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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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阳的早晨,窗前一株辛夷袅袅娜娜,遮蔽了初春的凄清,舜英独坐案前,思量着,其实也没什么可思量的。

    停了半晌,铺展针线,念虑得却是尚未完成的木工。

    姐姐的婚事,自己的,催得甚急促。

    用罢早饭,略微困倦,提亲的少年,向朗,封神俊目的样子,姐姐很是喜欢,自己看罢却是寡淡,无甚情味在里面。

    葛氏公子,好看,是真心好看,可是除却好看呢?也无甚稀奇的——他还很有才华,不,不仅是才华;人们这么议论。思及此处,银针不小心扎着手,微微刺痛,可是呢,又让舜英觉着有说不出的快意。

    “朝衣不须裁,分花对袍缝。”少年调笑道。

    “子昭。”舜英举目,见了子昭言笑晏晏的模样,无端的更是纷乱。

    “小姐准备嫁妆哩?”子昭说。

    “备你的聘礼罢。”舜英没好气地答。

    子昭脸上一红。

    “子昭,你可知这是什么?”舜英捻起布料,提至子昭面上,子昭别过脸去,笑嘻嘻的说:“怎么就开始授暑服?”

    “没什么,”舜英说,“无聊而已。”

    “新作的木工承重总是有问题。”舜英顿了顿,又说“子昭可见过那位葛氏的公子么?”

    子昭不答,倚着窗台,只是笑。

    舜英起身,案上铺陈着黄葛纱,子昭见了,也不追,也不问,顺着她去。

    襄阳的小径上,舜英踽踽独行,眼前只是泛白的草木,身后仍稍存些青葱之色,想来初经晨气,不至寂寥。

    意欲折返,继而前行,直路两旁的矮树生得期期艾艾不能自持。

    她将一个小木梨抛却,再接下,消磨时光,临至岔口,才幡然厌恶这一路上的沉闷。

    日头很高了,除却凛冽,竟不做他想;此时若有人言,这些春景,全然是晨气的幻化,也不能反证彼者虚妄。

    小径的远处有人,熙熙攘攘的,舜英凝了凝神,转身家去,稍后而至的访客,三三两两,向氏的、庞氏、蒯氏……舜英看着都觉得无甚意趣。

    末了一个,来的很迟,腆居末席,说是家中的春事将将准备熨帖,那便是葛氏。

    青年中,庞氏子,名统,很是天才,亦很是倨傲,他的倨傲在葛氏面前尤为明显。

    舜英不清楚,不过她明显感觉自己更中意葛氏,不为别的,单单的他很好看而已。

    听他们清谈,舜英撑着面在几案上昏昏欲睡,把玩着前日打磨的几个小木梨。

    庞统太凌厉,尽占锋芒。

    葛氏话不多,常常只是沉静打量着发生的一切。

    所以多是庞统一番慷慨陈词,四座尽惊,只葛氏笑笑,提出几处,清浅谈谈自己的想法——见解是很独到,然而葛氏的攻防宛若一团棉絮,让人无处着力。

    庞统听罢,锐气便消磨了大半。

    旁人此时也都疲态渐萌,无意流连口舌之争。

    于是作罢。

    黄承彦见了这些青年,便是适意,于是也常邀着家中做客。

    尤其是葛氏,黄承彦看中他,舜英却觉着俱是稀松平常,除却容颜。

    庶日,葛氏来访,独一人。

    舜英隔着一扇屏风见他。

    他眸光温和,可落在舜英身上,却如同针扎般令她觉着微微刺痛,刺痛之余,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快意。

    葛氏作揖,舜英也敷衍地轻施一礼。

    葛氏开口,便是:“二公子。”

    舜英微微颔首,她疏忽觉着有些局促。

    他说:“二公子,我是来提亲的。”

    又说:“坊间可能有过一些传闻,不过我未必有如传闻中天才,二公子见谅。”

    舜英觉着乏,思绪又似前日纷乱起来,她自顾自走出屏风,朝他罢手道:“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才华。”

    又说:“你长得真是挺好看的。”

    葛氏深深作揖,道:“复姓诸葛,单名一亮。”

    舜英望着树冠,零星缀了些绿意。

    舜英揉揉眉间,说:“嗯,这就够了。”

    葛氏举目,正视舜英,眸光和顺,眼底全然锋芒。

    舜英忽然明了父亲对葛氏的看中,以及庞统对之的不悦。

    他笑,眉目清晰而温存。

    于是舜英便乘上青牛车。

    常伴着男女两名小僮,男僮名唤子昭,女孩子叫子晴。

    子昭会制很好的松烟墨。

    他六岁的时候来到黄家门前,面庞上浮荡着乱世的饥谨。子昭说话,开口便是:“我能制很好的松烟墨。”

    黄承彦大笑,说:“那又怎样?”

    子昭一怔。

    黄承彦又说:“未必因着松烟墨,至少不想被饿死,是么?”

    子昭点头,面色仓惶,亦毫不迟疑。

    “知道自己的姓氏吗?”黄承彦问。

    “嗯。”子昭答,“姓杨。”

    “你以后便叫子昭了。”黄承彦说,“跟着素儿罢。”

    子晴擅用粗粒米粉蒸猪肉,烤得出素胚,硬是漂亮,她自小便陪在舜英身侧。

    到了葛氏家,时近黄昏,舜英觉着周身只是疲乏。

    葛氏的幺弟,端上些茶水,便羞涩地藏到葛氏袍边;葛氏握住幺弟的手,说:“均儿,先行礼,这是黄公子。”

    幺弟作揖,面颊绯红。

    舜英近前拉他的手,说:“jun,你叫jun是么?”

    幺弟点点头。

    “是哪个jun呢?君子的君么?”

    幺弟抿着唇,嗫嚅道:“均平的均。”

    “那我以后叫你均可以吗?”舜英说。

    均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看舜英,又望望葛氏,葛氏抱臂独立,旁观者二人的对话。

    葛氏说:“早起炖了盅汤,我且去厨下端来,均陪一赔黄公子。”

    “以及子昭子晴。”葛氏转面看向二小僮。

    子昭同均差不多年纪,很是活泼,二人不多会儿就熟稔了。

    莫然有间,厨下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令舜英恍惚记起了自己这一日的折腾已是饥肠辘辘。

    葛氏分盛了炖汤,与舜英合进一盅,又与舜英共食了些豆粳饭,饮罢合卺,才让均带着舜英回内室歇一歇。

    舜英伏着小榻撑撑面,周身已很是疲乏了,精神却清爽,无意入眠,便吩咐子晴温了盅酒,饮罢,又温一盅,喝得微醺,眸光湿漉漉的。

    葛氏理毕庶务,才入内室,彼时天已全黑了。葛氏见舜英斜斜撑在榻上,便取了张薄衾替她掖好,自己端坐踏边。

    舜英撑撑目,含混到:“来了?”

    葛氏把头微微压了压,到:“来了。”

    舜英说:“均已睡下了?”

    葛氏说:“睡了,子昭子晴也一并歇下了。”

    舜英看着他,醉意里全是笑意,说:“你叫什么来着?”

    他说:“复姓诸葛,名亮,自孔明。”

    舜英说:“孔明么,就是很亮很亮的意思。很亮很亮,是有多亮呢?”

    葛氏说:“诸葛亮么。”

    舜英大笑,说:“哈哈!亮到普照神州,亮到光耀万代么?”

    葛氏说:“万代相迭,贤圣不度。”

    又说:“我未必有甚才华。”

    舜英说:“我知道。”

    又说:“我还是称你诸葛好了。”

    诸葛颔首,说:“公子自便。”

    舜英说:“我姓黄,单名一素,字舜英。”

    “记下了。”诸葛答。

    次日晨起,既为人妇,便不比作姑娘是那般恣意。

    舜英环顾,见诸葛只是伏在案上,她发出一声细笑,诸葛的眉头微微挣动一下,也一并醒了。

    “你可以睡过来的。”舜英说。

    “太冒犯。”诸葛赔笑。

    “不能总睡案上。”舜英说。

    “也是。”诸葛揉揉发。

    “你且来,”舜英同他招手,说:“我替你束发。”

    诸葛移至镜前,舜英取了木齿梳先为他顺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顺完发,一起去厨下,经过小院,子昭如往日般削着木楔子,子晴已在生火煮粥,诸葛前去帮忙,准备佐食,舜英便同子昭探讨木楔的形制。

    “准备做什么?”诸葛端着盌经过,问道。

    “承重总是有问题。”舜英苦恼地皱皱眉头。

    “晚些我看看,”诸葛说,“先吃饭。”

    子昭便放下木活,跑去唤均起床。

    五人一起用餐,气氛就变得很微妙;子昭活泼,舜英瞪了他一眼,佯怒道:“食不言,寝不语。”

    诸葛笑。

    均和子晴默啜着粥。

    餐毕,诸葛看了看均昨日的功课,便着短褐下田埂准备春事去了,子昭打理庭院,意欲植株杏树,再种一片紫苏。

    舜英拾起针线,欲绣几个新花样,半晌,才将将放下,无所用心。

    日子总该这般过,也无甚新意,舜英情思昏昏,只是与不同的人,走相同的路而已。

    所以要找有趣的人,舜英步至庭院,对着辛夷花架出神。

    “有所思?”子晴问道。

    “在泰山,”舜英答,“欲往从之梁甫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