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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当他再次感受到纯白死亡的召唤,感受到死亡的极致空虚时,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什么。

    那是他灰飞烟灭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他看着云错泣不成声,心里轻轻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呢?

    他陪了他大半辈子,死后也依然。

    他是一只小鬼,浮游不定,始终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看着他他一夜之间走火入魔,乌发尽雪。

    越看,越懵懵懂懂地知道。

    这个人,原来是喜欢自己的呀。

    他看见云错万里跋涉,带着他的骨灰求访西天如来,求人起死回生之法;看见他带着大军压境,直逼冥府,希望冥府交出一个人。

    可是判官告诉云错:“这种事情不是没有,齐天大圣逆改生死簿,使人长生;扁鹊起死回生,使死人复苏,不是不可以;但要归还魂灵,也得死者尸身完好。仙主,像您这样只给一捧灰的,纵然是天道,也难为您达成愿望啊。”

    他看着他荒废了政务,成日潜心修炼,修为突飞猛进。

    他真的没骗他,为了能和他成亲,云错一直将自己的修为压在仙道银丹、魔道五重的地步。

    云错读医术,读怪谈,读上古绘卷,知道仙家最高一重修为名为“因果不沾”,他便想着,要是能逆转因果呢?

    如果因果断裂,死亡不再让人分别,是不是就可以再见到他的小仙郎了?

    唯一一个达到因果不沾境界的人是浮黎帝君星弈,听说他已经活了上万年。而云错只有二十五岁。

    但他偏偏就这样修炼了下去,不知日夜,醉生梦死。他在袖中藏着雪怀的书信,有时两人来不及亲笔写信,便用法术保存声音,托青鸟传达。

    他一遍遍地听着,一遍遍地修炼,醉生梦死,好像他还活着,就在他身边一样。那声音操纵着他的喜怒哀乐,使他坚信,雪怀一定还活着。

    寂静的魔界山洞中,九五之尊的仙帝看着断崖下的风景,轻声呢喃。

    “……为什么不下雪了?”

    雪怀喜欢雪。

    冬洲,为什么不下雪了?

    “你一个人好好过吧。”雪怀轻轻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呀。”

    这句话,他知道他没办法听见。他的鬼魂承受不了人间的阳气,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了。云错出关前的最后一日,他跪坐在他身边,轻轻告诉他这句话。

    云错当然不会听见。

    可是雪怀却看见他哭了,哭过后又换上了笑颜,那是笃定、安稳的笑意。雪怀察觉到云错身上戾气猛然增长了一大截,便知道,他的功法已经大成了。

    雪怀看着自己发飘的、快要消散的躯体,又说:“那我再陪你走一程吧。”

    他其实不知道云错出关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只知道这短短几月时间,他们花费数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功业已经崩散。但他已经不在意了,功业虚名,当死了之后,谁也不认识谁,说出来又有几人听呢?

    云错来到了他的坟前。

    头七已经过去,雪家更新换代,尽是新面孔。

    云错立在他坟前,轻轻扫去他墓碑上的残雪,温柔地看着上面的名字。

    他叫他,声音中充满依恋:“雪怀。”

    在他手中,暗红的蝴蝶双刀闪闪发亮,剔透冷冽,像雪怀眼下那滴红色的泪痣。

    他的少年没有墓志铭,那些人轻慢到把雪怀的名字都刻花了,更不用说墓志铭。

    而他,云错,此生如果有墓志铭,这些应该写上去:魔道十六重,仙道因果不沾;最纯正的仙家血脉和最烈性的魔族王室混合的血,背负着罪孽与冷眼长成的孩子,有朝一日终于踏上王座,成为万仙之尊。

    ——而后,自尽在一方不知名的坟墓前。

    蝴蝶刀稳重有力地穿透心脏,再用最后的力气拧转。他沉默、冷静、专注地杀着自己,他在铤而走险,赌一把天道是否怜悯它,因果是否会为他逆转。

    一个人的死亡,如同一抹魂灵的飘散,他们二人像水珠一样蒸发了,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在这个世界中存在。

    “雪怀,奈何桥上,我来等你。”

    雪怀醒来时,只觉得连这一生都走尽了。

    他身边没有别人。饕餮鬼在他身边趴着,忽而惊醒,而后狂喜着扑过来,疯狂地舔着他的脸颊,满房间跑着绕圈子。

    不多时,门外跳来一只小灰猫,也是疯了一样地过来蹭他的手臂、头脸。

    雪怀有点恍惚,身上仍然疼痛。

    但他强撑着下了床。

    他也慢慢认出了这个房间——是他自己的卧房。

    虽然陈设有些改变,但是熟悉的景象仍然鲜明。只是正因为太过熟悉,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在身处何时,只有走出去,四处看看。

    院中立着一个正在给花除草的老翁,一见到他出来,先是楞了一下,接着狂喜地喊出了声:“——少主???您醒了!”

    其他人也闻声赶了过来,都是他们家一直以来的忠仆,一个个都欢天喜地的,对他嘘寒问暖。问他是否还有不适,是否要吃点东西,他都摇了摇头。

    他四下看了一圈,有些懵懂似的,反应跟着慢了很多。最后才想起来问:“……其他人呢?”

    “老爷谈生意去了,晚上才回来,哎呀,您醒了,我们马上报给他!”老翁说,“您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睡过去半年呢。”

    半年。

    雪怀看着重新打点整齐的府邸,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没有落地。

    他心里还装着一个人的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问,别人也没说,也许是太过兴奋,一时忘记告诉他了。

    既然他醒来时,云错不在他身边,那么肯定就是去做其他事情了。

    他说:“我出去看看。”

    却立刻有人面露难色地提醒道:“少主,你身体还不好,今日外头刚好百鬼夜行,出去冲撞招惹了就不好,这……”

    雪怀听他这么一说看,却突然来了兴致:“百鬼夜行?好玩,我去看看。小饕跟着我,不用怕。”

    原来他重来这辈子,已经刚好两年整了。

    饕餮鬼立刻抱着他的大腿往上爬,直接爬到了他肩膀上,然后抱住他一条胳膊赖住不走了。

    老翁想斥责这只小饕餮,雪怀却笑了,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饕餮鬼的头:“没事。”

    小灰猫爪子不灵活,原地跳了半天,也跳不上雪怀的肩膀,雪怀就蹲下去,把它抱进怀里,就这样带着两只小宠物出了门。

    天气晴好,本来无雪无风,雪怀走几步,停几步,有点累,也很容易出汗。

    他身体依然很虚,可是这种从死亡的髡梦中醒来、重获新生的感觉,依然如同昨日。

    他去熟悉的酒楼转了转,问了老板,用灵视往楼上看,看见了他父亲和别人喝酒的样子,笑一笑,没说什么,就像他刚来这一世的时候,接着往下走了。

    他的步子很散漫,但是目的地却非常明确。

    巷路尽头出现小桥人家,烟柳画台,华丽阔大的楼阁在雪中显得宁静安然。

    是寻仙阁。

    他走进去,问道:“上面还有人吗?”

    老板认识他,说:“没人,都没人,这时候哪里有人来,百鬼夜行呢。去年那件事大家都记着,今儿个除了胆子大的,还有谁敢来?”

    雪怀就带着笑,慢慢往上走。

    寻仙阁果然空无一人,仿佛就是为他此刻的到来而准备的。

    雪怀很安逸,他去了二楼外面的凉台,坐在高处饮茶,吃点心。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阁楼中寂静,外面的骚动却越来越大。

    百鬼过处,寸草不生。

    雪怀站起来,往楼下看了一眼,望见栏杆处并无人倚靠,于是抿起嘴唇,起身要回去,回手关门,顺手撒了一把金瓜子。

    没有人抢,只是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上,仿佛碎琼乱玉,好听。

    撒完后,雪怀又走神了一会儿,然后准备关门。

    便闻见温柔的风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