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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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则身为岳州府知府,掌管岳州府政令,总领各属县。宣布国家政令、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一切政务皆为其职责。
“嘘嘘,四姐,小草,你们小声点。让父亲听到,就不好了。”这俩人真是,都说了几次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张曼云半夜到张曼路床前哭诉,张曼路决定给这孩子一次机会,只是有些对不起原主,不能替她讨回公道。
衙差眼观鼻,鼻观天,假装听不到这嘘嘘的声音。知府大人的千金看自己父亲判案,他们可不要多嘴。
张正则的眉头皱皱,真是调皮,待会得好好教训教训她们。算了,这两个孩子感情渐好,玩闹一会也无所谓。每次张正则都要这样心里假设一番,才不再理会。
“大人,您要替民妇做主啊。媳妇竟然要打杀婆婆啊。没有天理了。呜呜…”西侧的妇人全身乱糟糟的,一根木钗似掉不掉的挂在乱蓬蓬的头发上,一身粗布占满了泥浆,可这精神头不是一般的足。
东侧的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重要的是眼神绝望黯淡,仿若没有灵魂。
“大人,请大人救救妹妹和娘亲。奶已经卖了一个孙女了,她还想要卖妹妹。求大人救救妹妹。”少年实打实的磕在府衙的青石板上,“咚咚”,张曼路忍不住摸摸额头。这得有多疼啊。
“别磕了。把事情详细道来。本官自会判决。”
“呸,一个赔钱货。我没有把她溺死,就烧高香吧。”妇人不依不饶。
“啪”张正则拍醒木,声音在府衙中回荡。“肃静,本官没有让你说话。”妇人不情愿的闭上嘴。
“大人,这事小人知道。大人容禀。”少年年纪不大,说起来却是有条有序,头头是道。“我奶,姓周,有三儿两女,大伯,我爹和三叔。三叔名讳刘元宝,村里人都说三叔眉清目秀,聪明孝顺,是读书做官的料。三叔自小读书,却怎么也考不上秀才。家里的田地都是大伯和我家耕种,大伯家五岁堂妹都知道下地干活,三叔却一心读圣贤书,在家中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每年为了他能上府学读书,家中省吃俭用。这些我们都可以不计较。可是,年前,奶为了让三叔娶城里一个秀才家的姑娘,竟然不声不响的把我大姐卖了凑彩礼。小人的大姐都快定亲了。没想到今年三叔想要秋闱,奶又打起四妹的主意。幸亏小人发现的早,不然四妹还不知道被她卖到哪里去。娘亲,娘家姓王,大姐卖了,娘亲身体一直不好,看到奶又想着卖四妹,娘她受不了,所以才想着与奶一起死了算了,也好给四妹留个活路。还请大人救救我娘和四妹。”
围观群众一阵唏嘘。
有人站在婆婆这边,“孙女都是赔钱货。没有溺死,把她养大,自然要回报家中。这媳妇还想杀婆婆,真是不孝。”
有人骂这老婆子,“这做奶的心可是够狠啊。”
明明就是三叔好逸恶劳,不劳所获。少年恨恨的想。张曼路也这样想,不过她还记挂着少年的爹:女孩的爹呢?女儿都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这是怎么当爹的?男人的血性、责任呢?
“我卖了她们又怎么样。她们是我的孙女,我是她们的奶,卖自己的孙女难道还犯法啊?我是她婆婆,她想拿刀捅死我,就是不孝。”周氏对于众人的谩骂不服,大声回击。说完又吼向儿媳妇:“信不信,我让儿子休了你。”妇人大声嚷嚷,理都在她这一边,她有甚好怕的?
额,卖女儿,自己的母亲要是卖自己的女儿,吴氏不得首先找我拼命!那个母老虎,使得一手好鞭子,我打不过她。张正则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画面清空。
“这案子的来龙去脉,本官清楚了。为了幼子的彩礼,你把老二家定亲的女儿卖走,幼子今年秋闱没钱,你又想把老二家的幼女卖了换钱,结果老二媳妇拿刀要与你拼命,你到府衙,告媳妇不孝。对也不对?”
怎么总感觉变了个味道呢?妇人想不清楚,但事情确实是这么个事情。“请大人为民妇做主。好好惩治一番这个不孝媳妇。”
“你家三子可在这里?”
“三儿在家温书。”好端端的问我三儿干甚?
“家里的男人呢?怎么没见你们家中男人?”
“大人,小人在呢。大伯,伯母,我爹还有几个堂兄都在地里干活,自从大姐走后,母亲就病了,我上山抓了一只野鸡,想着给母亲补补身子。没想到就看到奶领了人要把四妹卖走,母亲眼见阻止不了,才去厨房拿了菜刀。奶就跑来府衙了。他们还没有接到信。”
“那你那位三叔一直在屋里温书?”
“是。”真是…张正则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二哥为了他家破人亡,他还能读下去书,该说他凉薄还是凉薄啊?
“啪。”张正则瞬间有了决断,习惯性的拍醒木。
“张元宝,不顾人伦,枉读圣贤书,削去童生资格,终生不得参加科举。刘…”
“不!大人,我家元宝没有错。错的都是这个贱人,见不得我儿好。”周氏再没有文化,也知道以后自己幼子不能科举做官,怎不会发疯?周氏发疯般窜到刘氏跟前,拳打脚踢:“都是你,都是你。你就是一个搅家精,害人精。”
“拉开。周氏无视公堂,重打十大板。”真是岂有此理,竟然公然反抗自己的判决!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做官的?
衙差早看不惯周氏的所作所为,随便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就塞到鬼哭狼嚎的周氏嘴里,不顾周氏的拳打脚踢,拖了下去。
“刘氏,拿刀坎向长辈,实为不孝。然事出有因,理应从轻发落。”张正则刚想说让她服役两天,就放她回家。
刘氏幽幽的抬起红肿的脸,痴呆呆的爬起来,两只枯瘦如柴的手抓着衙差的胳膊,使劲摇晃。
“莲儿呢?我的女儿呢?”
“娘?娘,你不要吓儿子。儿子还在呢。”少年毕竟是少年,这时彻底慌了心神。
“她去了哪里?莲儿,娘好想你。”
“莲儿,是娘对不起你。是娘不好。哈哈哈。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母鸡,哈哈哈。”
“莲儿呢?我的莲儿呢?” 刘氏问不到答案,踉踉跄跄跑了出去,还把过来扶她的少年推了一个趔趄。
“娘。”少年爬起来,追着自己娘亲。
众人唏嘘,再也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尤为严重,虽说刘氏的大女儿快要定亲,可她有了儿子,按说不会到疯癫这一步。可大女儿是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些年婆婆压榨,大女儿就是她的精神支柱。
“大家要引以为鉴。刘氏疯癫,因果自有循环。周氏自食恶果,与他人无忧。退堂!”
发疯的不止刘氏一人,刘元宝听得自己以后不能参加科举,也是疯癫一阵。里长压着他们分了家,刘元宝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指着媳妇的嫁妆过活。
刘氏呢,疯疯癫癫,到处找自己的女儿。周氏为了嫁妆,要休弃刘氏,把一个寡妇说给自己儿子,事情没有办成,落水溺死。至于事实,有谁会追究?死了一个祸害,人人拍手。她的丈夫,生前最爱的幼子都不愿追究,一生也是悲哀。
后续如何,张曼路不清楚,她心里难受,难道大周皇帝皇后推崇的孝道就是这样的孝道?
自从出生,每个人已经是一个个体,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理想,为何有些父母还要以孝的名义压的子女喘不过气来?
“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张正则好笑的摸摸自己幼女的头发,可真是小孩子脾性。一不高兴就撅着嘴。
张正则这两年经过女儿的软磨硬泡,死皮赖脸,对女儿那真是有求必应,妻子虽然依然不顺眼,到底为了后宅安静,不再打正室的脸,给赵姨娘长脸。两个女儿感情好,不再总是针锋相对,就是最大的收获。要是儿子也在身边就好了。等等,再等等,回京以后就好了。
“爹,以后我不想嫁人啊。”
额,怎么扯到嫁人的问题上去了。“这可不能胡说。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不嫁人,像什么话?别人岂不是要指他的脊梁骨?
“哼。像那个刘氏,那是嫁人吗?明明就是赴死。临死前还给夫家当牛做马,繁殖后代。这样的嫁人,女儿可不要。”
“对,我也不要嫁。”张曼云坚定的说,嫁人真是太恐怖了。
“我也不嫁。”草儿小声说。
“小孩子家家的,想这些干什么?父亲和母亲难道是死的,会为你们仔细挑选的。你们只要认真读书就好,别的事交给我们做父母的。”
“爹,先生说读书为了明理。我看那个,那叫什么元宝的,读的什么书?我看要是读书读成那样,当爹娘的宁愿把钱打了水漂也不愿意扔进书院。”
“欣儿说的有理。为父会好好查查的。”
“像这种人,真是死不足惜。这要是当了官,可不是百姓受苦。”
“对,妹妹说的有理。爹爹你不要让这种人做官。”
“好好。欣儿还知道百姓了,不错。不过为父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利。这忠佞之人,哪有那么好分别。不过为父会尽力而为。”
“爹啊,朝廷不是有律法吗我们州府能在不违背朝廷法律的原则上,把那些律法更细致一些吗?”
“欣儿的意思是?”
“刚才那个刘氏好可怜。女儿没了,自己也疯了。女儿看那少年的家怕是要毁了。这种卖儿卖女的事情,能不能把权利限定在父母两人手中啊。有一人不同意,这孩子就不能卖。”
“欣儿真是长大了。为父仔细考虑这件事,然后奏请圣上,请圣上定夺。明日休沐,为父带你们去爬山。不过你们可要把功课做好。”
“是,父亲。谢谢父亲。”张曼云与张曼路异口同声,两个小孩子好久没有出去逛过街,买过东西了。明天可以好好去玩了。
张正则受女儿启发,把奏折写的自己都要洒把泪水。奏折发到郡守,然后转呈圣上。
事情虽然不大,却值得人深思。把一个柔弱的女人逼到拿刀杀人,进而疯癫,她得受了多大的委屈?
男尊女卑的时代,谁会考虑女人是不是受委屈?可是良民变成贱民,这关系到国家税收。况且张正则的奏折感情充沛,如果朝廷不重视,仿佛是不关心百姓一样。
圣上全国通告:卖儿卖女合法,却仅限于父母卖自己的孩子。祖父祖母兄弟不得插手,其他人更不得擅自买卖良民。
威远侯府第一次在皇帝心中有了一丝波浪,京都的官员开始重新审核威远侯府。没办法,威远侯府在京都透明了几十年,远离政治核心,没有用处的家族门第,谁还会记得?只会慢慢沉寂,走向衰败。
第二日,风清日朗。
张正则头戴儒巾,一身白色宽袖广身锦袍,背着手站在船头,很有一幅指点江山的样子。张曼云、张曼路两姐妹,上身粉红色窄袖短衣,下身米色长裙,俏丽干净的女孩子。
天空碧蓝如洗,远处点缀着薄薄的几片云。
在这广阔无际的湖水中,许多打渔的,载人的船,在眼前游走;撑船人嘹亮的合唱声在耳际回荡。
这就是最原始的画面吧。渔民辛勤打渔,撑船人每日摆渡,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若不思背后的生活之苦,这永远都是一幅唯美的画。
“爹,这就是你说的爬山啊?”张曼路撇撇嘴。
“爹,你骗人。这明明就是游湖。”
“为父可没有骗人。我们所在的湖叫洞庭湖。洞庭湖有个小岛,名叫君山。有人说这座小岛有七十二峰,今天我们随便爬几处就可。”张正则好心情的为女儿解说君山渊源。
君山山峰不高,山顶常有亭阁,做休憩观景之用,在山顶俯瞰岛上郁郁葱葱的花草,远望八百里洞庭,眺望岳阳楼。
“爹,我累了。我们歇歇吧。”张曼路想在这儿多停留些时间,好好看一下这山顶的风景。
“也好。我们就在这里煮茶弹琴。”
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张正则亲自动手,一沸加盐,二沸加茶,三沸酌茶。
张正则和张曼云喝得津津有味,张曼路小抿一口,真是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啊。
初始张曼路对这茶水难以下咽。然这是人们普遍认可的茶文化,她若排斥,别人就能把她给孤立。只能慢慢强迫自己去接受去适应。
眺望岳阳楼,观浩瀚洞庭,云雾缭绕,仿若仙境,张正则忘情的拨动着琴弦。
额,有名的高山流水。张曼路闭上眼睛,聆听父亲的琴声。
张曼路在现代,只是古琴入门级。到了古代,这欣赏水平,耳濡目染,更因为刻苦学艺,比之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张正则谈完,手放在琴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久久没有回神。张曼云继续张正则的工作,重新煮茶,不时的挑挑火。
张曼路小口小口抿着那杯茶,细细品味这人生五味。除了这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她实在饮不出她爹张正则那等享受的境界。
此时桌椅没有兴盛,人们更喜欢跪坐。跪坐煮茶焚琴,才是我们对于古人的印象。
以前她只有在脑海中想象这种画面,而现在,她已经变成古人的一员,不再每做一件事,都会想着古今的对比,她只是在礼仪规范下随性的做着自己乐意做的事。
“这位大人,两位小姐,晚生有礼。”突如其来的男声,把张正则拉回现实。
张曼云吓了一跳,差点把铜炉掀翻。满脸恼怒,瞪着来人。
张曼路:幸亏刚才那口茶水已经咽下,不然非得吓出个好歹。
李远修:这太尴尬了。
“你是?”
“晚生李远修,到此作画。刚才听到大人弹琴,寻琴声而至,看几位怡然自得,晚生偶有所感,所以晚生斗胆给众位作画,送给大人和两位小姐。”
张曼路好笑:“我们可是有三个人,你这是送给谁啊?”
古代多美女美男,张曼路总也不大相信。虽说历史辗转到了现代,可是血统还是那样,按说美女美男的占有率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才是。为什么现代的美女帅哥,不是化妆就是整容,我们老祖宗的美人基因呢?
到了古代,作为一个官家小姐,来往大多都是剥削阶级,女人、男人不会为了生活奔波,形容整齐,自然多了几分从容淡然。就说她自己,只是肌肤白嫩无暇,就验证一白遮百丑的定律。五官稍微出色些,妥妥的就是素颜美女。
面前的小少年,竹青色长衫,儒巾束发,干净利落,容颜清秀,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泛着少年人特有的率真,不像她老爹那双幽深的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到底,发起脾气来,眼睛更是像蕴含着许多风暴一般。少年带着一点尴尬,凝聚起的笑容有一刻有些僵硬。看起来颇为搞笑。
李远修:…这小姐是在记仇吗?我已经放重脚步了啊。
“你这是师承董北苑吧?峰峦晦明,烟云缭绕,江南画派的特色。”
“大人好眼力。不过学生也只是跟随先生作画,还没有拜入门下。”
张曼路和张曼云好奇,两人一左一右挤到张正则两旁,歪着头使劲瞧。
这幅画就是他们父女三人的静止画面,张正则忘我般弹琴,张曼云心无杂念的煮茶,张曼路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品茶,似乎颇为苦恼。
“哈哈,公子画的可真好。妹妹喝茶就是这副模样。”张曼云满脸惊喜的抬起头,夸赞李远修不遗余力。
张曼路:真是丢人。这帮人都是什么变得啊?她有那么明显吗?
“不错。后生可畏。”张正则给出中肯的评价。小少年脸瞬间爆红,不忘行礼谢过。
旅途中的相识,分别后,从此再无音讯。一日一月一年,昨日记忆中清晰的音容样貌,慢慢被时间侵蚀,变成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再翻不起一朵浪花。可是,偶然的相识,接二连三的相遇,性情不合是孽缘,所谓冤家路窄;性情相投是朋友,大约便是相逢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