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遗畦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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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莫非心想。
“那公子贵姓?”顾来邈反问道。
小皇帝想了想,龙是皇姓,一说就露馅儿,干脆把上辈子的姓氏说了:“我姓莫。”
“莫?”顾来邈脸色微变,“莫非的莫吗?”
可不就是莫非的莫么。莫非心想,这也太准了。大哥你当什么花魁啊,去搞□□肯定比现在挣得多。他一瞬间想连真名也说了,不过再一想,这样反而显得跟个故意凑趣的假名似的,于是到底没有说。
“正是莫非的莫。”莫非打了个哈哈,总算翻开了菜单,“柳公子想吃点什么?”
“这顿饭是在下的赔礼。当然是由莫公子来定。”顾来邈定了定神,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说来惭愧,在下每回出来点餐,都是个没主意的。”
诶哟,莫非心想,野生的选择困难症啊。
身为围棋社的社长,任关阳每次社团聚餐,都尴尬得不行。作为标准的天秤座,他点菜的速度比破解残局还慢。跟任关阳吃饭吃得多了,莫非摸索出了一套,跟选择困难症同桌时的“点菜大法”。
不要问吃素还是吃荤,油焖还是清蒸,不论是二选一还是二百选一,选择困难症回答起来都很痛苦。最好不要问他们问题。如果一定要问,题干一定简单明了,而且能用是或否来回答,再通过对方的答案,慢慢地收窄喜好范围,最终才能点到合适的菜肴。
莫非心下了然,一边翻菜单一边问道:“柳公子有什么忌口吗?”
“不吃香菜。”顾来邈愣了愣,才答道。
“那韭菜呢?”
“喜欢。”
“可吃酥酪(牛奶)吗?”
“不是太习惯。”
“河鲜呢?”
“吃的。”
“那海鲜如何?”
“更好。”
“能吃辣吗?”
“不是太能吃,不过微辣还是行的。”
“柳公子是哪里人?”
“锦州人。”
“难怪了。”莫非笑笑,“是北方口味。”
准确地说,跟任关阳差不多嘛。
他一伸手叫来了酒楼伙计,点了一道海鲜捞拌,一道韭黄炒蛋,一道九层塔炖鳇鱼,一道金玉满堂酸辣汤,每点一道菜都用眼神示意顾来邈是否可以。顾来邈一直点头,看着很满意。
“不过既然是柳公子请客,怎么能一道菜也不点呢?”莫非突然想逗逗他,“还请柳公子点一道菜吧。”
顾来邈无奈地笑了,转头问小二道:“可有什么推荐吗?”
“这位客官可是问着了。”那伙计眼睛一亮,“我们燕子楼顾名思义,最有名的是乳鸽。客官要来一只么?”
……哪里顾名思义了?燕子跟鸽子都不是一个属的好么。
“那就来一只吧。”顾来邈好像没注意到槽点,依然神态自若。
“楼里的乳鸽是新鲜的,做法由客人来定。客官想要什么做法?垮炖?红烧?碳烤?葱油?咱们敢打包票,只要是您说得出来的做法,燕子楼都会做。”
顾来邈一听,面上果然露出难色,下意识看向莫非:“莫公子你看,怎么做才好呢?”
莫非心下暗爽。被倚靠的感觉真好。虽然只是点个菜,但是美人微微蹙着眉头朝你望过来的样子,让人超有成就感。
他压抑了自己点吮指原味鸽或新奥尔良烤鸽的冲动,说道:“那就来只红烧的。”
第一道金玉满堂上来的时候,莫非咬到一枚花椒。当下整张脸皱得跟幼猫啃到仙人掌似的。顾来邈连忙递茶,一边看他皱着眉头漱口,一边忍不住笑了。
“莫公子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说,“也是不能吃花椒的。”
这顿饭吃得相当愉快。顾来邈长得清冷,倒不像沈浥尘那么食不言,寝不语,而是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莫非聊天。他知道很多奇闻异事,言谈有趣,但是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微微歪着头,听莫非说话。
小皇帝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遛,才发现顾来邈已经把鸽骨和鱼刺都挑好,盘子里只剩下鳇鱼排和乳鸽肉。“花魁”做这些伺候人的事,姿态依然好看,如春风化雨,既不会给人压力,又让人觉得舒服。
顾来邈自称是教书先生,让莫非心里有些复杂。不过隐瞒“花魁”身份也是人之常情——有谁会跟第二次见面的人坦白自己是那啥工作者啊。
再说了,莫非上辈子母胎单身二十年,把老师二字看得很开:沈太傅是老师,苍老师不也是老师么。
饭吃得差不多了,暮色渐渐笼罩这座小楼。酒楼伙计进来把绢灯点上,又送了一小壶香片茶。莫非往窗外看去,能看到群芳馆的灯笼,正一串串亮起来。
“柳梦溪”也该去上班了。
莫非回过头来,“花魁”也正看向群芳馆的方向。他定定地看向窗外的夜色,与其说是在看群芳馆的灯火,倒不如说聚焦在虚空中的一点。他浓秀的眼睫微微颤动,琥珀色的瞳孔中似也有灯火浮动。月白的衣袖被灯火晕黄,眼底漫上一层凄凉。
“柳先生在想些什么?”莫非小心翼翼地问。
顾来邈这才收回视线:“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家了。”他笑得疲惫,然而依旧好看,“在下在凤京没有亲人。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
莫非登时有些唏嘘。身为男人却身在欢场,肯定有一段飘零的身世。其实他不也是?一朝穿越成皇帝,稀里糊涂怀了孕,忙着收拾小皇帝留下的各种烂摊子,总是没空怀念前世的事情。
穿越之前,外公给莫非发了信息,说老家院子里的葡萄熟了,等他回去吃,还传来两张葡萄的特写。当时莫非急着赶晚自习,甚至连原图都没点开。现在“柳梦溪”一提想家的事,他突然跟吃了个青葡萄似的——咬破一层身在皇家的外皮,里面全是思乡的酸涩——个中滋味漫上来,只有莫非自己知道了。
“也是。”他叹了口气,“我家离这里,很远很远。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回去。”他举茶代酒,一饮而尽,“真想回家种葡萄啊。”
两人又一起向窗外望去,对坐无言,各怀心事。
从燕子楼到群芳馆,要穿过两条街;再到皇城,需要越过一个街区。那粉灯彩画装饰下的青楼,并不是花魁的归宿;黄瓦朱墙的大型宫殿群落,也不是莫非的家。
绢灯在顾来邈线条流丽的下颌上,晕开温暖暧昧的影子,却衬得他更落寞了。莫非心想,自己跟这位“花魁”,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到现在拢共就出了两次宫,两次都见到了“柳梦溪”,可见他们有缘。如果这哥们是个妹子,自己又是起点风男主,莫非也就果断把人收入后宫了——可他是个男人,自己还怀着孕。
这设定真特么有病。
“莫公子可有字吗?”顾来邈给莫非倒了杯香片茶,问道。
“字是不曾有。我离弱冠还差两年呢。平时倒也不太用得着字。”莫非挠挠头。字是古人起来做正式称呼的,现在谁都管他叫陛下,暂时是用不着字的。
他抿了一口茶,突然眼睛一亮:“柳先生给我起个字吧。”
莫非想着以后出宫行走的时候多,还是有个字方便些,可他现在是皇帝,普天下哪有人敢给天子起字呢?也只有这“柳梦溪”,只把他看做普通人了。而且听说群芳楼花魁才色双绝,估计取出来的字也是很风雅的。
顾来邈愣了一下,笑道,“在下跟公子不过是第二回见面,怎么敢替公子起字呢?”
莫非讪讪的,嘴上说自己唐突了,面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他眉毛蹙成八字,菱形唇因为丰满,微微撅着,倒显得像是在赌气似的。
顾来邈看他失望,又悠悠然道:“起字是人之大事。在下实在不敢逾越。不过号就不是如此了。莫公子比在下以为的更长几岁,很快便能用上号了。现在起的号,以后不喜欢,还能再换。既然跟公子有缘,在下就随意凑个主意,如何?”
莫非连忙点头。
顾来邈略一沉吟,拿筷子在茶水里蘸了,在桌上写下两个字:“遗畦”。
“莫公子刚刚说,想种葡萄。凤京如此繁华,难觅藤架。但愿公子能在市井之中,寻到一处失落的田园。”
花魁就是花魁。莫非心想,把他一个暴发户型皇帝,形容得跟个隐士高人似的,而且笔画这么多,一看就很厉害的样子。他还没来得及道谢,突然传来敲门声。
两人转过头去,只见小二领着个家丁服色的人进了包厢。莫非一看那人相貌,立刻就有扶额的冲动——是龙一。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身粗布罩袍,连三角片巾都裹得一丝不苟,又故意放浊了步伐气息:“少爷是时候该回家了。”说着打了个千,倒也很像是那么回事,“老爷夫人在家里等着呢。”
莫非自嘲一笑,禁中哪有什么老爷夫人。小皇帝的老爹死于马上风,母亲不得宠,早八百年就抑郁而终了。这一出,估计是沈浥尘催他回去写作业(批奏折)。
“哎呀——真是这么晚了。”他假装吃惊地站起身来,“跟柳兄一聊起来,完全忘了时间。”
“是在下思虑不周,倒让莫公子违了家规了。”顾来邈笑道,又吩咐伙计结账。
没想到那小二殷勤道:“这位公子的家丁,刚才在楼下已经付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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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皇城门口,莫非突然停住了脚步。
“哎呀!”他满脸懊丧,“我忘记留个小柳的联系方式了!”真不愧是条二十年寿命的单身狗——他跟人吃了饭又聊了一大通,结果除了对方口味,依然只知道人是花魁——下回怎么去找人家?
去群芳馆消费么?莫非心想,虽然这也不失是一种方案——但是好吧,自己没办法接受核心服务,怎么想怎么亏啊。
“陛下,”龙一在身旁提醒他,“刚才柳公子不是送给您一块金锭吗?”
没错。刚才“柳梦溪”表示,这餐饭是他的赔礼,无论如何不能让莫非出钱,好说歹说要给他一块金锭——莫非心里觉着肯定是给多了,但是现场找钱貌似更尴尬,所以稀里糊涂地让龙一收下了。
现在龙一摸出那块梅花形的金锭,递到莫非面前:“这梅花锭形状精巧。民间如果要开模制成这样的金锭,所费甚巨。柳先生的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问道,“是否需要属下进行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