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建华觉得自己最近是万事不顺。

    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问题。事实上那都不是个问题了，对方直截了当地说：我认为杀人无罪。为什么？强者掠夺弱者是理所当然的啊。如果你认为这不是应当的，生命是平等的，那你就该认为你杀蚊子和杀人同罪，都该拉出去枪毙。如果你认为不平等，那还是，强者掠夺弱者，因为不平等啊。

    这段话是在贴吧里被他发现的，看得他脑子一抽一抽的疼，直接回了句：看到这么多人在反对你，我就放心了。

    反对的观点也是多种多样的，有人说人和蚊子不一样，人有人性，是万物的灵长，只有人能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并努力保持理性。结果回复是这样的：你认为人性是高级的。为什么，因为这是人定的。为什么这是人定的，因为人有绝对统治地位。为什么人有统治地位，因为人比其他动物强。所以说穿了还是强者剥夺弱者。人让动物无法反抗，因此人剥夺动物。现在没有东西站出来剥夺人，因为没有东西可以胜过人。但如果有，对那个存在而言，杀人就是理所当然的无罪。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他想到了，网友也想到了，这次的回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认为没有？你沉浸在人是绝对掌控者的自傲与自足感中，甚至把人类的成就当成了个人的成就，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居于高处。鸦片战争前，清王朝也是这么想的。

    杜建华懒得看下去了。他直截了当回了句：那你被杀的时候你再来说说杀人有没有罪。

    对方居然在不到五秒钟之内——应该是，因为他用的是手机，弹窗提示——就回复了。首先，我不是人，我不能被杀，也无法通过我证明杀人是否有罪；其次，一个即将被判处枪决的人旧城会觉得法律太过严苛，无论他之前怎么反对废除死刑。最后，假设我是人，我会恨他，但我绝不会轻易判定他有罪。

    这么大一段话，杜建华第一反应是这人怎么这么快打出来的；然后是回复：你不是人你不是什么？

    依旧是不到五秒：很明显，我是个百度id。当然你也是，只不过你一直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说话罢了。

    “……”杜建华觉得自己有点无语，他回：合着你这些都是一个百度id的观点？

    不到五秒：当然。假设我是一个人类，那么我不得不认为杀人有罪，因为我是一个人类，并且是一个弱小的、不会去杀人的人类，所以这对我有好处，会让我从某个概念上变强。当然，如果我是个杀人犯，我会很希望杀人无罪。所以说穿了，还是这个逻辑，强者杀人无罪。

    杜建华记下了这个id：tltz1。他有点怀疑这是个精神分裂，但更多的，他开始仔细回想张晓露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这个人似乎比张晓露归拢得更全，也更棘手，颇有种你说什么我都能找到应对策略的架势——当然，如果说站在一个百度id的角度上这也许根本就是对的，杀人关百度id什么事啊，除非死的是id的主人它从此再也不能说话——但也许一个百度id未必在意能不能说话？作为一个id，它只是作为一堆数据漂浮在网络里看着各种数据来来往往罢了？

    id的世界会把不能张口的id当残疾吗？应该不会吧，注册了账号然后因为各种原因不用了的人多得是，要是那样还真就分不清能说话的不正常还是不能说话的不正常了。

    好吧，你是个id，他打，但是使用你发表观点的是人类吧？

    的确。但人类也有很多种身份，作为父母的儿子、教授的助手、公司的职员、某个国家的人民或是地球人或是宇宙中的一个生命，人的思维方式与观点都是不同的。思维最大的特性就是可以改变这种角度，而不是一块硬邦邦的固体。你不知道那个人类是谁，甚至不知道这几句话里是否变更过人类，但和你交谈的百度id只有我，这些观点也是我的观点。至少是人类得出的观点。

    杜建华发现这个人就算没啥道德观其实也挺有道德水准，就是逻辑太过怪异。他脑子一转，问了个新的问题：为什么你不认为是这样：同类之外，也就是物种间弱肉强食；同类之内，也就是物种内生而平等？

    这次对方的回复没有那么快。但其实也不算慢，因为这次的回复很长，超过了一层楼中楼允许的字数，被迫分开：同类是什么？你如何分辨谁和你是同类？通过生殖隔离？还是通过别的东西？如果你通过生殖隔离，那特例我就不列举了，生殖隔离本身的漏洞也有很多，但其实最重要的还在于，人类正在打破生殖隔离。生殖隔离是基因间的无法交流，两个物种之间无法产生可育后代。但如果把一个人的某些基因给某种植物转入，这是可行的。基因以另一种方式开始交流，直接打破了壁垒。做一个极端假设，感情上你知道那是一颗花椰菜，但如果不算它原本就和人类共同的部分，它也拥有和你极端类似的基因，只是它依旧长成一棵花椰菜，你从更精准的基因角度，觉得它到底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通过生殖隔离，那就更好理解了。因为那样人类这个概念就不复存在。两个坐在一起上课的人未必是同类。一个老太太和她怀里的狗未必是异类。这几天你还和这个人是同类，那几天你和另一个人是同类。你如何确定同类之间的生而平等？

    其实呢，还有另一个问题：同类之间是生而平等的，那就该平等地保护所有人的命吧？那你觉得应该废除死刑吗？如果应该，那可能一个杀人者会逃出去继续杀人，或者一个犹豫着的人会因为自己不会被宣判死刑选择杀人，这明显不利于保护别人的命。但如果不该，那杀人者的命为什么不能受到保护呢？

    你可以说：因为杀人者是罪人。但这就是说，为了一些人的命，舍弃了另一些人的命。那谁判定了谁该被保留，谁该被舍弃？很明显是道德和法律。这两样是怎样出现的？是人类共同规定甚至是约定俗成的。这是由很多人类的弱小汇聚成的共同需求，这个需求对人类而言是强大的。所以这个强大的存在剥夺了一部分人的命来保护更多。所以回到原本的问题：杀人是无罪的，如果你够强大，如果你能和全人类抗衡，你就是无罪的，道德和法律都无法束缚你——尤其是当这个存在本身就是道德和法律的时候。

    当然你想驳倒我也有个方法，你可以说杀人者不是人，这我就没办法驳倒你了，毕竟唇亡齿寒，有一种方法剥夺人的人身份，就必然有第二第三种，我只需要等着看你自己绕进死循环里就可以了。

    杜建华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杀招了。实际上他都没看完上面那段，他直接说：人的界定标准很明显，人在万年的进化中拥有了人性，这就是人为何高于其他物种。也是人性使得人不去杀人。

    对方的回复是：你为什么觉得人性是界定孰高孰低的标准？因为你是人，因为这是人规定的。

    杜建华差点摔了手机。他知道又绕回了那个“人是强者人可以规定”的逻辑，然后进一步推导出强者可以剥夺弱者的生命。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找个角度出来反对那家伙，但是他现在被这一堆逻辑弄得大脑短路。

    “怎么了杜哥？”方鹰刚推开门进来，夹着篮球，一身汗臭，“你那是什么表情……看到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了？”

    杜建华把手机递给他，然后看着方鹰的眼睛越瞪越大。“等等杜哥！”在杜建华拿回手机之前方鹰大喊，“我有必要和这家伙聊聊！我知道我的论文该写什么了！”

    “论文写这种东西会不及格的——”

    “不会！那死教授就喜欢标新立异的！这是最标新立异的没有之一！”

    杜建华目瞪口呆地看着方鹰用他的账号和那家伙聊了起来，他的id是“燃烧殿”，一秒之中燃烧殿转变了策略，改为大肆捧夸对方的逻辑并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讲得深刻一点？

    你背后的人换了吧？对方问，但却又似乎全然不介意，说穿了就是，我认为万物该是平等的，生命与灵魂在世界的天平上等价，所有的不平等都是因为不同群体、不同个体之间的力量差异，强者剥夺弱者，所以为了适应这个世界，平等被改为“强者成为强者，所以支配弱者”。付出了然后成为强者的高于弱者，这是优胜劣汰，也是自然法则。我衷心希望有这种想法的人类不存在，因为如果这样人类就会灭亡；但同样的我也不希望只认为人类的生命高于一切的人是主流，因为那样人类同样会灭亡。

    但最重要的，我其实只是帮你们扩个思路，我自己是什么世界观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们不要被任何思维的死角束缚。以理杀人无人怜之，所以我只能祝你，和你身后的两个人，好运。

    “……哎？”方鹰开始琢磨什么杜建华觉得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我问问他能不能扩个列啊。”

    扩列就是加好友或者干脆交换□□号。对方倒挺利索，毫不介意地私信给了□□，但那个□□号让两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杜哥，”方鹰颤抖着问，“这个……是尹哥吧？”

    杜建平僵硬着点头。

    “没错，尹平安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