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外婆家时，门前聚集着几个邻居。

    在外婆家住的时候，年年每天都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几个无事可做的中老年人凑在一起话家常里短。挑一挑眉毛，降一个字调，彼此之间就像是传了暗号似的时不时会心一笑，然后各自摇着手里的蒲扇，把所有嚼过的舌根都扬进沉闷的空气里。

    s镇那驴打不动的经济发展速度迫使很多孩子成为留守儿童，不管是年年自己村子里面还是外婆这边，成家的男人都选择外出打工养活整个家庭，平日里在邻舍间、集市上见到的大都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牵着孙儿的老人。很多怀孕的女人挺着肚子在街上和卖菜的小贩争论斤秤的准确与否，尘土飞扬里也不乏几个月大的幼儿被奶奶拎在怀里逛大街。

    所有粗俗无聊和将就，大概皆是因为孤独和穷苦。

    年年跑进屋里，又跑出来，确定妈妈已经不在这里了。

    外婆告诉年年，以后她开学的时候都要住在这里，和朗哥哥、朵朵姐一起上学，星期天妈妈会把她接回家。

    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习惯了。

    年年挠挠头，反正从盛放小学离外婆家的距离很近，上学方便很多。

    张朗搬出两只小凳子放在院子里，把一只凳子放倒用来坐，另一只当成课桌。他拿出铅笔，在方格本上郑重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班级，小心翼翼地掀开新的一页。眼神死死地盯住方格本，手指攥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在四线方格里重重地写下：人、口、手、足……像是进行一场既无声亦无对手的较量。

    周年年蹲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张朗写字的手，安静地像一只小兽。

    “朗朗，下笔轻一点，别把脸凑得那么近。”

    头顶传来有点沙哑的声音，少了点女孩子的甜美。

    张朵把一只小凳子塞到小堂妹年年的屁股底下，同时还不忘纠正弟弟那因为紧张而过分扭曲的坐姿。

    张朵和张朗很像，都是话少又懂事的小大人，他们的妈妈在张朗出生后不久就死了。爸爸和舅舅（年年的爸爸）一起出去打工，奶奶就搬了过来，为两个孩子做饭，彼此相依为命。姑姑（年年的妈妈）会经常过来看望他们，给他们做饭、洗衣服，关心他们的学习，因此张朵也对在自家借住的小堂妹周年年呵护有加。

    从小就听到张朵唤周妈妈“姑姑”，唤周爸爸“舅舅”，周年年一直觉得不对劲，后来长大了一点，周年年才知道其中的缘由。

    当年张家和周家定下两门亲事：张家的二儿子娶了周家的大女儿，生下了张多和张朗；周家的二儿子娶了张家的三女儿生下了周月月三姐妹。因此，两家的亲戚称呼可算是乱了套。

    “周年年——”

    一声呼唤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竟然是许舟。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

    周年年跑出去，看到许舟站在门口的小路对面，瘦的像根萝卜。不过……是白萝卜。周年年看看自己黑黑的皮肤，再看看许舟又细又嫩的白皮肤，突然有点羡慕。

    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我刚才在街上溜达，路过这里，看到你蹲在院子里……像拉屎一样。”

    “你才拉屎呢！”

    其实许舟出现在外婆家附近也不奇怪，这么一个小村庄，大家住得都很近，随便走几步就能碰到一个熟人。

    也许，吴帆也住在附近吧？

    不，吴帆那么有钱，刘老师那么美丽，怎么会和他们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呢？可是像他们这样有钱的人，为什么不去更好的地方呢？吴帆为什么不去私立小学上课呢？

    “许舟，你觉得帆帆好看吗？”

    周年年和许舟用石子儿在地上画着牛头马尾的不明生物，有时候许舟的画侵犯了周年年的画画区域，周年年就会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画也延伸过去。

    “哪个帆帆？”

    “就是吴帆呀！”

    一片红涌上了许舟的耳朵：“不……不好看。”

    不好看你耳朵红什么，周年年在心里冷笑一声。

    许舟涨红了脸，低下头，白萝卜彻底蔫了。周年年狠狠地瞪着他，满眼写着三个大字——你说谎。

    “周年年，你外婆他们……怎么……怎么一直看我……”

    周年年回过头，发现外婆和邻居婶婶以及隔壁老奶奶都用一种溢着爱心的眼神盯着许舟。

    “年年，你过来一下。”

    外婆笑呵呵地招招手，如果外婆再胖一点，这个动作就很像是电视剧里的弥勒佛了。

    不一会儿，许舟看到周年年跑回来。

    “我外婆她们夸你长得好看！”

    “……”

    “外婆说，这两颗糖咱们俩一人一个。”周年年伸出手，躺在手心里的是两颗水果硬糖。

    “这不是吴帆给你的吗？”

    “我把糖送给朗哥哥了，朗哥哥偷偷送给外婆了，外婆又把它留给我了。”周年年一口气说下来，心里为自己能够理清逻辑并且流畅地转述出来而洋洋自得。真棒，周年年。

    同时，她也觉得许舟好玩儿极了，因为被盯着看，所以刚才脸红了吧。

    “年年……”

    “我知道，朗哥哥很孝顺，他人很好的。”

    “不是，我是想对你说，你外婆……”

    “我知道，外婆很疼我的，不过她也很疼朗哥哥和朵朵姐，我外婆是个大好人。”

    “不，我是说，你外婆真有眼光！”许舟昂起头，神情激动。

    周年年愣了一下：“哦…那你到底吃不吃？”

    最后年年把两颗糖都塞给了许舟，为了不被妈妈发现，许舟一直把糖吃完才高高兴兴地跑回了家。

    年年走进房间，朗哥哥正在看《飞天小女警》，泡泡又被毛毛给吓哭了，花花很着急，在一旁劝架。

    妈妈说，欺负别人是不对的。

    当时年年很不明白，为什么飞天小女警可以欺负坏人，毛毛却不能欺负泡泡呢？

    妈妈是这样回答她的：“飞天小女警欺负坏人，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受坏人欺负。但是泡泡和毛毛是好朋友，好孩子是不应该欺负自己的朋友的。但是毛毛向泡泡道歉，泡泡应该原谅她，为什么呢？因为她们是好朋友啊。”

    这很复杂，不过年年很快就理解了。

    好朋友，就是在很多矛盾的标准之下存在着的一种复杂的关系。

    今天，周年年交了一个长得像白萝卜的好朋友。

    张朵捏捏周年年圆圆的脸，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之后，趴在床沿上写日记。

    她用的不是铅笔，是中性笔。

    长大了真好，周年年想。

    广告时间，周年年看到朵朵姐在本子上写一会儿，发一会儿呆，回过神来再动笔，脸上挂着一种莫名的笑。

    “朵朵姐，你在写什么？”周年年趴过去，想看个究竟。

    张朵赶忙合上自己的日记本，堂妹的突然靠近让她猝不及防，此刻她的心正扑通扑通地狂跳，完全没了方寸。

    “年年，这是日记。你知道日记是什么吗？就是用来写秘密的哦，不能让别人看的。”

    “姐姐，你有什么秘密？”

    “哈哈哈，年年，秘密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说出来就不叫秘密了。”

    是这样啊，那朗哥哥偷偷把糖果送给外婆也算是秘密吗？许舟吃了两颗糖，不能告诉他的妈妈，这算是许舟的秘密吗？

    周年年突然觉得有点紧张，她知道了朗哥哥和许舟的秘密。

    张朵倒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就算是日记被年年看到了又怎样，这个小堂妹连字都认不全呢。可她还是慎重地把日记本锁进抽屉里，关上抽屉，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