲜。白兄要是不嫌弃,愚弟可以送给白兄一斤。”

    “不,用,了。”白碧晨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虽然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是顾来邈确实生得好看。以前因为总是蹙着眉,气质穷酸,现在爱说爱笑了,更添几分飘逸。

    柳梦溪能开清友宴,自然是个才女。白碧晨自知文学一般,在柳梦溪面前,总有些紧张。当然花魁娘子才学再好,也是个不能参加科举的女人。他原本以为自己有了功名,就能额外得到美人青眼,没想到顾来邈横插一杠子——

    金榜题名的是他,美人青睐的也是他。

    看着眼前新科状元的笑容,白碧晨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气闷来,干脆转身就要出店。左相之子哪里受过这种气?他甚至不知道,这感觉叫做自卑。

    白小公子走到门口,正赶上一位客人要进门。那人步履匆匆,白碧晨又心里有气,两人迎面相逢,竟都没避让。

    来者是个少年模样,身量不足,形容稚嫩,相比之下,白碧晨算是高大的。少年从正面被白碧晨的右肩搡了一下,脚下一踉跄,就坐倒在门槛上。

    白碧晨心里正揣着不快,再看眼前这小子连发冠都没戴,系着廉价的青色头巾,穿着家丁才穿的短衫罩袍,心道这是哪家的书童,怎么这么冒失?他冷哼了一声,“咔”地收了折扇,也不管人摔得狼狈,直接拂袖而去。

    ****

    莫非骑在门槛上,整个人是懵的。

    沈浥尘最近不知道脑补了什么,虽然不再提大婚的事情,却变得特别疑神疑鬼。明明只是出宫散心,莫非觉着只要带上灵犀就是了,沈太傅却强行给他安排了四个潜龙卫。

    分别叫做龙一、龙二、龙三和龙四。

    你们可是“潜龙卫”欸!名字可以不要这么随意吗?

    潜龙卫听着很酷炫,其实就是保护皇帝的死士。他们往往是孤儿,一朝得赐皇姓,就为皇帝而生,为皇帝而死。莫非到底是个现代人芯子,实在不习惯走到哪里都有四个人准备为自己去死。

    他想把人叫出来一起散步,可这四位老哥估计主修的是忍者专业——藏匿得那叫一个好。

    明明一个人走在市井之中,被人监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莫非灵机一动,干脆进了一家“阮氏”绸缎庄。今天正好赶上换季打折,他尽情买了一堆衣料,明知道没有尚衣局精巧,也几乎把阮氏搬空。

    皇帝到底是皇帝,即便冲动购了物,总不能亲自付钱拎包。到了结账的时候,四个暗卫跟图层可见似的,一下都现了身:龙一结账付钱,龙二安排车马,龙三龙四默默地把绸缎搬到店门,四个人工作状态下都是一个表情。

    莫非在旁边两手空空地呆立着,突然很想吃酸梅。

    上回微服……逛青楼时,他记得蜜食坊就在绸缎庄旁边。看几个暗卫搬东西搬得热火朝天,他准备到隔壁买两包梅子:一包话梅,一包鲜梅。

    没想到就这两步路还被人给撞到地上了。

    顾来邈看白碧晨把人撞倒了,这才收起笑意,走上前去:“你没事吧?”

    莫非摔到地上,第一反应是捂住小腹。其实他摔得不重,蜜食坊的门槛正在整修,又宽又高,他重心也……不高,摔倒的时候直接骑在门槛上。可本能还是让他一动不动,直到感觉小腹并无不适,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刚才撞自己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现在居高临下微微蹙着眉的——

    不正是花魁柳梦溪吗?

    卧槽,大梁服务业的职业自由度很高啊——大白天的都能随便出来吗?

    顾来邈定睛一看,这少年呆愣愣的,容貌神态看着都眼熟,尤其是头顶上那一撮呆毛,耸立在一个小小的脑袋瓜上——不正是上回在群芳馆里偶遇的少年么?连呆毛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他忍着笑意,把人扶了起来。说来也奇怪,那少年明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应该是崴了脚,却始终捂着肚子。

    “刚才撞倒公子的人是在下的朋友。他有急事先走了。还请容在下替他道歉……请问公子肚子不舒服吗?”

    莫非捂着小腹,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听到“花魁”温言关怀他,大脑一片混沌,一句“我怀孕了”几乎要脱口而出,临门一脚才改成:

    “我……饿了。”

    “真是巧了。”顾来邈加深了笑意,目光一片真挚,“在下也饿了。”

    ****

    莫非现在所在的包厢,处于燕子楼的顶层。酒楼中庭栽了一株嫩柳。从他们这个房间的侧窗望出去,正好能看见树顶柔软的柳条上,系着一根根红丝线,打成各式络子,随着春风摆动。

    大梁有春季系柳枝请求姻缘的习俗,故而商家特别种了柳树,吸引少男少女来许愿。

    小皇帝看了,倒不至于红鸾星动,只是默默希望龙一到龙四,不要藏在那株柳树上——毕竟柳枝看着幼嫩,万一折断了掉下来个把人,估计要吓着底下正在祈愿的小情侣了。

    把目光放回室内,顾来邈端坐在他对面,正静静翻着菜单。

    早听说“花魁”冷淡无盐,果然他今天只穿了一身月白长衫,除了一条墨蓝色双绉腰带,也没佩戴旁的珠玉宝石。然而顶级业者就是顶级业者,哪怕穿得这么素,“花魁”的画风还是跟普通人完全不同,只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就显得非常好看……而且很贵。

    说实话,这出门买个话梅撞上花魁的桥段,还蛮符合莫非的心意的。皇帝微服私巡,和美人起了冲突,结果对方不仅给自己赔礼道歉,还请他在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一听就是游龙戏凤式的艳遇开头啊。

    接下来的剧情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个人花前月下,然后……打住。

    首先,小皇帝莫非怀孕了,不能喝酒;其次,艳冠京城的花魁,是个男的。

    “公子?”莫非听到试探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柳梦溪”看。

    “在下脸上有什么不对么?”顾来邈问,目光却落到莫非手边,这少年刚才光顾着看人,菜单还是合着的。

    “这……”小皇帝努力气沉丹田,还是感觉面孔在渐渐涨红,“我……我在看……公子的头巾。”他舒了口气,仿佛终于找到个理由,“没错没错。我今日在绸缎庄买衣料,阮氏的伙计说,因为新科状元带货,现在这京城中的男子,十个里有八个,都戴雨过天青色。”

    “哦?”顾来邈脸色微动。

    “我被伙计撺掇着买了一条戴了,可其实打心眼里觉着,这颜色的头巾没什么特别;直到看到公子戴了,才发现这青色原来这么好看。”莫非叹了口气,“伙计说这个颜色最抬气质,看来果真如此。只是我没什么气质,倒委屈了这个颜色,想抬也抬不动啊。”

    莫非是真心这么想的。这辈子加上辈子,他穿衣服都没什么自信。当年和任关阳一起加入围棋社,分到一样的汉元素部服。任男神看着长身玉立,像是精修写真里的专业模特;莫非站在旁边,倒也不丑,只是很像是下拉界面后的买家秀。

    “公子不必妄自菲薄。”顾来邈抿了一口茶,带着些微笑意看过来,“在下觉得公子戴得很好看。”

    莫非心道不好,顶级业者就是顶级业者,这小眼神——随便说句客气话,就让人有点遭不住。

    他故意哈哈了两声,说道:“哪里哪里。还是公子戴着好看——别说我了,我看就连那个什么新科状元,戴起这个颜色的头巾,也未必有公子好看吧?毕竟状元读了那么些圣贤书,估计早把眼睛看坏了。”

    顾来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向窗外望去,姻缘柳下游人如织,少女的笑声传到二楼,听着像银铃在檐下晃动。

    “对了,”莫非试探着问,“在下也算见了公子两回了,还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呢?”他当然怎么也猜不到,眼前的“花魁”,正是他口中眼睛不好的新科状元。

    小顾郎君放下茶杯,把目光从窗外的柳树收回。

    “在下姓柳。”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