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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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茫茫人海中,陌生人仿若隐形,我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可是突然出现了一个你熟悉却又意想不到的脸,我们挥着手,希望引起对方的注意,分享这份相遇的惊喜。
“你们也在这里读书?”李远修不可思议的寻求确定。
“是啊。我和妹妹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你呢?”在外面,张曼云是姐姐,一般张曼路不开口,由着张曼云说。
“我在这有五年了。我还以为你们只是来游玩的呢。我在五年甲班,你们呢?”
“我和妹妹都在三年甲班。”
岳州书院每一年会考试,每一年有甲乙丙丁四个班,丁为末等。张曼路和张曼云一同学习,张正则为方便,走了后门,即使张曼路年纪不到,也给塞到学院,考试还好,两人的成绩不相上下,共同分在一年甲班,两人按部就班的学习,随着时间升至三年甲班。
“你们这次去藏书阁借什么书?”
岳州书院的藏书阁是岳州府当地的乡绅富户共同资助的,是岳州府最大最好的藏书阁,书院管理也颇为严格,只有三年甲班或者四年往上的学生凭本院学生证件方可借阅。
三人走在通往藏书阁的小径上,在树木掩映处边走边谈。
“我找一本乐谱。”赵姨娘尤善古琴,张曼云继承了生母的音乐文艺细胞,张曼路入门,张曼云小有所成,等张曼路这几年下来,有了些感觉,张曼云可以在乐曲中融入自己的感情和理解。若不是因为有一份憧憬和执着,张曼路在张曼云的严重阴影下,早就破罐破摔,不再碰这高雅的古琴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借的,随便看看。”张曼路随意说道,偶然拨一下挡在面前的小枝丫。
李远修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不在意的笑笑。
藏书阁的守门是一个枯瘦倔强的老头,每日巳时准时开门,酉时初关门。门前登记进屋,借书登记走人。
“张小姐,你来了。”老头满是皱纹的脸,像石子落水,皱纹开始如水波般向外荡漾。
“下午无课,我和姐姐过来找本书看。正巧碰到李公子,就一块过来了。”
李远修诧异的看了张曼路一眼。这小姑娘如此与众不同。
下午清闲,张曼路可以在藏书阁待整整一个下午。张曼路拿了一本《佛国记》,跪坐在靠窗的一个案几前。案几上有备好的笔墨砚,纸张却是要自己提前备好。
张曼路写写画画,然后瞅瞅书。这本《佛国记》是东晋僧人法显所著,里面记述了中亚、南亚和东南亚的历史、地理、宗教等。张曼路喜欢根据作者的描述,画出大约的地理位置,形成一幅简单的小地图。
李远修和张曼云找到张曼路的时候,张曼路正在认真看书。粉红色衣裳的小女孩跪坐在案几前,腰背挺得笔直,随着书上下移动不断的点头,那认真严肃的模样颠覆了李远修心目中女孩子的形象。他以为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表面活泼可爱,实则喜欢攀比衣裳首饰绢花,受了委屈就会找长辈哭诉的烦人模样。原来女孩子也可以这样安静,这样动人。
“我一想,就知道妹妹在这儿。”张曼云小声的嘀咕。“妹妹,我们回家吧。”
“好。”在藏书阁待一下午是不可能的事情。张曼云要回家练琴,张曼路不想两人分开走,给车夫刘叔带去许多麻烦,每次都是张曼云一叫,要么把书放回原位,要么登记借回家看。
“冯叔,我们走了。”与守门冯叔打过招呼,张曼路由着张曼云拉走。在学院门口与李远修告别。
“你怎么又和他打招呼,不是说不让你和这种低下的人说话吗?”张曼云上了马车,气呼呼的说道。在张曼云的心中,自己是官家小姐,士农工商,士天生高人一等,不用屈尊纡贵与这些贱民攀谈,那是一种侮辱。心情好,多赏几个铜板就是。
“我喜欢。冯叔若是低下,我们也高贵不到哪里去。我们威远侯府祖上不也是走街串巷的商贩,跟随□□,才能位列开国三公七侯。”
“我只是劝你一句,抬出祖先来干什么?”张曼云心里气闷。
“我只是想说姐姐不要这般分明。”张曼路略微提了一句,不想再说,她还要好好回想一下刚才看过的书呢。
姐妹吵架,不是一次两次,张曼云一路生闷气,两姐妹谁也不理谁,给母亲吴氏请安,陪同父亲母亲吃过晚膳。
女儿家的教养,主要在于母亲,女儿与庶出女儿有了矛盾,吴氏想女儿反正不吃亏,由得她们自己折腾。
张曼云看张曼路丝毫没有说话的样子,哼了一声,回了自己的院子。
岳州府衙占地面积颇大,一人一间院子绰绰有余。
刚来那会,张曼路落水发热,才到了母亲吴氏的院子,病好之后,就搬回了自己的院子。
张曼路身边一个大丫鬟红莺,两个二等丫鬟,一个粗使婆子,每人一间,住在倒座房。
草儿虽然跟随张曼路读书,到底不是这块料,认得几个字,却过不了岳州书院的考试。张曼路去书院读书,草儿回家,学习针凿女红,算着时间,到张曼路家里串门。
张曼路和草儿是好朋友,让她住在东耳房,自己住在主屋,西耳房作为自己的书房。
这所院子没有西厢房,所以采光比较好,透过窗子,正好能瞧到院中栽种的栀子花。
张曼路在院中青石板上铺了毯子,盘膝而坐,琴架在腿上。每日一练,这琴艺方不会生疏。
张曼路今天弹的是《春江花月夜》,她尽力的想像傍晚自己在湖中划舟。
东山升起的月亮,为这片大地铺上一层淡淡的柔光,小舟在江面随波荡漾,水波忽明忽暗,两岸花影轻轻摇曳,夜是那么静谧祥和,她仿佛听到了花叶在说着独属于他们的悄悄话。而她目睹了这一切,她正在用琴描绘、交流。
张正则背着手站在院门外,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去,不留痕迹。
屋中点起蜡烛,张曼路抱起琴,放在案几之上。在西耳房捶捶有些僵硬的腿,展展胳膊伸伸腿,扭扭脖子。倒腾一阵后,才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那本《佛国记》,慢慢研读。
一万多字的书,若只是浏览,怕是今天下午便能结束。可这研读,却是要花许多功夫。
张曼路粗粗勾勒各国的位置,把各国对应的风俗人情誊写几句。
张曼路不要求去藏书阁,张曼云求之不得,每天下午若是不上课,上午放学就早早的离开。
李远修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假装偶然相遇,没想接二连三的扑了空。倒是和那守门的冯叔一回生二回熟,成了可以交谈几句的朋友。这当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冯叔表面粗鄙,内心却是精光锃亮,早就发现这李公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却不点破也不指点。
先来一个知书达理的娇小姐,后到一个俊俏的小伙子,有人聊天说话,比自己面对不会说话的万卷藏书要好。
张曼路来还书,李远修正衣袖撩起,裤腿扎紧,满头大汗的拖着地。
“李公子,您这是?”
“啊!”李远修慌忙背过身放下自己的衣袖,回过身,已是粉面,有些结巴:“张,张小姐,你,你来了啊。”
“嘿嘿。我来还书。冯叔指使你干活了啊。这藏书阁面积有些大,冯叔自己一个人确实有些忙不过来。以后可以提议让高年级爱书的一些学长学姐过来帮忙啦。”
“是啊,是啊。”李远修看着面前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刚刚褪去的晕红又开始明显,发烫。刚才张曼云说的,没有听进去半句,却仍忙不迭的符合。
“这些天你一直在这里吗?”
“对啊。你这几天怎么没来?”李远修说完颇为懊恼,使劲拍拍自己的后脑勺,竟然问了人家这么唐突的问题。
“上次借的书,在家中看完,这回过来还书,重新借一本。”
“哦。”李远修点点头。
“这本《佛国记》,你看过吗?我推荐你看一下。”
“我之前看过。当时觉得特别惊奇。原来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国家,别的不一样的人。”
“是啊。就说前朝,四夷各族尊太宗为天可汗,南诏、新罗、渤海国、日本那些藩属国来前朝学习文化。承安门大街来来往往的都是各国的使团,不同肤色、头发的人群,操着别扭的官话交流,我光想一想,都觉得自豪。”
“前朝太宗年间的盛况,在我们岳州府怕是见不到。不过我爹说,广州、福州一带,却是能看到不少洋人。”
“你爹去过广州、福州?可真是厉害呢。”张曼路由衷的羡慕,她只在岳州府待着了,张家京都大本营还没有去过呢!
“恩。”面对眼前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李远修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虽说大宋开国皇帝为报答当年商人的钱财支持,允许商人参加科举考试。可商人居于末尾,是几百年几千年的共识,特别是勋贵豪门,更是对商人唾弃。李远修这一刻想知道小姑娘对于商人的心思,若是…他想若是看到小姑娘厌恶的表情,他怕是要立马走人,永不会再见面了。李远修十分注意张曼路的脸部表情,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我爹是商人,他要到广州、福州那里进货卖货,所以广州、福州、京都,甚至塞外,我爹都有去过。”
“哎。”张曼路幽幽的叹口气,李远修的心瞬间到了嗓子眼,“你爹真好,去过这么多地方。我还没有出过岳州府呢。”
李远修突然松了一口气,她不嫌弃我!李远修的眼睛里重新溢满光彩。“那有你说的那么好。听我爹说,路上风餐露宿,比在家里辛苦不知多少倍呢。”
“也是。光考虑到有利的一面,竟然忘记路上的艰辛了。嘿嘿。”张曼路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想起人家都自报家门了,自己还没呢。“我爹任岳州府知府,我排行为五。”
“我是家中次子。”
两人聊得正嗨,张曼云蹬蹬的跑来。
“五妹,你不是说就还一本书吗?怎么这么久!”害她一个人待在马车,无聊的很。
“正好碰到李公子,闲聊两句。我已经还了,现在重新找一本,你等等我。”张曼路说完,跑到书架处,抽出上次看中的《洛阳伽蓝记》。
知道这本书,还是因为周杰伦的《烟花易冷》。这种书,放到以前,她就是憋死,也不想多看一眼。看这种文言文的书,就相当于看英文书,每读一句,就要在脑中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过来,然后组成句。实在费事。现在好了,自小学的就是这种文言文,读这些除了个别生僻词以外,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张曼路拿书的时间,张曼云和李远修已是想看两相厌。无他,李远修是商人之子。这在张曼云看来就是最大的不好。
“怎么了?你们这是?”莫名其妙,之前不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仇家。
“我们快走吧。”张曼云拉着张曼路,一溜烟的走了。
李远修气的不轻!
“我与妹妹是勋贵之后,公子既然是商,好歹有些自知之明。”
李远修觉得张曼云娇俏可爱的美人脸突然变得狰狞。哼,以为我稀罕你啊。十二岁的男孩子,自尊心特别强,远没有他父亲在人世间摔打后的圆滑。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张曼路一直被张曼云拉到马车上坐下,才有空问出这句话。
“你知道了?”看妹妹懵懂的样子,张曼云自觉身为姐姐,应该好好教育妹妹,“那个什么李公子,是商人之子,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五妹不要和他来往。”
“商人之子就不是好人了?”对于张曼云的命令式口吻,张曼路直接忽略。
“反正商人都是逐利之人,这种人不好。”张曼云别扭的说,至于为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楚。
“我倒觉得正是因为有商人,百姓才能活的更好。像山东、山西等地的盐,最初不也是商人贩卖,后来朝廷才设置的盐科。”
“就因为他们谋取不义之财,朝廷才会监管。”
“百姓种的瓜果粮食,因为商人,他们才能交换出自家多余的东西,购置家中紧缺的物品。”
“那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无利可图的事,谁会去做?父亲为官,我们读书、学琴,哪一样不是因为有利可图。”简直说不通。
“额!那不一样。”无利可图,可不是没人去做。可是这跟商人逐利是两码事!
“怎么不一样呢?在我看来,就是一样。不是为名就是为利。”
不是为名就是为利!自己学琴是为了获得一个好名声,进而找到一个好人家,这也算是为名吗?
“可是,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你否认不了吧?”
“士农工商,朝廷把人分成各种不同的籍贯,是为了方便管理。”商人本就因为做的取巧之事,钱财积累比较快,朝廷若不压制,岂不是人人都要从商,那土地怎么办?无人耕种土地,都去经商,岂不是坏了国家的根本。
“不说了,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张曼云有些小孩子气的嘟嘴。之前还觉得张曼云温柔大方,两人不再针锋相对,相互熟悉之后,竟然是这样一种脾气!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原主更直接更火爆,才衬的张曼云斯文有礼?不过在外人面前,张曼云一直是斯文有礼,面面俱到的样子,难道是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
想到这里,张曼路不再觉得不耐烦。别人都用真心和自己交往,为什么自己还要这样淡然处之,不付出更多的真心与耐心?
“四姐,虽然大部分闺秀都说钱是阿堵物。我们可以那么说,心里却不能认同。就看前朝杜工部,寄人篱下、生活困苦,‘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东门。’并不是虚言。钱财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并不真的就是阿堵物。”
“可…”张曼云想找话反驳,却一时不知说什么。
“四姐,咱们不说远的,就说近的。我们凑在一起,炒几个菜,尚且要给厨房的婆子赏钱,这赏钱要是不给,婆子怕是要推诿。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们总不能活在风花雪月中,我们需要吃饭,需要穿好看的衣服,这些不是有人心善捧到我们面前来的,是因为有人在替我们付出。四姐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恩,我会仔细想想的。”张曼云明显听了进去,不再纠结商乃末等的话。
车夫刘叔,一边赶着马车,一边侧着耳朵听两位小姐说话,不断点头。还是读书人知道的多,能讲出这么多的道道来。
张曼云再见李远修时,选择性的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三人谈起来倒也融洽。
李家是岳州府数一数二的商家,张家是岳州府官场老大,两家的孩子一起出游,李家乐意,张正则见李远修年龄不算太小,办事也算稳妥,让车夫刘叔时刻注意,也就放手不管。
三人一起登上岳阳楼,李远修善画,张曼云善琴,张曼路两者都会,却不出众,连字都没有出彩之处。可张曼路最喜欢叙事,她暗自立志要写出大宋朝不一样的小说,所以自小特别注重素材方面的积累。
时间、地点,人物,穿戴,目的,景色,感慨,趣事,她就是有本事把这些连起来,让人读后甚是向往。
《岳阳楼三人行》在书院疯传,许多同学表示下次要跟着一起去。三人的队伍一下子壮大十倍。
人多了,意见难免不统一,有人想去这里,有人不想去。最后张曼路等人决定按照众人说的先后顺序,挨个去一遍。
至于花费:均摊马车费,谁也不准搞特殊,用自家的马车;吃食自带;至于要买别的,自费。
这种情况谁也不吃亏,也不会占别人便宜,没有人反对。
吴氏听到这规定,很想反驳,自家有舒适的马车,为何要与别人挤一辆简陋的马车。到底是女儿愿意,吴氏想想自己小时候,没有言语。
学院每半月休息三日,这是为离家远的学子提供方便,他们便决定第二日去游玩。若有阴雨天,推后。
每人抓阄做总管,安排大家行程,组织活动,点人数,确保大家平安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