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章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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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的儿子来访,诸葛还在田间;舜英正授暑服,便吩咐子昭带着马家的幼子寻着均一起念功课,自己接待了四子。
“季常,”舜英说,“怎生得闲?”
“二公子安。”季常轻施一礼,道:“挂念着公子,着实打紧。”
“俏皮话,”舜英轻笑,“挂念诸葛罢?”
季常面上一红。
“诸葛在田间,”舜英接着话头说道,“你可以去看看他,我正授暑服。”
“孔明兄时时能够得见,二公子则未可知。”季常答。
舜英觉着季常今日真是说了许多的俏皮话,似乎并不符合往常种种,待欲问及,又略显唐突,将将罢口,气氛略显尴尬。
“二公子何不……”季常疏忽欲语。
“嘘~”舜英点住他的唇,朝他俏皮地眨眨眼,“成事不说,遂事不鉴,既往不咎。 ”
再是不察,多年交往,舜英总还能猜测出几许季常的心思,她无奈甚或感伤,也只能说说几句俏皮话,敷衍成篇。
待到诸葛从田间归来,舜英正同季常在堂上续着一副画作,白描勾勒的士子面如冠玉。
“真如绛树生阶下。”诸葛赞叹道。
舜英将笔递予他,诸葛接过笔,便在少年袍角添了一朵辛夷花。
“涧户纷纷,自开且落。”舜英感慨道,“你该晓得的,诸葛,我既嫁你,多是无意,少是无奈。”
诸葛点点头,说:“实在抱歉,二公子。”
季常在一旁,看着二人,笑得很是伤情。
“与你无涉,”舜英答,“继续作画罢。”
季常接过笔杆,俱是无心,敷衍半日,那画中士子的眼角眉梢竟添许可敬可畏的浪漫;舜英心下一动,思虑这全然不算一个好的开始,也没有人会在意终局。
舜英想出门走走,辛夷花架下诸葛正研究着木工的承重,季常罢笔,眸光谦逊,似在言说,案上的画卷实在没有必要继续铺陈。
于是作罢,舜英伸指,轻抚季常眉间,眉间的一缕霜白,很是温柔。
二人一并到小室,检查幺弟与均的日课,日长无事蝴蝶翩联,子昭在院里蓄了缸水,照眼鲜明,朱鳞数尾游漾其中,与在黄家无异。
“二公子居简行素。”季常说。
“谬赞了。”舜英赔笑道,一把抱过均,说:“玩会儿去罢,莫听你哥哥的读书读傻了。”
诸葛嗜书,一目十行,极多且杂。
均反倒生性慵懒,无可无不可,乖觉可爱。
均陪着马家的幺弟在庭院嬉戏,那幺弟机灵,身手灵活,很有才思,子昭不及。
“横溢的才华一文不值。”季常说道,半是自警,半是自谦,“谡儿总是令人挂怀的,又是忧心,又是欢喜。”
舜英说了句什么,檐角风过如割,音色便消散在飘渺的风声之中。
送别谡儿与季常,晚来放入云烟满室,人坐其中一物不见。
舜英阖牗,云之入者不出,启扉,云之出者旋入,窥书不见,昏昏欲睡,真如醉了般。于是和诸葛并排躺在榻上,天色还未夜,远远近近传来吹笛声,小屋如舟,遥望着黄尘清水三山而下。
“则日欲见一见舜华和巨达,你去么?”舜英说。
“带上子昭罢。”诸葛答。
“嗯……”舜英望着屋顶的云气出神,回忆就像滚滚云气,撞上山间巨峰发出声响,回忆的声响旁人并未曾听闻。
“所以呢,你去么?”舜英说。
“不是已经答了吗?”诸葛说。
“我岂非不知。”舜英苦笑,“你何苦来呢?”
“我长得很好看,这是二公子的原话。”诸葛眉头轻挑。
“比季常好看,”舜英顿了顿,又说:“比巨达还好看,我说过要找得丈夫较巨达还英俊。”
“二公子抬爱。”诸葛说,“亮何德何能。”
“是不是还要说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舜英发出一声细笑,道:“诸葛啊,你真是个聪明过分的男人。”
“我还不是男人。”诸葛转身,手肘撑在榻上,半个身子轻压在舜英身上。
舜英把玩着他垂落的发丝,挑衅地问道:“所以呢?”
“二公子,二公子……”他把面庞伏在舜英耳际,低声唤着吹气。
“好生轻薄。”舜英指尖点着诸葛的眉心将他从身上移开。
愿你活在自己身上,愿自己活在你身上;是知。我曾活在你身上,你曾活在我身上;是爱。
“你未必知我,亦未必爱我。”云气渐散,舜英下榻,准备晚膳去。
诸葛将自己舒展在榻上,徐徐地呼吸。
晚膳有酱鸭,有糟蛋,撕蒸笋,莹莹白白的暧暧香粳米粥,没有什么比粥更温柔的了。舜英执箸,热气模糊了诸葛清俊的面容,她疏忽惶恐,念虑自己红尘毕生流离,终是再不见季常那般似粥温柔之人。
诸葛餐罢,点盏青灯,看舜英缝制暑衣。天才是被另一个天才发现的,他疏忽思及,兀自心惊,又兀自作罢,真若是知了二公子,岂非此生迟暮?
舜英无意,行针柔静,未作掷地金石声响。
择日归家,不免又是应酬寒暄,长姊一声“素儿”喊的依旧亲昵,未必见得有甚情味在其中。
挽了手,便是些闺房私语。
子昭奉茶,舜英闲闲的看着长姊的女红,绣得极好,繁锦似花,自己却是绣不出。巨达在堂上把玩着一只玉雕的杯盏,侧旁,诸葛青衣白袍地端坐着,沉香如屑。
“诸葛为何总是不欲与人言呢?”巨达笑笑地问。
“言多必失,失多必戮。”舜英讥嘲道。
巨达面色一白。
“素儿总是这样。”长姊调侃着,“她天才,天才而且毫不让步。”
“巨达切莫同与她计较。”长姊佯怒瞪了舜英一眼,舜英无意,更显无聊,将周身舒展在席上。
诸葛浅笑。
舜英说:“你笑什么。”
“没什么,”诸葛敛了敛神色,说:“其智可及,而愚不可及。”
舜英心下一凉,凉得好舒服;再低头看,好薄的一片刀刃,已然刺穿心房。
好漂亮的刀柄,就握在诸葛手上。
可恶,真是可恶,舜英看见眼前这个熟稔的青年眉目变得格外陌生,早该看出来的,舜英想,我早该知晓,面上泛起微微的潮红。
“诸葛,”舜英说,“走罢。”
诸葛不答,微笑着看着她,像是在说:“多么失礼呀。”
“走罢。”舜英又说,便连家常也不愿敷衍了。
诸葛起身,行完礼,对舜英说:“二公子?”
舜英执着诸葛的手,仓惶出逃。
去哪里?山间,乱石上生着湿滑的苔藓,□□纷纷,如辛夷般落了满地满身。
辛夷花架下的少年,执着幺弟的手,笑起来腼腆而谦逊——季常……舜英的呼吸略显急促。
诸葛抚上舜英的发,说:“要不要歇一歇?”
舜英吸气,抬头,垫脚,吻上诸葛的唇。
“二公子……”诸葛略微讶异,下半句被封入口中。
舜英在他唇畔厮磨着,继而用力啃咬,诸葛略微吃痛,却也顺着她的意愿。
待要罢口,诸葛的唇畔已沁出点点血珠。
“□□的种类有很多,我取颠沛流离莫知所终的那种。”舜英说。
诸葛还是那样,尤其安静,□□更甚。
他偏着头沉吟片刻,轻叹道:“我未必不知,未必不爱。”
“你太好看了,”舜英赌气似的说道,“常常好看到使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现在我看清了,”她又说,“尽我一生所遇,不过是无缘之缘。”
她看着树干上摇摆的枝叶,兀自浅笑,又兀自家去。
诸葛不答,也不追,也不问,由着舜英去。
及家,子晴正在准备午膳,均缠着她,想是要帮忙,本来没什么,这一帮可就忙了。子昭已按诸葛的建议削好了木楔子,只差一试承重,舜英耐着性子示意子昭,小木鸢扑棱扑棱地在掌间跳跃。
久居荆襄,才要离开荆襄,当一个地域与自己太过相似时,便再无甚裨益,舜英想,荆襄与她太像了,那摇摆的枝叶,就是她呀就是她呀。
若是离了荆襄,还在何处存身呢?不,她原便是随父客居荆襄,言归本亦无归处——对爱情的绝望,只不过是对人性绝望的冰山一角。
诸葛回來,饭已蒸熟,木鸢能在空中飞上一阵子了。
诸葛上前,掌心覆盖住舜英的肩头,往下压了压。
他不说话,他不需要说话,他向来寡言。
舜英已是知了他欲说什么。
“吃饭罢,”舜英说,“明日还要春种。”
餐毕,四座无言,子晴子昭知趣地带着均下堂午睡。
“你当真我不知。”舜英将将开口,她把手按在诸葛心房上,“此处之所以沉重,其中立满了墓碑。”
诸葛一怔,这是舜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流露出仓惶的神色。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诸葛说,“二公子呵……”
有谁不是凭借甘美的绝望,在这乱世中过尽自鉴自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