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赔本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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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柳姑娘找我做什么?”顾来邈问。

    “说来梦溪实在惭愧,”柳梦溪说道,“上回顾公子在游戏中拔得头筹,梦溪送了顾公子一饼冰灯玉露做彩头……”她低头道,“梦溪想问,顾公子可还留着那枚茶饼吗?”

    “自然还留着。”

    “梦溪现在,想把这饼玉露买回来。”柳梦溪微微蹙着眉头,浓秀的睫毛颤动,似乎难以启齿似的。

    顾来邈有些惊讶。他倒不至于认为,柳梦溪送不起一块茶叶,还得这么吃了吐。群芳馆的花魁娘子艳冠京城,要是真想喝顶级的玉露茶,只需在某次清友宴上放出话来就是了,多的是王孙巨贾想要讨好她。

    “在下可以知道,姑娘需要这块茶叶所为何事吗?”

    “顾公子可以开个价。”她似乎并不打算正面回答顾来邈的问题,而是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形制上正是女孩儿梳妆时用的妆奁。

    “顾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射中的犀角梳?”玉葱般的手指拂过盒盖:“其实梦溪当初,得的是一整个犀角。那犀角庞大,长如人臂,据说是云梦泽犀群首领的角……”

    “若只是庞大,那便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那犀角最尖端处,有一小块,颜色透亮如同琥珀。梦溪看了称奇,就把它置于卧房当中,当个摆设。”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正如顾公子所说,犀角能开眼障。梦溪自从把它置于卧房中,就日日梦魇。”

    “竟然真有这样的事?”顾来邈问,不禁有些讶异。毕竟他虽然爱看些野史异闻,心里却几乎是不信的。

    “真有此事。”柳梦溪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疲惫,“后来梦溪找了高人解惑,原来梦中的异象,是梦溪的前世。”她用手拂过盒盖,上面嵌了一块薄薄的淡紫色宝石,倒映着美人线条流丽的下颌,“高人指点梦溪,把犀角的透明之处裁下,制成容器,又给了梦溪一块镇魂宝玉,镶嵌在犀角奁上。此后梦溪果然不曾再做噩梦,只是梦中的场景,却是难以忘怀了。”

    “在下斗胆问一句,柳姑娘在梦中看见了什么呢?”顾来邈有些好奇。

    “……告诉顾公子也无妨。”柳梦溪犹豫片刻,又抬头对他笑了笑,“梦溪闭眼所见,处处烽烟弥漫,血流漂橹。不知为何,除了战场上喊杀声之外,每每有震天巨响,类似炮竹炸裂,却要响得多,密集得多了。”她蹙了眉头,“梦溪每每从梦中醒来,都浑身冷汗,心跳如鼓,而且暂时失聪,仿佛真去了战场一遭似的。”

    她托起那犀角奁,细细看了一回,又说道:“说来不怕顾公子笑话,高人说梦溪前世是位将领,杀孽极重;今生流落欢场,也是为了报偿当时刀下冤魂的怨气。”

    她说到这里,神色有些恍惚:“梦溪也曾是良家女子,一朝身在勾栏,心中也曾有愤懑;正因从这犀角上得了机缘,才知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梦溪此生若不在青楼,只怕也要有别的困厄。这是天命轮回,因缘果报,非人力可以改变的。”

    舷窗上飘动着蛋黄色的轻容纱,随着顾来邈向窗外望去的动作,柔和地抚在他的侧脸上。轻纱暖色明媚,和柳梦溪今天的服饰主色正好相配。新科状元身处一片柔暖的春光之中,看着眼前的美景美人,心中却泛起一阵难言的失落。

    柳梦溪看他抿唇敛眉,神色肃然,又微微歪头,倏尔笑出两枚梨涡来:“顾公子爱看稗官野史,梦溪讲这些也不算唐突了。至于什么前世果报,顾公子也不必尽信,就只当个故事听吧。”

    她把犀角盒推到顾来邈面前。

    “顾公子当日射中用那犀角制成的发梳,可见和它是有前缘的。今日梦溪想以这通灵的犀角奁,交换之前那饼冰灯玉露。公子意下如何?”

    这对小顾郎君,合该是个意外之喜。毕竟那犀角奁一看就价值高昂,即便不提通灵奇遇,只看盒盖上那枚释放着淡淡冷光的菱形宝石,就不是凡品了。

    冰灯玉露虽然贵重,到底是文人“清友”。小顾郎君有功名在身,要是卖茶换金,免不得要被旁人嘲笑不懂风雅。这个犀角奁就不同了,顾来邈大可以把它当件首饰出手,再不济可以把镶嵌的宝石撬下来拆卖。

    他的仕途刚刚开始,处处都需要用钱。普通的交游应酬也就罢了,他身为状元需得拜会主考官,这届主考官又是当朝太傅沈浥尘。一朝成为天子同学,拜访老师总不能一点礼物都不带吧?

    顾来邈身家单薄,本来正是烦恼财政的时候。对于眼前这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却没立刻答应,而是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细细打量起那犀角奁来。

    犀角盒身清透如琥珀,顾来邈还没打开盖子,就隐约看到其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他伸手挑开盒盖,只见其中盛了一个锦囊;再打开锦囊,里面赫然有一打金锭。

    “柳姑娘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挑起一边眉毛问。

    柳梦溪不慌不忙解释道:“‘不送空奁’,这正是青楼楚馆的规矩了。”她笑得极尽温柔,“毕竟女儿家的嫁妆,都是放在妆奁里的。讨个好彩头罢了。顾公子权当这是梦溪出尔反尔的赔礼吧。”

    柳梦溪说到这里,河面上正好传来悠扬的丝竹声。凤京的这条内河游船如织,其中不乏装饰精美的画舫。顾来邈虽不知道,他所在的这艘画舫,是花魁娘子的私产,只看眼前价值连城的犀角奁和其中的金锭,也知道柳梦溪的身家,只怕远在寻常富商之上。

    眼下她带着笑意看向顾来邈,仿佛笃定他一定会收下这份“赔礼”。

    顾来邈沉吟了一会儿,也露出个笑容来。颜色浅淡的瞳仁映在柳梦溪眼中,跟镇魂宝玉一样流光溢彩。

    他伸手取了犀角奁,却把里面盛放金锭的锦囊拿了出来。

    “花魁娘子拿这么贵重的犀角奁,跟在下换一饼茶叶,已经算是赔本的买卖了。大可不必再给什么赔礼。”说着他不慌不忙地解开锦囊,取了一块金锭出来,再把锦囊退还给柳梦溪。

    “不过在下要是拿一个空奁,不仅触了‘不送空奁’的霉头,还应了‘买椟还珠’的典故了。这里就拿走一枚金锭,讨个彩头。柳姑娘觉得如何?”他笑着把手里的金锭把玩了一回。原来那金锭并不是寻常形制,而是打成梅花形状,五片花瓣触手滑腻,精巧得很。

    柳梦溪闻言愣了一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展颜一笑,倒也不再要求顾来邈收下金锭,而是靠到桐木琴前,拨弦起调。她说:“既然顾公子不收梦溪的赔礼,那梦溪只能为顾公子弹奏一曲,聊表歉意了。”

    “这倒是在下的荣幸了。”顾来邈舒展了神色,笑问道,“柳姑娘想弹个什么曲子?”

    “《琵琶语》。”

    “在下倒是没听过用琴弹的《琵琶语》呢。”

    柳梦溪听他语气中有三分调笑,干脆挑起眉毛调侃回去:“鸳鸳相抱未称奇,却惊琴作琵琶语。顾公子也是奇人了。”

    ****

    白碧晨觉得很闹心。

    中午他刚得了消息,柳梦溪竟然把顾来邈请到了画舫上了。

    柳梦溪还不是花魁那会儿,白碧晨在一次应酬当中,第一次见了她。惊鸿一面之后,他几乎是魂牵梦萦,连梦里都是这位冰山美人露出笑颜的样子。可怜白碧晨身为左相之子,不敢流连青楼楚馆,当时也还没有后来可称风雅的清友宴,他只能每月十五,趁着陪母亲外出礼佛的时候,偷偷去见柳梦溪。

    白碧晨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对那副美貌钟情,很快就会腻了。万万没想到,相处越久,他对对方就越是着迷。只是每月十五见面已经不够了,他干脆给柳梦溪买了艘画舫,好更频繁地和美人相会。

    说来也怪,柳梦溪明明是个青楼女子,气质却那么出尘,说话做事也妥帖。有时白碧晨在父亲那里挨了苛责,心情沮丧。他虽然不说,柳梦溪却能从他面上读出来发生了什么。每每这时,她就像是个最温柔解语的小女人,只为他一人煮水烹茶,抚琴解压。

    后来柳梦溪成了花魁,又开了那一席十金的清友宴,按说应该认识了更多金主,可实际上,除了白碧晨,她从来没有邀请任何人到那艘画舫上去。旁人甚至不知道,花魁娘子有这么一艘画舫。

    虽然她依然很少露出笑容,白碧晨却觉得,自己在对方心中,一定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置。

    上回他带着一众同期去给清友宴捧场,被顾来邈这小子弄得下不来台,心里便有些赌气。从那之后再到殿试,他大约有半月没去找过柳梦溪了。

    他们也不是没冷战过,每回都不过十天,白碧晨就先求和示好了。现在他中了榜眼,有功名在身,总觉得花魁娘子听说了,会高看自己一眼,主动来请他见面,才强压着相思之情,一直做出高冷姿态。

    白碧晨等得心焦,痒得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结果柳梦溪的示好没等来,等来了顾来邈登上画舫的消息。

    他登时觉得又生气,又委屈。气的是顾来邈穷酸若此,一看就付不起牌费,柳梦溪肯定做了赔本买卖;委屈的是柳梦溪竟然请人,登上了那艘只有他上过的画舫。

    那艘船可是他俩的二人世界啊!

    除了购买船身,白碧晨还花了不少功夫在装修上。船上的一双藤椅是他特意找名匠编的;桐木琴是他花了高价购得的古琴;柳梦溪喜欢鲜花,船上的花就没断过;窗纱是白碧晨亲选的,特别注意了和鲜花颜色相配。

    一想到顾来邈那小子,在他买的画舫上,坐他买的藤椅,赏他买的鲜花,听他喜欢的女人,弹他买的古琴,他就觉得自己要气死了。

    气死归气死,只要没断气,他还是舍不得柳梦溪。既然她请了状元郎登上画舫,他这个榜眼,还有什么理由作矜持状?

    其实半个月没跟柳梦溪见面,他心里甚至是心虚的。心虚到不敢空着手去见对方——他知道柳梦溪并不缺钱,自己把各种首饰珍玩也是送遍了,准备干脆给对方送些新鲜吃食。

    他知道柳梦溪最喜欢蜜食坊的云片糕。事实上,她第一次对白碧晨笑,就是因为尝了他送的桂花云片糕。

    想到这里,白碧晨决定亲自去一趟蜜食坊。除了云片糕,他打算再挑些别的点心果脯。柳梦溪开清友宴要先试茶,浓茶喝得多了,有时胃口不好。他想买些酸梅蜜枣,再挑些时鲜的开胃果子。

    万万没想到,白碧晨竟然在蜜食坊碰到了顾来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