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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知道你是谁,没有骗你。”

    因为疼痛的原因,雪怀一字一句地往外吐字,但声音仍然清亮干净。

    “第一,你比任何人都要好认。过度的伪装反而能暴露你的本性。你从不使用真实身份,而是用各种各样的虚假身份混入山庄里,所以首先,你原本应该是山庄里的人,这样做是为了怕被故人发现。”

    雪怀说,“而这个故人,就是我姥爷,对不对?”

    他没等回答,继续说了下去。“第二,这么多身份,幻术师,预言师,驯兽师……这些东西你无一不精,而且装得很像。你是个天灵根。”

    眼前人猛地一怔。

    雪怀停下来吸了几口气,而后才缓慢地说:“我知道姥爷以前有个天灵根的学生,是他最后的关门弟子,但因为心性刻薄被逐出师门,看来就是你了——虽然我依然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让你非但不检视自己,反而盯上了我。”

    “呵,你还算有点小聪明。”刀尖挑破他的下巴肌肤,血液慢慢渗透,那人说,“是又怎么样?我不过是想看看,那个老头子真正放在心上的宝贝,所谓的纯粹心性,到底是怎么样的。”

    “不过如此啊?雪家少主,父母和睦,众星捧月,你是个生来什么都有人的人,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苛求其他从泥沼里爬起来的人呢?”

    他的声音变得尖酸刻薄起来,“百年寒窗苦读,最优秀的天灵根,被你们心性两个字打发了;我辛苦辅佐的人,轻轻松松就被你迷丢了魂魄,我倒是想看看,你没了这些光环,还怎么纯粹下去?你没了爹妈,被人嘲笑,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这么多年,我和你朝夕相伴,有时候我觉得我简直爱上你了——但我真的不理解你这种人,有时候简直蠢得让我窒息——”

    “第三,”雪怀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似的,静静地开口。

    还有第三?

    这一瞬间,被打断的人也不禁狐疑了起来。

    “你对我从好奇,到仇视,到想毁了我——或者你说的,爱。”

    雪怀笑了起来,“我换个说法,我是你的死穴,这么说不为过吧?虽然云错那个家伙听见了多半要吃醋。但,死穴的意思就是,你会为了恶心我,折磨我而不择手段。起初你为了帮魔界做事而离间我和云错,但最后,你已经控制不了你自己,你只想毁了我,对不对?”

    “办事最忌感情用事,这一点,我这些年已经慢慢在懂了,但是我看你却未必。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你难道不懂吗?”

    雪怀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雪原周边,不知名的大军悄悄逼近。

    铺天盖地的,如同潮水。为首的人正是白弈,还有多日不见的雪宗。

    这才是真正的局中局。

    假意失意,假意与天庭决裂,假意自己仍是那个冲动易怒的少年人,他赌的就是这最后一刻。

    他从来都是有备而来。

    那人在察觉有人靠近的一瞬间就已经祭出了全身修为,想要直接打碎包围他的军队,然而未能如愿——因为雪怀的灵火铳对准了他,又是一记力量深重的星芒。

    雪怀低笑道:“虽然还不能用到极致,但若是只用来牵制你,绰绰有余。”

    那人猝不及防,修为只能用来抵抗雪怀这边的攻势,而无暇分新其他。然而就连这一击,他也差点没挡下来。刚刚雪怀和他试探的时候,根本就是在做假样子。

    那一刻,他目眦欲裂,惨笑着说:“他们离我还有好几十丈远呢,这么点时间,够我收拾你了。你给我死——!!”

    雪怀亦飞身而上,祭出全身修为,脑海中别无他想,迎着对方通天本事,心中唯有剩下四个字:不死不休。

    第74章

    几十丈, 对于仙者而言一眨眼的距离,是一枚落花缓跌进水中的时间,够一个人说一句情话,也够濒死之人回光返照, 拼尽最后一口气刺出一剑。

    雪怀的一生死敌——尽管雪怀时至如今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背后空门大开, 千万道兵士的法术像他的后心奔去, 但他什么都没有管。

    眼见着雪怀完全没有留后手,他同样祭出了全身修为,尖利的风声刺在耳边, 几乎让人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是撞向刀锋、铤而走险的做法。入魔十七重, 高于目前已知所有的仙者;对上银丹水平, 经过灵火铳数倍增强的强烈星芒,未知能否到达什么境界。双方已经不再有任何的退路, 双方眼中只剩下了此生最强烈的仇恨, 抛却其他的一切。

    玉石俱焚。

    那一瞬间, 雪怀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 那种如同潮水般包裹他的、死亡一样的寂静和恐惧包围了他, 他眼前一片空白。

    他没有意识到他看到的是苍白的天幕——雪怀被那人手中长剑当胸穿过,在交锋的那一刹那瞬间被甩出十几丈远,重重地砸在地上。

    而对面那人,已经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人已经消散了, 天幕中却开始浮现奇异的景色——大雪混合飞灰烟尘,当中还夹着千万朵不知名的花,染红的枫叶,轻轻落下。

    好看又安静,安静得像个幻梦。

    那魔鬼一样令人心悸的话音在空中回荡:“我死也要死在你手里,雪怀,我给你看四季风景,你是我的,黄泉路上,我们再来作伴。”

    这句话音刚落,一片飞花触碰到雪怀的眼睫,而后泯灭无声,消散去了。

    是个幻术。

    但这一刹那,汹涌的委屈和难过把雪怀拉了回来,与之相伴的还有剧烈的疼痛——浑身上下仿佛被冻过的寒刃切碎了黏磨一样的疼痛,但他来不及哭,愤怒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完全控制了他。

    他只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是当他发现娘亲和爹亲合伙起来逗他玩时的那种委屈,纯粹而热烈,挤满了他的心扉。

    这怎么能?

    那个人凭什么给他看这个风景?

    他凭什么说,黄泉路上,要他作伴?

    他这辈子除了两个人外,不会再在奈何桥上等别人。

    一个是他母亲,已经先他而去;另一个人有着深红的双眸,银色的长发,他还没来得及给他看这种风景,其他人凭什么?

    迷蒙间他看见了云错的脸,满脸惊慌的样子,好像还在哭。

    可是雪怀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记起云错嚎啕大哭时的声音,本能地想要笑一笑他,可是他痛得连眨一眨眼都不能,连呼吸一口都不能。

    他看见云错在他眼前跪下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雪怀辨认了好久,才知道他在说:“求求你。”

    他说:“我的事情做完了,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把魔族人都打散了才过来找你的,可是雪怀,求求你,求求你……”

    雪怀却微微入神了。

    他躺在他怀里,满眼看到的是他那双暗红的眼,云错的魔眸。从前这双眼里风云变幻,似有万千火烧云霞在里面翻涌,而现在它变得黯淡无光,再也照不见他的人影。

    他为了赶过来,为了完成他的愿望,到底还是过度使用了力量,废了一双眼睛。

    雪怀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声浅浅的低叹随着喷涌的血沫溅落在地上,雪怀居然还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低低的,温暖又柔软,似乎带着某种惘然。

    他说:“云错呀……”

    他上辈子刚死时,见过全白的上下四方宇宙,见过黑白无常,见过缱倦缠绵的彼岸花。他不畏惧死亡,只畏惧那种天地间唯他孤身一人的苍凉寂寞。

    前生的奈何桥上,一个小鬼和别人津津乐道地谈论仙界新鲜事,眉飞色舞的:“诶,你们知道吗,仙主最宠爱的那个左护法和魔界人打仗的时候死了!那个左护法可有名,仙界一半少男少女都倾慕过的吧?叫雪怀,是冬洲雪家的独子。”

    “我知道他,这么好的人,可惜了死的这么早。就是他那个君上,忒不值得了,人死了,还要说一声护法无能,造孽哟……”

    彼时雪怀正盯着眼前的孟婆汤发呆,那碗底盛的东西是他娘亲给他煨过的鸡汤的样子。

    孟婆说:“喝了吧,喝了好上路,下辈子又是一次开始。”

    和他记忆里如出一辙,青花的碗底,是他对人世最后的留恋。可是那句话落入耳中后,他手一松,青瓷碗应声而碎。

    他说:“我不入轮回,我要去寻仇。”

    死人俱是一体魂灵,看不清谁的样貌,也彼此不知道谁是谁。别人笑他:“小哥!算了吧,死后寻仇,若是真做下什么事,要被捉回去不说,还要下十八层地狱受苦;若是没做下什么事,成了怨灵,耽搁你轮回啊!到时候世上你认得的人都一个个的死光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漂泊无依。”

    但他是不管的。

    他委屈——他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只记得,他逆着众鬼的人流往回走时,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唉,又疯了一个,多半是没有善终的。”

    当鬼的感觉很奇妙。

    他回了家,看望了卧病在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父亲;看望了几乎库瞎眼的外婆和一夜之间满头白发的外公。

    他心疼他们,可是他这种没有正缘牵绊的鬼没办法说话,也无法过去抱抱他们。

    他去看了自己房间里养的吃垃圾的小饕餮,饕餮鬼能看到他,可是摇着尾巴兴奋地向他扑过来的时候,又扑了个空。屡次这么尝试之后,这只小饕餮哭了。一边哭,一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前身后,帮他撕碎周围想要吞噬他的恶灵。

    他去自己坟前看了看,望见了半红半白的花;看见了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来坟前吊唁。

    看见了一个清秀的、书生气的青年,有些怅然似的站在他坟前,脸上一抹狰狞笑意稍纵即逝,随后又哭了起来。他坟前哭的人多,陌生人也有,大抵都是曾经恋慕过他的什么人。

    因为没有看见云错,所以他就去找了云错,却看见这位昔日铁腕冷硬的君主,抱着他的骨灰坛,哭得浑身发抖。

    上辈子,雪怀的记忆断裂在此,这一切的因缘际会、因果交织,他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