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家族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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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实在奇妙,天地万象唯有生命应之,善恶一念间。《周易》曰:“一阴一阳谓之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古人生命观,“天地人并融一体”是古人对生命与自然关系的最朴素认知。对于人的生命观,三教皆有解说。佛教,十二因缘法:无名、行缘识、识缘名色、六入缘触、触缘受、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所以,佛说:“此有故彼有,此灭故彼灭。”生死轮回,前因后果流转不息,在此流转中,人唯有苦恼、行业和苦果。去苦解脱,南无阿弥陀佛。然,佛由人转,众生皆去修佛,试问人种时空流转断裂,无人便无佛,犹如江之水,断流,不入不出,平如镜,此为死水,皆空,皆无,实在有违人生自然,自然造人,息息流传,经久不息存在之根本。生活世俗,实实在在,求生存皆是众生本能使然。儒家:“不知生焉知死?”人的现实存在,比活着追问死后的价值意义重要的多,所以“仁者爱人”,充满慈爱之心,满怀爱意,人格升华,是人生真实存在有了意义。但对于处在现世革新变故,流于琐碎世俗生活的大众来说,往往迷失了方向,只能把圣贤慧语恭恭敬敬加以膜拜敬仰,亲身实践者少有。道家:“天大,地大,道大,人亦大。”人与天地道平等,具有同等价值。人的个性得到前所未有的肯定。“我命在我不在于天,”“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天地任我游。世故圆滑,老奸巨炸,安于享乐自在,身在要职不作为之人,有了人生处世哲学的出处,沦为寄生物。观天地万物,人的生命体特征和社会形态最为复杂,所以说人是高级生物,从懵懵懂懂走向自觉理性,没有开天辟地自强不息之精神,难有今日之辉煌。人在世界,四面八方,无不充斥着易动之能量信息。既有随自然,水滴汇江河入大海,再化水滴入江河流转,斗转星移,劈山运石,使天容地貌变化无常,自然风趣;又有觉独立,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特立独行,自由作为,使独立人格爱恨交加,难舍难分。既有生命,又何惧命运不济,悲天悯人,压抑潜能,故扮腐肉状。世界从来不太平,随大势,舍生取义,觉独立,顶天立地。生命平等,你我都不简单,何悲、何苦、何迷茫,皆是生命光芒,劝君坦荡荡。

    中秋节来临之际,李中河从晁县砖窑厂回到家中,二哥李中江秋收时节才会回来,留在砖窑厂能多干一天就多挣一天钱。李中河回家的路上,顺便在镇上理了发洗了澡,理成四六分头,原本沾满砖尘粉末的头发飘逸乌亮起来。回到家中,母亲李孟氏找出李中江结婚留下的一套浅灰色西装和一双黑色皮鞋,让三儿子穿上,镜前,二十岁出头,一米八个头,神采奕奕的小伙子精神焕发。李孟氏看着眼前自己含辛茹苦终于拉扯成人的小儿子,穿上干净整洁的西装,仪表堂堂,剑眉星眸,潇洒自如,让人喜不自禁,很有丈夫军旅戎装时意气风发的气质。难怪那小妮子许久不见,自己在家害了相思病,天天泪湿枕巾呢。

    李家老宅共有三间土屋、一间茅屋厨房和一顶牛棚,左邻土坯院墙年久失修早已坍塌成土岗,土岗上堆积着柴火,右边临街的土坯院墙,墙头上长满了仙人掌,大门是一扇木寨隔板,进出大门需要把隔板架起推到一边。小院里鸡鸭鹅自由散漫地走来走去,几只羊和一头猪被关在各自的圈里咀嚼着青草。房檐下吊挂着几处鸽子窝,房顶上十几只鸽子时而腾空跃起,时而落在树枝或屋顶摇头斜眼观看地面动静,发出咕咕的叫声。房屋西角边,有一棵人腰粗,树干劈裂,长得奇形怪状的老枣树,茂密的树叶中挂满了大红枣。树下,一头大黄牛卧在地上反刍着食物,鼻圈上连着的铁链拴在了枣树上。

    三间土屋一门两窗,东边房梁下,两米多高的土墙分出一间小屋,里面是卧室,西边房梁下立着一块高粱秸秆扎成的方薄,分出西间和堂间。西间墙边堆积着几袋粮食,窗户下放有一张小床,紧挨床头的是一具老衣柜,衣柜门上镶嵌着一面被擦得铮亮的镜子。堂间里各种物什摆放井然有序,中间一张饭桌下放着几把方凳,紧挨北墙架起一具条板,上面托盘里放有茶杯和茶壶,水壶和几瓶老酒一字排开。李尚德的遗像摆放在中间,前面一只香炉,两个烛台上挂满了蜡迹。北墙上两边贴满了武功图画,中间是一幅山水图,配有一幅对联:勤劳致富幸福多,俭朴持家岁月长,横批:勤俭节约。

    在这间老土屋里,李孟氏送走了公公和婆婆,前几年又送走了丈夫。丈夫原本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农民,与丈夫结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和堂弟一次出门办事,遇到国民党抓壮丁,万般无奈从了军,成为傅作义兵团的一名小兵,驻守北京城。由于李尚德为人耿直义气,善辩是非,不久提拔为班长,又从班长升为排长。解放战争时期,为了保护北京古城不受战火摧残,也是形势所迫,国民政府大势已去,傅作义无力回天,率众投诚□□。之后,李尚德随部队转战南方,百万雄师过大江,直到把西南山区土匪剿灭,久经沙场。解放后,新中国成立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在□□喊出“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的豪言壮语之下,李尚德随部队又转战朝鲜,直到把联合国军赶回三八线。等板门店停战协议签订以后,光荣回国。回国后,由于身负有伤,在医院疗养还不曾回家。

    李尚德几年从军期间,家里多有变故,母亲忧儿成疾,不久病故,父亲过度劳累身体每况愈下,已有迟暮的光景。李孟氏自从嫁到李家这几年来,虽然还不曾生有孩子,但照顾公婆打理家务任劳任怨,后来,公公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李孟氏一位弱女子,越来越不堪劳务重负。家里的一位小叔子也已经结婚,很快,弟媳怀孕生了儿子,给不堪重负的自己又增添了一份负担。得知丈夫朝鲜战争结束后还活着,李孟氏委托村里文书先生去信,催促丈夫回家。不久得到丈夫回信,丈夫好像在军队里升了官,说什么已经加入□□,找到了人生信仰什么的。李孟氏听过信后觉得丈夫鬼话连篇,家都不要了,老爹爹都快不行了,自己在外光顾入什么党做什么官!孟氏决定亲自跑部队寻丈夫回家,千里迢迢来到部队找到了丈夫,家里的情况系数明白,然后采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终于动摇了丈夫的决心,退伍复员回家,随了李孟氏心愿。

    丈夫久经沙场,烙下一身伤病,出力扛大活有些力不从心,毕竟自己的男人回到了身边,家里的日常事宜,族人、邻里、亲戚的婚丧嫁娶礼尚往来,总算有了男人抛头露面。由于丈夫走南闯北打过仗,见多识广,很受乡人们尊敬,成了一位“明白人”。乡人之间有什么纠纷,会请丈夫去做评理人,家里生活困难时,时常受到邻里的照应,生活逐渐走向正轨。接下来二十多年生活几多困难曲折总算平安无事,相继生了三男两女五位子女。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李尚德伤病复发,疼痛难忍,精力耗损殆尽,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李孟氏决定再次亲自去部队把大儿子李中海叫回来,分担家务。这次去部队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还带有大儿媳王慧勤和襁褓中的孙子李卫华。也不知道这父子俩为什么都喜欢当兵,李中海越战回来后,也说什么已经入了党,被提了干,不想回家,想在部队求发展。李孟氏不理儿子这一套,苦口婆心,开始诉苦:“当兵就是会打仗,你们爷俩命大,打了仗还能活着回来,和你爹和你咱村里一块去当兵的,都没了好几个。家里最数你老大,你爹马上就要咽气了,家里没有一位扛活的男人,你要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们这一群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呦——”说着,李孟氏老泪纵横,很是悲苦,一旁抱着孩子的王慧勤也跟着抽咽起来。最后,李中海终于被说动了心,申请退伍,复员回家,由部队领导推荐,在镇里领导安排下做了联庄村的副主任。

    李孟氏头发花白,身体枯楼瘦弱,布满皱纹交错的脸与长满老茧的手掌,印记着生活的不易。由于幼时受不了缠足的痛苦,极力反抗,加上父母只育有姐弟两位子女,这时封建传统观念也已有些松动,不再像先前束缚的那么厉害,父亲心疼女儿,也就没有强迫女儿缠足,倒也造就了女儿劳苦奔波半世的命运。

    李孟氏找出两只皮包,一只皮包里放苹果,红彤彤又大又圆的苹果,每一个都被擦了又擦。另一只皮包里放了八封红纸包裹的五仁月饼,上面还留有一些空间,是准备放李中海正在集市上买回来的烧鸡。

    中午过后,李中海骑着自行车回到李家老宅,四只糙纸包裹的烧鸡还留些温热,透过糙纸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一切准备就绪,李中海与母亲再三叮嘱李中河:到了那家,说话礼貌要懂得分寸,不要大大咧咧,见了男的要递烟,见了年长的要问清辈分再称呼。端茶倒水自己要主动些,多有个心眼,说话要随和,别一问一答腼腆的不敢说话,让人家以为你是个傻子。李中河满口应和:“又不是第一次去她们家了,你们放心吧。”骑上自行车,带着礼品,由母亲与大哥在门口目送着远去。

    中秋节前几日,“送节礼”是当地订婚男青年每年去未婚妻家探望的风俗传统。李中河去未婚妻吴秀珍家送节礼已经送过两次,今年是第三次。在当地农村,青年男女订婚后不久,根据双方生辰八字,选定好吉利的日子就会结婚。李中河因为是家里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又比二哥只小了两岁,二哥结婚后用光了家里的积蓄,再办一次婚礼的话需要等一等。现在年轻人结婚是要有红砖瓦房的,李中河结婚的新房总不能还是个土屋。三兄弟商量着共同努力,再建几间砖瓦房,让老三成家,只是今年攒的钱不够多,还不能结婚,只能盼着来年的好了。

    李中河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心旷神怡,与未婚妻已有半年多没有相见,自己在砖窑厂打工时常收到吴秀珍的来信,嘘寒问暖不说,满信皆是情意绵绵的爱慕之情。李中河与吴秀珍虽然是媒人介绍认识,的确是一见钟情。李中河高大帅气,人又实诚稳重,吴秀珍身材高挑,质朴秀丽,说话羞羞答答含情脉脉,两人真可谓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只要在一起时,交谈尽显对生活的美好憧憬。李中河这次回家来,母亲告知,有亲朋传言,吴秀珍害了相思病备受相思苦,经常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想到未婚妻娇柔羞涩,为自己牵肠挂肚泪湿枕巾,不由得李中河心疼起来,急切地想要见到吴秀珍,好好安慰一下自己的未婚妻。

    骑车十几里路程,约莫二十分钟时间来到吴店村。穿过村庄大街拐入一处胡同里,进入一家小院,院内无人,地面看起来刚被打扫过,半砖半土的三间房屋里,传出有人交谈的声音。李中河扶着自行车站在小院里,对着房屋大门喊了一句:“大爷,大娘。”

    话音刚落,房屋里一下子蹿出一男一女两位十岁左右的小孩,出门看了一眼李中河,又欢快地进入房间,大声叫嚷着:“来啦,来啦,是他来啦。”

    房间里一下子乱轰起来,一位五十多岁花白头发,瘦瘦的脸庞,高高的个头,身着蓝灰色上衣的中年男子,笑脸相迎走出房屋。李中河赶紧立住自行车,慌忙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了过去,说着:“大爷,您在家呢?”

    “在呢,在呢,几时从外地回家来的?”一边接过香烟,一边引领李中河进入房间。

    “今天上午刚回来,大爷、大娘身体还好。”

    “好着呢,好着呢。”

    两人进入房间,一位中年妇女迎了过来招呼李中河,李中河叫了声大娘,与中年妇女寒暄几句。吴秀珍站在几位十八九岁的女孩中间,微笑看着李中河,两人四目相对,一下子又不好意思起来,赶紧移开目光,被几位女孩欢欢喜喜的簇拥着走出房间,进入院内说笑。李中河被请坐坐了下来。中年妇女沏茶倒水,李中河眼疾手快忙接过水壶倒水,沏好三杯茶,为对面坐着的大爷大娘奉上茶水,再次坐下。三人谈了一些李中河打工和家人的现状,又说了说田地里庄稼的长势,最后终于说到未来女婿与自家二女儿婚事问题。中年男子黝黑的面庞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说话沉着冷静稳如泰山,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爹不在了,按常理说啊,长兄为父,你们的事自然是要你大哥出面。前些日他便托人说起过你们结婚的事。我没啥意见,你们虽说不小了,结婚总是越早成家越好些。按理说,是应该让你们今年成家,房子等结婚后再翻盖也行,只要和你大哥二哥商量好,按那个路子走。倒是你大哥托人说了,现在别人家结婚都是新房子,总也不能亏了你,外观人面上也得好看。今年翻盖不起来,就问我,找先生是否明年看个好,再把你们的喜事给办了。你大哥既然这么说了,我这边该准备的也都备上了,人家有的咱也一样不缺你们的,只要有个路子走就行。等明年看个好,成了事,到时,你娘、我还有你大娘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李中河看着中年男子不时随话应和,最后连连点头说到:“让大爷大娘多操心了,我是听大爷大娘安排,你们看好哪一天就哪一天。”

    三人接着又闲谈几句,说话间,吴秀珍轻步进入房间,径直走入里间,背对着三人,静静地站在一张桌子旁低着头,手里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过了一会,中年男子起身说道:“你三大爷家新院子打井,招呼了我过去搭把手,我过去看看。”

    李中河与中年妇女也应声起身,跟着走出房间。中年妇女看着李中河,向房屋里示意一下说道:“你们说会话吧。”微笑着转身向外走,两位十岁左右的小孩也被引领跟了出去。

    没有小孩子的喧闹,小院里安静下来。李中河进入房间,看到里间的吴秀珍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手里不知摆弄着什么,上身穿红色条纹棉布上衣,下身穿黑色长筒裤,一双黑色棉布鞋,上面各绣有两朵梅花。乌黑亮泽的头发在背后扎成一条粗壮的麻花辫,垂到肩下腰间。李中河慢慢走到吴秀珍身后,一股女孩子特有的清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看着眼前让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背影,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开场说话,只是情不自禁喊了恋人名字:“秀珍。”

    “嗯?”

    “你还好吗?”

    “嗯。”

    吴秀珍应着声,依然没有转身。李中河伸出右手扶住吴秀珍右肩头,左手去牵吴秀珍洁白柔细正在摆弄手绢的小手,轻轻想要把爱人揽入怀中。吴秀珍娇羞羞侧转身,整个身子一下子依附在李中河胸前,突然泣不成声,热泪盈眶。甘甜的泪水顺着洁白润滑的脸颊直流而下,浸湿了李中河浅灰色西装衣领。

    “傻瓜,你哭啥?别哭,别哭。”

    “砖窑里干活多累啊,看看你的手都磨破了。”吴秀珍哽咽着一边说,一边抚摸李中河结满老茧粗壮的手掌,轻柔的像一层纱,好像要抚去那破了的血泡死皮,使其重换新生。

    李中河下巴贴着吴秀珍的额头,轻声安慰无比幸福地说:“没关系,根本就不疼,我有的是力气,挣够了钱,咱就可以住新房子了,傻瓜。”

    吴秀珍把脸蛋贴在爱人胸前,听着恋人心脏咚、咚、咚发出强有力的心跳声,声音无比柔和地说道:“跟着你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什么日子我都愿意跟你过。”

    “那咱也得有个新房子呀,我可不能让俺媳妇住在阴暗潮湿的老土屋里。”

    “在那边吃住还习惯吗?我听说,在砖窑厂干活的人可苦了。”

    “我好的很,不要为我天天担心挂念,害了病伤了身多不好啊。咱结了婚,我要带你去外地闯一闯。等你生了咱们的小孩,你在家好好带孩子,我在外面努力挣大钱。”

    一听到两人还没结婚谈论生孩子,吴秀珍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双手紧紧抱住对方,整个脸掩在李中河胸前,再也不想显露出来。

    秋天收获的季节到了,人们辛勤劳作,这个时候终于迎来丰收的回报。鲁西南秋季收获的农作物主要是玉米、大豆、谷子、高粱、棉花、花生、红薯、苹果、梨、萝卜、白菜等。自从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政策以来,农民的劳动积极性充分被调动,多劳多得,留够国家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从此年年丰收。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农民逐渐意识到使用化肥的好处,粮食产量更是一年年提高。一般农民家庭早已解决温饱问题,一年两季收获,夏收小麦,交足国粮还有剩余,加上秋天的收获,除去口粮以外,剩下的都可以折现,成为一个家庭一年的主要经济来源。

    秋高气爽,街道上人来人往,有牛的套牛车,有马的备马车,一车车满载丰收的粮食,从田间运往自家小院。人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各忙各家,关系好的两家亲友,相互搭手帮忙,照应着彼此。

    金灿灿的谷穗,白花花的棉花,饱满的大豆,充实的玉米,树上有红彤彤、黄橙橙的苹果,绿油油的水梨,地面有扎成鼓包的大白菜,青皮蒙霜刺溜溜的大冬瓜,地下有粒多籽满的花生,根胀汁甜的红薯、萝卜。

    冬天,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主要来自秋天的收获。

    秋收当下,除了人们热火朝天不辞辛劳抢收秋天的丰收果实以外,田间各种小动物们也为自己来年春天的复苏做好了打算。

    青蛙开始寻找适宜的土壤打洞准备冬眠,喜鹊也会储备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对于农民来说,田鼠是最可恶至极的,大小洞里堆满了粮食,可让一窝老鼠一冬天高枕无忧。

    挖田鼠是李卫华十五天秋假里最大的乐事。不过,今年秋假李卫华任务特别繁重,不但要照看苹果园防小偷,还要照顾不怎么会走路的小妹妹李欣然,身边还跟着一位可以随意调遣的小兵李卫国。即使身担双重任务,却并不耽误李卫华挖田鼠,一把铁锹,一口编织袋,几块砖头,便是挖田鼠的必备工具了。铁锹用来挖洞,编织袋用来盛挖出来的粮食,带回家喂家畜,几块砖头可以封堵田鼠洞其它出口。

    接连几天,李卫华在果园旁边收割完大豆的田地里挖田鼠收获颇丰,竟然挖出了几十斤的黄豆,得到了父母的褒奖。李卫华再接再厉,带领弟弟妹妹来到田地,首先找到一个田鼠洞,俯下身来听一听风声,如果能感受到微微的气流伴有呼呼的声音,基本可以断定周围是有别的出口,然后仔细在周围寻找出洞口,用砖头盖上。准备挖田鼠前,在洞口不远处挖出一个小圆坑,把妹妹塞进小圆坑里。李欣然两只胳膊架在坑外,不会倒地也不会缩进去,在地面上露出胖嘟嘟的脑袋,看着神奇的两位哥哥一会扬土挖洞,一会附身掏粮,倒也不哭不闹,看到哥哥们抓住田鼠时兴奋大叫,还会跟着咯咯发笑。

    今天挖的鼠洞似乎有些蹊跷,挖了半天,两个鼠洞粮仓里竟然没有一粒粮食,可是洞壁上明明很光滑,是应该有老鼠出没的呀,怎么就没有粮食,也没看到老鼠呢?兄弟两人的脑袋在洞口挤在一起,仔细向里面瞅,黑漆漆的洞里似乎深不见底。李卫国伸出细长的手臂,伸进洞里摸一摸,也没有摸到什么,说到:“它们是不是搬家了?”

    “这地上到处都是粮食,它搬家还非得把洞里的粮食都搬走啊!”

    “那为啥什么都没有呢?”

    “肯定是只老鼠精,变成了妖怪,挖了一个无底洞,把粮食都藏到洞底了!”

    一听说是老鼠精,李卫国赶紧把伸进洞里的胳膊缩了回来,惊恐地看着李卫华,很是害怕。

    “你怕啥,就算是只老鼠精,它也吃不了你,这么小的洞口,还能把你拉到洞里面吃掉?”

    “你摸摸看。”

    “你摸了没有,我为什么还摸!”

    “那咱还挖不挖?”

    “挖,越是老鼠精,咱越挖,说不定,洞里面有很多宝物呢!”

    “万一把它挖出来吃人怎么办呢?”

    “把你喂它,它吃饱了就没事了,我去找宝物。”

    李卫国一听哥哥这么说,噌一下起身,瞬间跑出几米以外,站在那里再也不愿靠近。

    哥哥的话李卫国是非常当真的,很小的时候有过两次把哥哥的话不当真,掉进水里都差一点死掉!

    弟弟这个累赘跑到一边去,让李卫华可以全神贯注开挖鼠洞。顺着鼠洞,土坑越挖越大,越挖越远,挖着挖着,鼠道尽头突然出现一个不小的空洞,已经露出一些干草。是鼠窝!李卫华来了兴奋,扔掉铁锹,一下子跳进土坑里,俯下身子准备抓田鼠。咦——田鼠并没有慌乱地逃出来,黑乎乎的洞里传出沙沙沙、滋滋滋的声音,一股神秘而又恐怖的气息,让人不自觉汗毛竖起。李卫华凑近洞口仔细向里观察,只见昏暗的空洞里红绿黑白花纹盘身蠕动,突然,两个恐怖的脑袋扁头黑眼吐着舌头探出洞外。哈,是蛇!李卫华兴奋异常,想要伸手去抓其中一条蛇的脖子,谁知两条蛇动作敏捷,摇头摆动,拼命往外爬,速度极快,嘴里吐着信子警觉异常,不时弓起身张开大嘴,上颚露出两颗锋利的牙齿,发出滋滋滋的警告声。李卫华只好向后急撤身收手。那两条蛇从洞里向外爬出三四尺长,后面的身子全都缠绕在了一起,还没有看到尾巴。好大的蛇!看此情景,李卫华大声疾呼:“哎呀,是两头蛇!”眼看两头蛇就要爬出土坑,李卫华纵身跃起,跳到坑外,一把抓住妹妹把她抱起,向远处跑了几步。李卫国看到哥哥突然莫名其妙的大呼大叫,纵身跳跃,喊出什么两头蛇这么奇怪的话来,以为真的挖出了妖怪,惊恐万分转身向更远处跑去。

    那两头蛇爬出洞外足有四五尺长。甚是奇怪,它没有尾巴,只有两个头,两个扭动的脑袋向着相反的方向爬,中间一段蛇身好像被捆绑在了一起,扭动挣扎就是分不开。李卫华觉得实在奇妙,抱着妹妹走近几步观看。两头蛇越发慌乱挣扎,扭动的身体时而翻滚打盘,时而摇头扭身挣扎爬行。红绿黑白花纹的鳞片随着肌肉的抽动交错摩擦,沙沙沙,滋滋滋。这时已没有半点恐怖的气息,反而让李卫华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蛇,真真好奇怪!两头蛇挣扎了许久,中间缠绕部分从一边突然翘出一个鲜红光滑的肉柱,好像从另外一条蛇的身上一下子拔出一根肉钉子,瞬间,缠绕的身体就像一个活扣顺溜溜就被解开了。原来还是两条蛇,相互一百八十度方向,各自拼命逃窜,没入草丛中没了踪影。

    李卫华不经意打搅了两条蛇正在繁衍后代的美梦,自己还捞个虚惊一场,今天算是作罢,带着弟弟妹妹回到果园里玩耍。

    两亩苹果园是李中海家重要的经济来源,果树是在李中海退伍不久栽种上的。李家有运该发这笔财,当年,在职王镇长不甘心久屈镇长之位,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头脑一发热,提倡全镇栽培果树,发展经济类农作物,势必要做出个样子让领导看到。经过多方考察,一车车苹果苗从外地被拉进村子里。果苗钱农民自己出,并且要求每家每户必须按人均栽种,多栽多少都可以,但少栽一棵都不行。特别是大路两边的田地必须全部栽种上,既方便领导巡视考察又美化了环境。

    全村分发果苗时,李中海负责统计登记分发,等全村人都领了果苗之后才想起自己家还没领果苗。农民挑果苗当然都会挑个大壮实的果苗,一棵棵细小的树苗都被挑了出来仍在一边,最后剩下的全都是细小的树苗。李中海只好收些细小的果树苗栽在自己家田地里。谁知,几年之后人们才发现,当年个大的树苗全都是劣质品种,个小的全都是好品种,成果时,好品种一斤果顶劣质品种好几斤卖钱。

    几年后,果树成材结果,由于当地种植面积太大,农民没有远销渠道,并且没有好的管理技术和储藏设备,苹果大多烂掉,一到收获季节,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苹果,拉到集市上一毛钱几十斤无人问。这时当官的做起了缩头乌龟,农民损失惨重没有人承担责任。当年提倡栽苹果树的王镇长早已升官远调,给当地留下了一大片果园,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不久,新调任的冯镇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最后决定还是复耕种芦笋吧,一道指令下去,一家家农民含泪砍掉自己辛苦栽种管理了好几年的果树种上了芦笋。谁知,芦笋这玩意娇贵的很,一片片空白地里,一眼望去稀稀拉拉只有那么几个芦笋出头。农民在自家田地里焦急地转来转去,跺脚直骂:日他娘,又荒废了一年!

    李中海觉得自己家的果树都是好品种,不舍得砍掉,该种的芦笋在另一块田地栽种,把果树保留了下来。一两年后,苹果的价格比先前翻了好几倍,成了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

    秋收时节,李中江也从砖窑厂回到家里。现在,虽然老大老二都已经分家另过,但是,三家田地还是要在一起耕种,因为全家只有一头耕牛,没有耕牛耕不了田,至少也要等到老三结婚成家后再商量分耕的事。目前,全家一共十口人,九口人有地,李欣然因为是超生没有分到地,一人分一亩五分二厘地,一共有十三亩六分八厘地,十一亩粮田,两亩多果园。粮田里主要种植的是玉米和大豆,小块地种植花生、红薯、白菜和萝卜。等这些粮食蔬菜收获完后,翻耕播种上来年春小麦种子,秋忙就算结束了。

    全家人都在田地里忙活,掰玉米,收大豆,砍秸秆,锤豆壳,老牛拉车,把一车车粮食运往家里,一个个白巾裹头,汗流浃背。收完粮食开始翻耕土地,有的撒肥,有的赶牛犁地,有的人拉播种机播种,前前后后十多天,除了林凤娥身怀有孕,只能干些轻巧活以外,个个忙的不亦乐乎。

    秋收结束,翻耕过的土地里已经播种上了小麦的种子。李中江与李中河再次去外县打工前,全家人晚饭后聚集在李家老宅,准备召开一次家庭会议。李卫华和李卫国被李中海呵斥住不许吵闹,会议正式开始。这次家庭会议,主要商谈来年为老三到底应该盖几间新房。李中海的意见是盖四间,三间加一配间一起盖起来,配间留给母亲住。

    林凤娥身材微胖,圆脸肤白,大眼螺旋眉,头发乌黑粗壮,长长的头发一束中间扎着头绳,绕过右肩垂在胸前,发尾有些凌乱,说话心直口快。林凤娥用手搂着四岁大正在摆弄玩具的儿子李卫庆,眼睛直直的看着大哥李忠海,似乎早就听到了风声拿定了注意,只等李中海一提出便一吐为快,显得有些情绪激动,说道:“大哥主事咱得公道化,你们结婚早,咱爹咱娘只给你盖了个土垃瓦,你们家的房子自己翻盖咱不说,既然我们两家,结婚前大哥说好的一块帮衬着盖房子,我们家只盖了三间,咋到了老三家就得盖四间?要是这样,我们家也得补出一间来!都是一样的亲兄弟,总不能结了婚的就得吃亏,没结婚的就去讨好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中江从小老实本分,最喜欢埋头苦干,不常言语,无论媳妇说什么只要自己觉得是个路子能走下去就行了。听着身边的媳妇说话,弓着身交叉掖着手坐在那里,低头默不作声。

    李中海微斜着头,眼睛盯着中间的饭桌说道:“给你们家补一间,那咱娘就得轮流住!”

    “轮流住就轮流住,总不能让咱娘住上几年就多得上一间屋!”

    “怎么说话呢!”李中海一下子板起面孔,怒视林凤娥。

    “啊,呸呸呸,咱娘长命百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李中海一脸无奈的表情,叹出一口气,眼睛又盯在饭桌上。

    说到让婆婆轮流住,怀里抱着李欣然的王慧勤按耐不住了,自从结婚有了孩子,劳烦家庭琐事没少与婆婆斗嘴吵架,特别是在希望婆婆照顾孩子这个事情上,因为两位小叔子还太小,婆婆疼儿不疼孙,常与婆婆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自己赌气不再让婆婆照顾孩子,让大儿子照顾小儿子,结果小儿子两次掉进水里都差一点死掉。几年来积攒了一肚子怨气,与婆婆早就水火不容,要是轮流住在一起,那还不天天打架才怪。于是反驳道:

    “现在不是七老八十了,还年轻都已经当老的来供了!搬来搬去,自己不嫌麻烦没得让人看着烦得慌!也不是说不养你,身子骨还都硬朗着呢,有手又有脚,自己清闲单独过呗!想做什么好吃的就做什么好吃的,反正孙子看不到,看到也不给。别到时候又说是孙子嘴馋,偷了你的好东西,翻箱倒柜地找……”

    李中海听着王慧勤扯偏了话题,十分不耐烦赶紧打断王会勤的话说道:“哎呀呀呀呀!你扯哪去啦?现在说的是盖房子的事呢!”

    “说的正是呢,在老宅上多盖出一间来指明就是她的,不愁吃不愁穿,自己单独过呗。大家都清净。”

    “大嫂要是这么说,挨着我们家就得吃了亏,等咱娘老了不照样轮着供。到时候我们家可没有她指定的房子住!”

    “谁家有她指定的房子住?我结婚时只有三间土垃瓦,才住个几年啊,就不挡风遮雨啦,还不如你们家的新房子呢!”

    “咱一码说一码,我结婚时是大哥许了我三间砖瓦房,到了老三家就多出一间来,这多出来的一间钱我们不出!”

    “那娘不是你们家的娘!这钱大家都不出,让她爱住哪住哪!她住在大街上,看谁家还有脸出这个大门!”

    “我可没说不养老!让她住在大街上,是个儿子都没脸见人!既然指定了多盖出一间房是咱娘的屋,那咱今天就把话说明了,等咱娘老了也别轮流住,就住在她屋里,吃穿用度咱们轮着供。”

    听到林凤娥这么说,王慧勤心里甚是欢喜,这正是自己的想法,既然林凤娥退让了一步,不再说轮流住的事,自己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房梁上吊挂着一盏十五瓦灯泡发出微弱的光,橘黄色光芒洒在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身上,在地面上投出昏暗的阴影。沉默了许久,李中海看着坐在厅堂中间发呆的李孟氏说道:“娘,你觉得呢?”

    李孟氏听着两位儿媳妇斗嘴,一直沉默不语,心想:“和先前不一样了,现在的小媳妇都强势的很,当年自己嫁到李家那会,哪敢跟婆婆说一个‘不’字。倒也不是婆婆故意刁难刻薄,那会,谁家的媳妇敢跟婆婆顶嘴,乖巧顺从任劳任怨伺候公婆是做儿媳妇的本分,家家都是这么过的。这会不一样了,别说儿媳妇和婆婆斗嘴了,有的人家打的头破血流有的是!先前觉得大儿媳得理不饶人,没少生了气,总还算没有动过手。看现在的二媳妇更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一旦不顺心势必是个会动手的主。唉——听说吴家的小妮子温顺的很,将来跟她们一家屋檐下住着应该好处些。”想到这里,李孟氏抬起头,扫视了一下此刻都沉默不语的子孙们,最后把目光落在李中海身上,说道:“人家都是这么过的,家里有老的跟着最小的在老宅上一块住着。我现在手脚还能活动些,也不想单劳烦哪一家,让我自己过吧,你们也都清净。平时吃穿用度也不用你们大操心,凑点零花钱让我使使就行了。”

    “娘,今个咱可把话说明喽,给你专门盖个屋,不是让你先住着,要住住一辈!别到时候搬来搬去的,捞个人人不情愿!”林凤娥说完,眼睛直直盯着孟氏,急盼着得到明确的答复。

    不等李孟氏应答,身边坐着的李中河应声道:“就让咱娘一块跟我吃住,单独过个啥。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不会让咱娘单独做着吃。我们吃啥咱娘吃啥,不能一家人两锅饭,吃好吃差还得看看碗!我知道有咱娘专门一间屋,不管到什么时候,咱娘都住在她屋里,也不用轮流来轮流去,搬过来搬过去,好歹我管着,方便照顾咱娘。”

    “哎呦!老三,你这话说的跟个大孝子似的,你这俩哥都是白养的?现在说的好听,就怕到时候不由得你还能做得了主。等她来了你们家,到时候你还能这么说出口,那今天嫂子我就是烂了嘴走了眼,天地良心,不服不行!”王慧勤看着李中河轻蔑一笑。

    “我谁也不麻烦,就我自己单独过,”李孟氏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小儿子,“儿子想着娘那是应该的,养儿为防老,娘还没到那个糊涂的时候。你们都好好过你们的,我谁也不麻烦!吃好吃差娘顺口,吃着舒心,谁家吃的也都好不到那里去,谷子小米大白面,青菜萝卜腌咸菜,还不都一样。你们都好好过你们的,还是我自己单独过!”

    “哎呀,娘,我就和你一块吃!”

    “啐,我说三弟,你和咱娘在不在一块吃那是你自己的注意,说的是,给咱娘盖的房指定那是她的屋,要住住一辈。这个事大家如果都认可,咱也没啥说的了。大哥,你公证一下呗?”林凤娥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房屋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李卫华与李卫国手里摆弄着木制小玩具,两兄弟偶尔会发出争抢声,王慧勤怀里抱着的李欣然已经酣然入睡。

    沉默了一会,李中海又把目光转向了母亲,说道:“娘,你觉得呢?”

    李孟氏看了一眼林凤娥,二媳妇那两颗大眼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自己已经老眼昏花,难以消受耀眼光芒的照射,慌忙退缩下来,把目光转向了大儿子身上,说道:“那就这样呗,就让我单独过吧。我这一辈子还能住住新屋子,娘很知足了。你们爹死的早,留下我这一个老婆子,能看到你们一个个成了家好好过日子,娘这一辈子也就没啥心事了。”

    “小三,你呢?”

    “我就和咱娘一块吃!”

    “老二?”

    “中,咋着都中。”

    “那就这样说好了,有咱娘单独一间屋,以后谁都不要再提这个事了。等老三结了婚,咱娘的吃穿用度零花钱,咱也别轮着给,就一块凑个整给咱娘。身上有不得劲的时候,谁在身边先知道,就带咱娘先去治,回头咱再一块凑齐喽补上。”

    家庭会议上的正事算是商定下来,接下来又聊了聊家常,气氛一下子轻松多了。在李家老宅里,橘黄的灯光下不时传出欢声笑语。两位哥嫂打定了老三未婚妻的注意拿她开刷。都听说那小妮子哭了,问李中河是不是欺负了人家。李中河非常不好意思地反驳,哪有!不是你欺负了人家,难不成是得了相思病?哈哈哈……夜幕中,乡村里零星点缀的灯光处,家家传来祥和安乐的气氛,预示着人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人们相信,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幸福的生活会过的越来越好。

    秋末,人们生活又进入了相对比较清闲的一段时光,从这时起到春节只有三四个月的光景,出远门打工,这段时间打工挣的钱去掉来回路费和吃住,所剩无几,有些划不来。大部分人都会在家乡找份杂工,在建筑工地干个下手什么的,如果能挣些钱,过春节时也就宽松些。因为鲁西南是山东经济欠发达地区,在家乡周围找份杂工的工作机会并不多,所以更多的人只是在家闲逛打扑克、搓麻将。

    郭瞎子演唱坠子戏,这个时节会在周围村庄轮流演出。每到一座村庄,在大街上选好一处空阔些的地方支好家伙什,掌事的人铜锣响起,走街串巷开始吆喝:男女老少妇女爷们们,今晚有《罗成算卦》坠子戏,来咱村献唱喽——

    这天晚饭后,联庄男女老少聚集在郭瞎子支好的家伙什前,比每天晚上在广场上看电视的人还要多。从最近的一家扯出一盏电灯挂在树杈上。灯光下,离家伙什最近的是一群小孩,大多席地而坐,表演开始前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一个个兴奋异常。小孩后面多是年轻父母,有的坐着,有的干脆站着,人挨人围成半圈。两边周围大多是老年人,自己搬个马扎在灯光昏暗的地方安静地坐着。

    在坠子戏开始前,李卫华有一个特权,让自己在小伙伴面前显得特别神气,那就是自己可以触摸表演用的家伙什,咚一声敲一下书鼓,或者啪啪拍两声檀木简板。最神气的是用脚踩一下脚梆子,在一个神奇的安装着机关的木架下面,有好几个用细绳半吊着的木条,用脚踩其中一个,连着绳子的另一端就会拉一下敲棍,敲棍另一头翘起,梆得一声敲在了一个椭圆的枣木筒上。木架上面挂着大小枣木筒好几个,能发出不同的声音,表演时,根据节奏情节的需要,各种枣木筒被敲来敲去甚是好玩。

    李卫华之所以有这个特权是因为郭瞎子很早就认识他,经常在郭瞎子家听他练戏。两人初次相遇,郭瞎子就喜欢上了这位对自己充满好奇的小家伙。他知道李卫华不会弄坏他的家伙什,还能提防别的小孩胡乱触摸,所以非常放心李卫华摆弄自己的家伙什。

    郭瞎子家与李卫华外公家相隔不太远,在李卫华四五岁的时候,一次去外公家走亲戚,站在外公家小院里,微微听到一阵咚咚梆咚咚梆和嗯啊嗯啊坠琴声,伴有一种奇妙的说唱声调一下子吸引住了李卫华。那声音就像是魔咒,牵引着李卫华随着声音寻去,来到一户围着低矮土墙的人家门前,只见小院中央有一位瞎子正在唱戏,空阔的院子里再没有别人。那瞎子手拉坠琴,两只脚不停轮换踩着地上的木条,一支神奇的木架上,各种大小木筒被敲来敲去,发出咚咚梆咚咚梆的声音,甚是奇妙。李卫华两眼发呆,不知不觉慢慢走了过去,走到木架前面盘腿坐在地面上,两手扣着脚,出神地抬头看着瞎子唱戏。当看到瞎子唱着唱着面部突然装出十分夸张的表情和奇怪的手舞足蹈时,李卫华乐不可支,哈哈地笑出声来。

    一曲唱罢已有一个多时辰,郭瞎子摸了摸身边凳子上的碗,端起来喝了两口水,放下碗,试拉了两下坠琴,发出嗯啊嗯啊声,斜歪着脑袋突然用唱腔问道:“我说——身边这位客官——你是谁家的小哥呀——”

    李卫华两手扣着脚,整个身体前后摇晃两下,发出嘿嘿的笑声,并没有回答。

    “我说这位小哥——你我有缘相见——何不报上名来——你地爹爹是叫什么名字呀——”

    李卫华听着瞎子用唱的声调问自己话,觉得十分滑稽可笑,摇头晃脑嘿嘿嘿笑个不停,笑着笑着突然答道:“俺舅舅叫王昌平。”

    “哦——原来是咱家地外甥呀——你地舅舅叫我叔叔——小客官——你应该叫我什么呀——”

    李卫华只顾嘿嘿嘿地发笑,并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一会,瞎子又说唱到:“小客官——你应该叫我声姥爷——你要喊我一声姥爷——我就再为你唱个曲——好不好呀——”

    “瞎姥爷。”

    “唉——既然咱地外甥叫了俺声姥爷——俺就再为外孙唱个曲——唱个什么曲呢——那就唱个《吹牛》吧——”

    坠琴声响起,嗯啊嗯啊嗯啊啊……

    “年年有个三月三——天下的大会数泰山嘞——咱们山东有一个济南府——山西有一个府太原嘞——只因为有一人姓张——名叫大侃——山西嘞有个姓胡嘞——名叫砍砖——只因为泰山庙上起了大会——他两个赶会——到会里边——他两个赶会一天整——日落西山黑了天嘞——日落西山天黑晚——两个人住到一个店里面啦——两个人闲着没有事——闲着没有事就把话来谈呢——对——开书啦——闲着没事咱山东嘞就说啦——朋友——贵府哪里呀——山西嘞就说啦——好说——小地方——山西太原府嘞——吆喝——山西太原府不是山西的省会吗——称不起——是个小地方——你贵府哪里呀——哎——我也好说——山东济南府嘞——吆喝——山东济南府不是山东的省会吗——称不起——也是个小地方——噢——济南山东嘞就说啦——朋友贵姓大名呢——不敢——免贵姓胡——叫砍砖——哦——你贵姓高名呢——不敢——免贵姓张叫大侃——张大侃心中暗暗地想到——我叫张大侃他叫胡砍砖——说不了俺俩谁砍着谁嘞——朋友——哎呀——这老些年我都没到山西去过啦——山西的收成怎么样——别提啦——咋啦——四十多年都没下过雨啦——那老百姓饿不死完呢——手头壮呢——收一年能吃多少年——收一年起码得吃个七八十年吧——噢——那粮食籽长啥样——哎——朋友你听——哎——你讲啊——胡砍砖他这里便开言嘞——再叫声山东嘞朋友听心间——俺山西四十多年没下雨——收一年能吃八十年啦——一位小石子整山样嘞——你听我慢慢嘞对你谈——小谷子长嘞好像拳头大——高粱粒长嘞小饼盘呢——你若问豆粒有多大——好像个石磙无二般嘞——都说俺山西出大户——还数我是个小穷酸嘞——好田地我有八百顷——好房子我有八百间——我喂着八百骡子还有八百马——还喂了八百老板尖——还喂八百拉磨驴——磨嘞白面大家餐——老婆子我有八百六——好儿孙我有一万三嘞——我这泰山庙上来赶会——光元宝俺带了二十船——三天大会没赶了——把我的元宝也都花完啦——张玉皇他看我嘞洪福大啦——谁知道——他磕头认到我跟前——我本是老天爷的他干爹——你看我体面不体面嘞——胡砍砖他这里往下讲——张大侃听到这里不耐烦啦——今一天你不把我来问呢——一笔勾销没话谈——今天你把我来问——我非得压住你胡砍砖——好家伙——这个东西——你喷的不让啊你——你不问我到还罢了——你问我非得压住你不行——惊动山西嘞到说啦——朋友——这老些年我没来恁山东啦——恁山东的收成咋样啊——呀——别提俺山东啦——咋啦——俺山东八十多年都没下过雨啦——呦——那咱老百姓饿不死完啦——手头壮——收一年能吃多少年——收一年起码得吃个一百五六十年吧——噢——那粮食籽长啥样——哎——朋友你听啊——哎张大侃把话言啦——再叫声山西嘞朋友——你们听心间——俺山东八十多年没下雨啦——收一年能吃一百六十年啦——你若问粮食籽长啥样——你听我慢慢对你谈啦——小谷子长嘞好像石磙恁大——高粱粒长嘞像碾盘——若问这豆粒有多大啦——这个三间屋子还没装完嘞——羊角葱长嘞都有八楼半——白萝卜长嘞都挨着天——俺这里吃油都没油坊啦——芝麻粒割个口——那香油呼呼叫嘞往外窜——你若问一粒芝麻能出多少油啦——能出九篓十八担嘞——俺这里下雪下白面——下雨都下油贡盐——俺这里柳树顶上结棉袄——哎——冬结棉来夏结单——榆树顶上结元宝——杨树顶上都结银元——都说俺山东出大户——还数我是一个血穷酸嘞——只因为呀——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呀——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嘞——王母娘娘来做饭——九天仙女她给我当丫鬟——孔夫子他给我管过账——□□——他黑间半夜里给我夜壶掂——好田地我有八万顷——好房舍我有八万间——我喂着八万骡子八万马啦——还喂八万老板尖——还喂八万拉磨驴呀——磨了白面大家餐——老婆子我有八万六——好儿孙我有十万三——我这泰山庙来赶会——光元宝我来喽二百多船——三天大会没赶了——把我的元宝也都花完啦——张玉皇他看我嘞洪福大啦——谁知道——他认个干爷爷在身前——我是他嘞一个干爷爷呀——你看我体面不体面啦——张大侃他这里往下讲——胡砍砖——我看他听到这里不耐烦啦——你看呢——我说我是老天爷他干爹——谁知道——我是个孙子在身边——喷了罢——对了罢——有他没我啥相干——三说两说动了手——又在店里开了船——这一个捞着一个顶门棍——那一个捞着半截砖——就在店里来打仗——谁知道——当噹啷当、当噹啷当——打罢五更天——谯楼上打罢五更鼓啊——东方发白明了天——东方发白天明了——谁知道——店掌柜嘞要店钱——他两个一看势不好——一个个挎着垮篓溜了圈——这一个挎着垮篓东南去——那一个挎着垮篓向西南——这本是二位大喷一小段——我唱到这里就算唱完啦——哎呀呀哎哎哎——”

    “我说——这位小客官——你又笑什么呀——瞎姥爷唱的好不好——听俺身边这位外孙的笑声就明了——咱的外甥来捧场——叫声瞎姥爷好不好——”

    “瞎姥爷。”

    “唉——咱地外甥又叫了——唱个曲来逗你笑——咱地外甥啥模样——瞎姥爷我来想知道——说声外孙走近前——让姥爷摸摸便知道——”

    李卫华嘿嘿地笑着,立刻起身走到郭瞎子身边,郭瞎子扶住李卫华从肩膀摸到脸,随声唱道:“哎呦——俺地外孙模样俊——发出的笑声更喜人——姥爷我来心欢喜——感谢外孙来一遭——你我有缘今相见——留下名字记心田——敢问外孙叫啥名——让姥爷有个好想念——”

    “李卫华。”

    “噢——俺的外孙姓李名卫华,人小心眼大,瞎姥爷我心里笑哈哈。认识俺外孙把话拉,人小鬼大不说啥,心地善良人人夸。记住姥爷真心话,健健康康人长大,顺顺利利成了人,太太平平过日子,和和美美幸福家。要问有什么祝福语——姥爷只有把狠话撂下:做人要做真君子,小人一生让人骂;杀人放火丢了命,作奸犯科人喊打;骄奢淫逸不长寿,欺世盗名不宏达;偷抢拐骗遭雷劈,赌博成瘾败了家;虚情假意无人爱,爱慕虚荣更可怕;人的一生光阴短,天地良心留心田;脚踏实地把活干,意志坚强克了难;奉献爱心有回报,积善成德心态好;为人处世讲诚信,一生无悔梦成真——”

    “我说——俺地外孙小华子——姥爷我这里说半天——你可记下了没有啊——”

    “记下了。”

    “好,是位好儿郎,姥爷保你一生安康。且说且唱咱爷孙俩喜洋洋,不知不觉已是晌午头上,抬头看看那日头高了没有——”

    “高啦。”

    “就是了——日头高了人该吃饭了——再不回家爹娘就急了——你若喜欢姥爷唱曲——今后随来随唱——小华子听姥爷话,快快回家吧——”

    “嗯。”李卫华转身噔噔噔向外公家跑去。

    夜幕降临,早有热爱坠子戏的观众人家领着郭瞎子和掌事在家吃了晚饭,有人从家里拿来水壶和茶杯,一张简木小桌放在郭瞎子身边,桌面上斟好两杯茶水。全村男女老少今晚聚集于此,大家焦急等待精彩演出的开始,就连广场边的代销点今晚也关门歇业,店老板没有生意也来听郭瞎子唱戏。只收到四五个频道节目的黑白电视机,一年中少有的一个晚上无人关注。相对于黑白电视机的有声画面,人们更喜欢郭瞎子的现场表演,跟随郭瞎子声情并茂的精彩演唱,人们心中不自觉幻化出一幕幕让自己如临其境的场面,如痴如醉,叫好声不断。一段段经典唱段,总是让一代又一代人乐此不疲地传承着,故事中的人物命运,警醒着一代又一代人为人处世,给人们带来欢声笑语的同时,又懂得了做人的根本。

    在人们一声声焦急的催促之下,演出马上开始。只见衣着整齐,理着平头,面容光洁油亮的民间艺人郭瞎子坐在凳子上,不慌不忙紧了紧琴弦,试拉了两下坠琴,发出嗯啊嗯啊声,斜歪着脑袋用唱腔说道:“我说诸位客官,在咱开始前先听我瞎子唠叨两句——大家也别心烦。这俗话说,种地嘞不缺吃嘞,弹花嘞不缺穿嘞,经商嘞不缺花嘞,当官嘞不缺贪嘞,行善嘞没有吝啬嘞,好心嘞没有缺德嘞,仗义嘞没有胆怯嘞,人俊嘞没有很丑嘞。我这一个瞎子要啥没啥,种地摸瞎弹花乱骂,要钱没有人长得又丑。自从爹娘把我这个累赘生在这人世间——吃喝拉撒没少招人嫌。哎,那位客官就说啦,瞎子唱戏天经地义。是了——俺爹娘虽不嫌弃,把俺拉扯成人就犯了难啦,这以后的生计爹娘跟不了一辈子呀。爹娘为了俺能够活下去——让俺从小拜师学了艺。学艺不精唱的不好,还请诸位老乡多多包涵。今天来到咱联庄,全仗着老少爷们们赏脸。郭瞎子唱的虽不好,也会使出全身力气为大家献唱。只盼着咱老少爷们们一家也能赏俺一瓢粮食,好让俺瞎子一家老小也能有口吃的,瞎子我这里先说声谢谢大家啦哈。”

    “哎呀,少不了你的,赶紧开始吧!”在人群的欢闹声中有人大声如此喊道。紧接着,“少不了你的!少不了你的……快点开始吧!”人们纷纷催促。

    “好嘞,那咱现在就正式开始。今晚首先为大家献上的是《罗成算卦》,那位客官就说啦,罗成是位大英雄。哎——对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罗成不简单,从小熟读兵书,练就一身好武艺。一杆枪战过杨领兵万千,一十八岁归了顺,保着唐王整五年。他本有阳寿七十单三岁,为啥只活了二十三,折了阳寿整整五十年!那是因为他呀——有几件大事办的不周全。《罗成算卦》说的就是这一段,这一段还请诸位慢慢听我对您言呢——”

    咚咚梆、咚咚梆,坠琴声响起,嗯啊嗯啊嗯啊啊……

    “年年有一个三月三——王母娘娘庆寿诞——众八仙赴罢了蟠桃会——王母娘娘便开言——王母娘娘开仙口——出言再叫太白李金仙——我叫你在这里莫久站——你到西京古长安——到长安也不为别的事——你把白虎收上天——只因为小小罗成寻短见——我让你把他收回还——李金仙答应说知道——迈开仙足走的欢——迈开仙足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仙台前——他下腰画了一个双十字——双足站到正中间——他照着东南指三指——他照着西北画三番——指三指嘞画三番——有雾色小云彩——点在面前——来一块红云红似火咦——来一块蓝云蓝似天——来一块黑云如鏊底——来一块白云小雪山——在正当中来一块黄云彩呀——李金仙站在正中间——一推云头云没动——二推云头没动弹——他照着云头击三掌——又飘飘摇摇起云端——一架云头三千里呀——三架云头够九千——你看那云头展够了好几展——也跟咱凡人走几年——他才拨开云头看——这个两眼也不住的四下观——往东看到东洋大海——往南看到捞琪山——往西看到雷音寺——往北又看到饮马泉——往上看到灵霄宝殿——往下又看到鬼门三关——老龙王恋的是东洋大海——这个南海大寺占的捞琪山——老佛主占的是雷音寺——这个傲禹他占的饮马泉——张玉皇他占的灵霄宝殿——五阎君把守鬼门三关——怨不着——天下的人民受不尽的苦——普天下三山六水已分田——他驾着云头往前走——抬头看到古长安——说长安道长安——前面流水后长山——前面流水出王位——后面长山出神仙——我有心这样落下去——要是失了仙体这难归天——他才摇身这一变——他变了一个算卦嘞仙——九连道巾头上戴——八卦仙衣身上穿——腰系丝绦双百穗——只见他云袜子道鞋二足穿——肩膀扛着一个黄包裹——毛竹打板拿在手间——收住云头拦住雾——轻轻地落到地平川——落本到——溜平地——迈开仙足走的欢——迈开仙足往前走——抬头眼看着来到城门前——远观城头高山站——近听城里那一个闹喧喧——一个躲口一蹲炮——一个旗下一营盘——大旗底下坐元帅——小旗底下坐着先锋官——城门楼子三丈二——那四个角里把铜铃拴——刮着东风叮咚地响——刮着个西风那不一个响连环——为什么——一样铜铃一样响哪——四个铁八个铜挂上边——观城门好像铁叶子裹——馒头大嘞菊花钉钉上边———城门好比——仙人洞唉——来来往往有人烟——忙抬嘞吊桥如擂鼓——撤下吊桥如雷喧——心里有事也不管城头景——又迈开仙足进到城里面——慌忙忙只把城来进——他才来到大街前——他才来到大街上——看看北嘞望望南——大街上也有老还有少——还有女来还有男——还有穿红挂着绿——还有穿绿嘞挂着蓝——你看他观着看着往前走——来到十字大街前——这才来到十字街上——你看他在路北嘞摆个卦摊——有一个招牌上面挂——朗朗大字写的全——上写着贵人算卦银十两——富豪家算卦五吊钱——查查八字六两六——占占卜也得个三两三——孤寡无儿钱不要——到老饿死倒找钱——劝君家别嫌我嘞卦礼贵——我能算生死在眼前——隔山能算几只虎——隔海能算它龙几盘——这乌鸦能打我头上过——我能算它鹂毛全不全——小猛虫能打我身边过——我能算它几个对来几个单——你看呢——咱记下李金仙把卦歌卖啦——回头来咱再说——咱再说罗成将魁元呢……”

    郭瞎子声情并茂激情演唱着,在枣木筒和坠琴的伴奏下,吸引住了全场男女老少,一个个出了神地观看郭瞎子唱戏。为人父母们踩了脚的遮了光的也不再争吵,把目光全都集中在郭瞎子身上,无一动弹。最前面的小孩一个个盘坐在地面,抬头痴呆地看着。两边的老人低头不语,把所有的精气神全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仿佛现场的人们全部时空穿越一般,从美轮美奂的仙境飘飘然来到那唐朝古长安。当郭瞎子唱到激情高涨时,全场人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那声音把整个小村庄都震荡起来。掌声落下,全场又出奇地安静下来,只留有咚咚梆、咚咚梆、嗯啊嗯啊坠琴声,伴随着那奇怪的唱腔调划破夜空,伸向那久远的文明。

    当大地银装素裹的时候,人们心里个个欢喜,因为这预示着来年春小麦的丰收。八十年代,人们好像被人祸时期饿怕了,家家都有囤积的粮食,新的粮食还没有看到收获的希望时,陈粮是不会出手卖掉的,就怕降临什么灾害,青黄不接时再饿了肚子,曾经那啃树皮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然而,到了九十年代初期,由于连年的丰收,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食,似乎那饥饿的印记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从人们脑海中抹掉了。饱暖思□□,人们有了更多的精力,开始关注各种小利益的纷争,家庭斗嘴,邻里吵架的机会开始多了起来,只不过大多数邻里是今天吵架明天就和好,夫妻更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有点闲来无事不打不热闹。这个时期,漂亮的小媳妇不再容易管住自己的小媚眼,与男人谈笑风生中夹杂着各种暧昧关系,与别的男人暖味到一张床上去的也时有发生。也许,正是这个时候人们才终于体验到了生活的滋味。

    正当人们享受生活的乐趣时,在联庄还真有那么一户人家,年年这个时候家里都会出现青黄不接,全家人依然体验着饿肚子的滋味,不是别家,正是杜大小家。杜二小与杜三小每年都会去外地打工,只有在春节前几天才会回家过年。两兄弟出去打工这几年也不见得挣到什么钱,因为全家老小到现在还是住在同一处院子里。院子里盖有三间土屋和一间厨房,连一处院墙都没有,光秃秃地敞向街面。房屋里别说有什么家具了,就连一张床都没有,由于超生,家里有用的东西都被计生办拉走了,原有的家具估计早已经被人劈成干柴点了篝火。房间地面上铺满了干草,一家人男女老少并排躺在干草上睡觉,大家共同盖着几张破被子,冬天人挤人在一起睡觉倒是挺暖和。

    每年春节前后,杜大小家就开始断粮了,全家人太多,一个个都等着张口吃饭,地又少,一年收获的粮食不够全家人吃。因为超生的原因,头两胎生的孩子有户口分到了田地,后面的五个孩子全是黑孩,政府不给入户,自然也就分不到田地。即使能分到田地,由于多年前,杜老爹用家里唯一的女儿换来的媳妇给了老大,老二老三意见很大,因此,造成了兄弟间的矛盾无法调和。兄弟三人不能和睦相处好好耕田,翻耕完土地撒上种子就再没人管理,往往田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还旺盛。更何况,杜老爹去世时,活了一辈子含辛茹苦养大了几位子女,总不能临了连口棺木都没有,而家里当时确实连买一口棺木的钱都没有,最后只有拿自己家几亩田地承包出去几年,为老爹换了一口棺木钱。杜老爹一死家里再没有一位主事的当家人,一家人得过且过,几年下来全家人一个不少还都能活着,已经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粮食断了,全家人还得吃饭,杜大小把一群儿女叫到身边开始发话了:“先从西北角,一家一家千万别落下哪一家,见了年轻的就叫爷爷奶奶,年龄大一点就喊老爷爷老奶奶。都站成一队,按高矮个都站好,不许动!”杜大小拿一根红绳,在站成一队的每一位儿女手腕上按照顺序拴个扣,这样,大大小小就拴在一起,也别丢了谁,然后给每人发了一个编织袋,“扛不动就送家来,千万要记住要到哪一家了。去吧。”

    一队儿女就这样出发了。只见那最大的也就十三四岁,依此十一二八九岁地顺下去,最小的也就只有二三岁。一个个衣着破烂,逢头垢面,最年长穿的衣服是乡亲邻居送给的旧衣服,然后老大穿过老二穿,老二穿过老三穿,也不分男孩女孩依此穿到最小的一个方才无用。最大的杜红梅带领着一队姊妹往前走,后面最小的一个还吸吮着手指头,一双大眼珠子好奇地看着一路上叽叽喳喳议论的人们,绳子一拽就跟着往前走几步。来到第一家,杜红梅拍拍大门喊道:“爷爷奶奶,俺家没吃的了,您给俺点粮食吧?”每家每户听到这呼喊声,二话不说就会去盛些粮食给他们,有的人家还会把家里子女穿小的旧衣服一并送上,也有另外给拿些糖果花生之类的零食给孩子们吃。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挨家挨户收粮也是孩子们最乐意干的一份差事。

    今年春节前几天,出了一件轰动全村的大新闻,杜大小家买了全村第一台彩色电视机,并且是二十四英寸,比广场上全村合资买的黑白电视机都大。原来,今年杜二小和杜三小在外地打工同样没有挣到钱回来,只不过把打工时买的一台旧彩电带回到家里。这下可让全村人开了眼界,那个好看呀,完全跟真人一模一样!全村第一台私人电视机,往厅堂中间几块砖头架起来一块木板上一放,全家人围坐在干草地上顶着破烂被褥看电视,那叫一个神气呀!

    接连好几天,杜大小家的老土屋里挤满了看彩色电视节目的人,但是,没过多久来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没有外人去了,因为人们实在难以忍受那房屋里臭气熏天的气味和到处跳来跳去的跳骚叮咬,再好看的电视画面也不能吸引人们前来观看了。倒是杜大小全家人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一家人其乐融融,并排躺在干草地上看着彩色电视节目,没有了外人来打扰清净自在多了。

    吉祥如意,年年有余,所以,备年货家家少不了鸡和鱼。春节将至,农村的集市热闹非凡,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小贩叫卖的叫卖,顾客砍价的砍价,吵吵嚷嚷。买菜、买肉、买对联、买鞭炮、还要买一件过年穿的新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整个集市上已经洋溢起浓浓的节日气氛。亲朋好友碰了面,相互寒暄问个好,然后各自散去,没入人流中。

    李卫华、曹勇军、李卫民自从放了寒假,天天黏糊在一起,白天溜冰、堆雪人、去河岸边捡鸭蛋、冰上捉鱼,或者跟着村里老猎手下套捕捉野兔。晚上和众多小伙伴们在大街上玩捉迷藏,或者驾着云梯带着手电筒在房檐下捉麻雀,每天都有着好玩的游戏等着他们。

    临近春节前几天李卫华却倒了霉,在河冰上捉鱼时不小心一只脚滑进冰窟窿里。刚刚来到河冰上凿好一个冰窟窿就湿了脚,好多鱼儿已经露出水面呼吸,捉鱼的兴致正浓,也顾不得脚冷继续捉鱼。第二天,湿水的脚就出了问题,热乎乎钻心的痒,一看脚面已经浮肿。王慧勤带着李卫华去找了乡村大夫,大夫用药水洗了洗脚说不当紧,回去别再冻着就行了。回到家,李卫华就被母亲禁了足。曹勇军与李卫民来家里找李卫华玩过几次,总没有出去玩畅快,来过几次后各自就去外面玩了。

    除夕前一天,家里要包水饺,李欣然在木制儿车里爬来爬去,李卫华与李卫国被母亲哄着一块包水饺,兄弟两个包的水饺奇形怪状,自己家人吃倒也无妨。一家人说说笑笑包着水饺,不知不觉中话题说到了春节给长辈拜年磕头,因为李卫国问起咱们家怎么这么多爷爷奶奶?李中海就想到了应该给儿子们上上家族历史的课,一边包着水饺,一边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家族历史和目前的家族关系讲给孩子们听,说道:

    “听你们爷爷讲,咱们李家是在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到这里,距今已有五百多年了。当年,因为这里连年打仗,原来的人都死光了,我们的祖先是被捆着双手押送过来的。”

    “为啥捆着手?”李卫华好奇地问道。

    “因为当年在老家活的好好的,谁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朝廷就把所有的人抓到一棵大槐树下集合,从那里再迁至外地。从此,祖先就记住了那棵大槐树,一代代传下去,告诉自己的子孙,大槐树那里就是祖先的根。

    咱们联庄的‘联’字原来不是联合的‘联’,是连长的‘连’,是姓连的一家大户建的庄,咱们现在的人家大多都是他们家当时的帮工和佣人,后来连姓人家绝了户,咱们现在这些姓李、张、高、庞、吴、刘、杜、黄、郝、曹、周就定居下来。到了改革开放前几年,外村人都说,你们连庄连一家姓连的都没有,还叫什么连庄?后来,咱们村里的人就商量着把村名改成联合的‘联’,说明了咱们村人口不多倒是住着好几家姓,同时说明咱们人心齐,大家和谐相处,所以,以后就叫做‘联庄’了。

    咱们村除了咱李家人最多,就数张家,两姓人口占了全村一多半。姓李的人家原本全都是一家人,传了好几代之后,出了五服的就不再论亲戚了。现在,和咱们家能论到亲戚的有老四门和小四门。老四门就是我的太爷爷兄弟四人,咱们家一门人是排行老大。我的太爷爷叫李腾庆,他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了郭庄,小女儿嫁到彭楼村,她们是我的姑奶奶。大儿子叫李新宇,二儿子叫李新法,三儿子叫李新正,四儿子叫李新意,这就是咱们家所说的小四门,现在只有老四还活着,其他三兄弟都已经老去了。咱们家一门人排行老大,你们的爷爷兄弟两个,爷爷叫李尚德,二爷爷叫李尚兴。你们的二爷爷有两个儿子三位女儿,大女儿嫁到冯庄,二女儿嫁到了晁县,三女儿在济南,她们是我的堂妹妹,你们的堂姑姑,大儿子叫李中山,小儿子叫李中森。李中山是我的堂哥,你们的堂伯伯,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卫涛是你们的宗堂哥,大女儿欣颖,二女儿欣怡是你们的宗堂姐,小儿子卫斌是你们的宗堂弟。李中森是我的堂弟,你们的堂叔,他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卫民是卫华的宗堂弟卫国的宗堂哥,大女儿欣蕊,二女儿欣青,三女儿欣兰都是你们的宗堂妹。

    我的二爷爷李新法,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李尚才,他年轻的时候当兵退伍后留在了东北,现在已经在沈阳落户,他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五个儿子分别叫李中山、李中海、李中森、李中江、李中河,都是你们的叔叔辈。他们的名字是你们的堂爷爷故意与我们的名字起重,好让他们记住自己在老家还有亲人,什么时候回老家,只要找到家乡打听自己的名字就找到了家人。老二叫李尚学,他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叫李中峰,是你们的叔叔姑姑辈。

    我的三爷爷李新正,他有六个儿子,老大叫李尚恒,老二叫李尚义,老三叫李尚仁,老四叫李尚贤,老五叫李尚志,老六叫李尚信,他们是我的堂叔,你们的堂爷爷。只有你们的五爷爷娶了媳妇生了两位女儿,大女儿叫李淑娟,小女儿叫李淑鹂,是你们的姑姑辈。我的四爷爷李新意,他有五位女儿,是我的堂姑姑,你们的堂姑奶奶。

    我说的这些话能记住不?”李中海看着两位目瞪口呆儿子问道。

    “记不住,除了卫涛哥和卫民家的人能记住,其他的都记不住。”李卫华答道。

    王慧勤笑着说道:

    “别说他们俩了,你说的这么多老一辈名字我都记不住。这辈分能分清,你说这么多名字干啥呢?”

    李中海一本正经地说道:

    “以后轮到他们管事行礼的时候,连亲戚长辈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怎么管事行礼。记不住没关系,年年记就记住了,我爹当年就给我年年说。”

    “小四门人是应该要记清,老四门就别说这么详细了。”王慧勤轧着饺子皮说道。

    李中海包着水饺接着说道:

    “我的太爷爷辈老二叫李腾贺,他只有一个儿子李新诚单传到李尚泽。李尚泽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李志刚,二儿子叫李志宇,他几年前烧煤炉取暖中煤气死了,三儿子叫李志勇。”

    “李志勇我知道,是不是就是我们班里的李志勇?”李卫华兴奋地提问,自己没想到和李志勇也是一家人。

    “是他,他们三兄弟都是你们的叔叔辈分。

    我的太爷爷辈老三叫李腾闯,他有一个儿子叫李新安。李新安有四个儿子,老大叫李尚禹,老二叫李尚铭,老三叫李尚立,老四叫李尚昌,他们是我的叔叔辈,你们的爷爷辈。李尚禹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就是李志磊。你和李志磊一块玩的好好的怎么现在不在一块玩了?”李中海说着说着突然看着李卫华问了一句。

    李卫华有些支支吾吾地答道:

    “他……他,曹勇军和李卫民也不愿意和他一块玩!”李卫华答道。

    “人家好好学习,是不愿意跟着你瞎胡混吧?”

    “他们俩不愿意跟他玩,我也没办法!”

    “你好人不学,整天瞎胡混吧你!”

    王慧勤听着这爷俩对话转移了话题,生怕儿子说漏了嘴再招来李中海一顿揍,赶紧插话说道:

    “你还说不说你们家里的祖宗和子孙了?不说拉倒!”

    李中海收了盯着儿子的目光,重新包起饺子说道:

    “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

    “我知道,他大姐叫李淑会,二姐叫李淑英,妹妹叫李淑梅。”李卫华抢话说道。

    “李尚铭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李志超,小儿子叫李志伟,女儿叫李淑燕。”

    “我知道李志伟。”李卫国抢话说道。

    “你当然知道了,你天天和人家一块玩还能不知道。”王慧勤看着小儿子微笑着说道。

    “李尚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叫李淑芳,二女儿叫李淑悦,三女儿叫李淑姿。李尚昌有一个儿子李志贺,他们都是你们的叔叔姑姑辈。

    我的太爷爷辈老四,叫李腾勋,他有一个儿子李新康。李新康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叫李尚辉,老二叫李尚俊,老三叫李尚健,老四叫李尚严,他们是我的叔叔辈,你们的爷爷辈。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葛庄,一个嫁到了吴店村。李尚辉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李志瑞,小儿子叫李志祥,女儿叫李淑华。李尚俊有一个儿子叫李志柱。李尚健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李志运,小儿子叫李志恩,女儿叫李淑玲。李尚严现在有一个女儿叫李淑文一个儿子叫李志顺,他们也都是你们的叔叔姑姑辈。这些,你们两个以后早晚都得记住,只要在五服以内,等你们长大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少不了礼仪往来。要是分不清辈分,理不清关系,只有那不通人性伦理的人家才不懂得供事。等你们长大了,以后该叫爷爷奶奶的叫爷爷奶奶,该叫叔叔婶婶的叫叔叔婶婶,要是没大没小瞎胡闹,再没人理你们,那和流浪狗有什么区别!除了咱家老四门和小四门外,其他家长辈也得清楚叫什么,咱们家辈分小,有的人别看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孩,按辈分是我的爷爷辈,你们的老爷爷辈呢!”

    李中海不厌其烦地说着,李卫华与李卫国早就心不在焉,现在对于他们来说,家族这么多人,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婶婶,实在太难分清楚了,自己只顾包着水饺,扭捏玩弄着各种花样造型,任由身边的李中海喋喋不休的说道。

    其实,李中海不但知道家族里每一位成员的名字,全村只要是活着的人,甚至刚刚出生不久的人,他也知道人家的名字叫什么。因为是村里的副主任的缘故,每年村中各种大小事务李中海都要参与,交公粮一家一户都要统计人口,登记在册,还有计划生育点名册、交提留、分田地等等。每家每户的人名每年查来查去,多年下来李中海自然早就熟记在心,成了在儿子面前炫耀的资本。

    大年三十这一天,一大早贴完对联,全村噼噼啪啪鞭炮声不断。上午开始摆供品,为各路神仙上香、烧纸钱、磕头,祈求神仙们保佑全家人平安。神仙敬毕,再去祖先面前摆供品,上香、烧纸钱、磕头,给祖先们先报个大顺,请求祖先保佑子孙生活幸福安康。

    大年夜全家人一起吃过团圆饭,有的去赴朋友酒宴,有的去广场看电视上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大多数人今晚不会睡觉,孩子们玩的最开心,比过新衣服之后,点着烛火、烟花、鞭炮、吃着零食,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跑来跑去。

    午夜十二点一过,每家每户,年轻的同辈人聚在一起,分开男女一波又一波开始轮番为家族长辈磕头拜年,小孩多是跟着自己的母亲去拜年。一家家老人坐在自己房屋里迎接前来拜年的一波波年轻人,遇有小孩跟随,就抓几把提前准备好的糖果、花生、瓜子给孩子们吃。

    李卫华李卫国领完压岁钱,跟着母亲给奶奶磕头拜完年后,和一波年轻妇女并一群同辈小孩去别家拜年,先去最长辈的家拜年磕头,有的太爷爷不在了只有太奶奶,有的太奶奶不在了只有太爷爷,有的太爷爷太奶奶都在。李卫华最是心急,每到一家门前,自个先快跑几步,跑到老人面前,跪下磕几个头,嘴里喊着老爷爷老奶奶我给您拜年啦,然后慌忙站起来,双手面摊开往前一伸,等着接好吃的。老头老太欢喜的不行,乐呵呵赶紧拿好吃的送去,紧接着一群年轻媳妇们闹闹哄哄就过来磕头拜年了。

    从大年初二开始,一连几天,家家户户开始走亲访友,拜访亲朋的带好礼品,迎接客人的备好美味酒肴招待。人们相互送上祝福,抱着美好的心愿迎接新的一年开始。

    大年初三,李卫华一家备好礼品,由李中海拉着地板车载着全家去外公家走亲戚。一家人来到了外公家胡同口时,只见外公堂侄邻居家,李卫华的一位傻子舅妈,早早已经在胡同口等候,看到李卫华的到来,跟在地板车后面欢天喜地的喊着:“华华、华华……”一起往前走。

    李卫华的傻子舅妈名叫冯桂枝,因为从小天生智障,长大后嘴边流着口水,浑身脏兮兮,喜欢疯疯傻傻的在路边走来走去,被李卫华的光棍宗堂舅王昌盛在一次赶集会的路上遇到,领回来做了自己媳妇。不久,冯桂枝生了一个儿子,把王昌盛高兴的可不得了,没想到自己光棍活了半辈子竟然老天开眼送了自己一个儿子,对媳妇真是疼爱有加。不曾想,不几日,刚出生的婴儿被冯桂枝喂奶时睡着转身给压死了。王昌盛由巨喜瞬间巨悲,把个傻媳妇打的满院子疯跑惨叫。后来,冯桂枝又接连生了两位女儿,女儿长到六七岁,看起来都很机灵,一点不像自己的母亲。自从有了女儿,王昌盛觉得自己总算有个像样的家了,才又慢慢对待媳妇好了些。

    李卫华从小经常在外公家长住,也不知道为什么,冯桂枝总是喜欢围在李卫华身边看他玩耍。李卫华出门玩耍时,对身边跟着的一位脏不拉几的傻媳妇不但毫不在乎,有别的小孩欺负冯桂枝的时候还会护着她,要与别的小孩干仗,冯桂枝就更加喜欢天天跟在李卫华身边看他玩耍了,他走到哪就跟到哪。每次只要看到李卫华来外公家走亲戚,冯桂枝很远就欢天喜地华华、华华叫唤着,迎接李卫华的到来。

    李中海拉着地板车,载着一家人来到岳父家门口进入院子里。冯桂枝偎坐在院门口墙角边,呆呆地看着院子里喳喳哄哄一群人中的李卫华。只见李卫华下了地板车,在地上一蹦一蹦大声叫喊着:“姥爷姥娘、姥爷姥娘……”冯桂枝看到李卫华在地上蹦高大声叫喊,自己嘿嘿笑了起来。

    李卫华的外公王秀义、外婆王刘氏、舅舅王昌平和舅妈潘晓宇热情招呼着李卫华一家。王慧勤下了地板车,王秀义夸外孙女长得可爱,接过李欣然抱在怀里,王刘氏和潘晓宇围在身边逗着李欣然欢喜,舅舅点着一把干柴,让外甥们取暖。正在这时,一位八十多岁,住着树杈拐杖的老太太,小心翼翼慢慢悠悠颤颤巍巍从三间土瓦房里走了出来,对着人群喊道:

    “我看,是俺慧勤家来了?”

    李中海与王慧勤慌忙跑过去搀扶住老人,王慧勤说道:

    “是我来了奶奶,您怎么走出来了?小心栽着!”

    李中海说道:

    “奶奶,您这身子骨还硬朗?”

    “硬朗,硬朗着呢,看样子还能活个几年。”老太太乐呵呵地答道。

    李卫华也慌忙迎了过去,抓住曾外祖母干瘪的手,欢快地蹦跳叫喊:

    “老姥娘,老姥娘……”

    “唉——这华华我看又长高了些,越长越俊了。来来来,咱都到屋里坐。”

    大家受老太太召唤,进入土屋里坐下,许久不见彼此少不了嘘寒问暖。

    这时,只有王昌平和外甥李卫国还留在外面烤火。李卫国与哥哥李卫华比起来,在外公家不怎么受待见,因为哥哥从小常住外公家,自己却很少来,特别是外祖母和曾外祖母,是最疼爱哥哥了。常听母亲说,哥哥从小就是外祖母和曾外祖母抱着长大的。每次和哥哥一起来到外公家,哥哥就欢天喜地占尽了风头,自己也只能待在一边,该干嘛干嘛。

    老王家原本是王堂村最大的地主,在王秀义爷爷那辈发展到鼎盛,良田达到几百亩。到了王秀义父亲王福林一辈,王福林与弟弟王福鑫两个吃喝嫖赌,家道开始中落。即使这样,到了新中国成立家中依然有一百多亩良田,雇有长工、短工和佣人,土地改革时,很自然就被划分为地主成分。不久,轰轰烈烈的斗地主运动开始了,王福鑫被众人活活用乱棍打死,王福林虽然没被斗死,却已经吓破了胆,见到外人就发抖,运动结束后,把自己关在房屋里从此再也不敢走出家门半步,这一关就是二十多年,直到老死在自己家土屋里。王福林的妻子王李氏,娘家也是地主,当年是位千金大小姐,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精通,上有三位姐姐,因为生不逢时,一个个命运悲惨。大姐和丈夫一家老小全被日本人杀死了。二姐婆家发大水,手挽手过洪水时,二姐怀里夹着的百宝箱让水冲走了,于是就奋不顾身地去捞百宝箱,结果不知道有没有捞到百宝箱,反正是人再也没有了踪影。三姐结婚当天,据说是一位喜欢三姐的后生把新郎官单独约了出去,用镰刀给砍死了,那后生自知欠了人命,也跑的没了踪影。抓不住那后生,婆家人反诬三姐通奸,逼其上吊自杀了。四姐妹中唯有王李氏命运福寿些,但到了新中国成立,命运却又发生巨变。王李氏和丈夫一起受□□时,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变成了废人,心中不免刚强起来,因为,自己的一位女儿和两位儿子还没有成年,为了孩子,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别人斗的如何凶狠,尊严任其践踏,就是不能死,咬牙坚持了下来。此后,王李氏脱胎换骨,从千金大小姐蜕变成一位顶天立地的母亲,承担起家里繁重的劳务。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位缠着足的小脚女人身上,那脚小的恨不能让人觉得只有两条腿柱子立在地面上一样。

    五十多岁的王秀义身板十分壮实,中等身高,年轻时身有两大绝活。第一种绝活——力大无比,一人能顶四五个人的力气,耍着一手好刀法。王秀义幼年时,从爷爷那里习得三十二路刀法,后来让他耍的神乎其神。自从王秀义成年以后,呼呼的刀风声每天清晨和傍晚在自家院子里响彻天空,倒也威慑住了全家人以后的生活不再受外人打扰。由于青少年时亲眼目睹了家人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埋下仇恨的种子,无处宣泄,压在心中逐渐形成了暴躁的性格,人又正义直爽,往往见到势利之人欺人霸道嘚瑟的不行时,情不自禁就对那人伸了拳头,为自家招来不少麻烦。第二种绝活——神算。王秀义小时候好武不好文,死活不读书,大字不识一个,却长了一个神奇的脑子。不知是自学还是高人传授,账目清单过耳不忘,几斤几两几钱加减乘除王秀义张口就出答案。这个绝活后来被村大队发现,用在了全村交提留、公粮等账目结算上。账目结算时,为了以防万一,同时有几人珠算进行,结果,只要数目一报出,坐在凳子上端着茶水喝的王秀义张口就出答案,等着珠算结果出来丝毫不差,人人咂舌称奇。

    王秀义的弟弟王秀清天生双手残疾,身板瘦弱,不像哥哥那般壮实,性格虽然很是温和,骨子里却流淌着着一股血气方刚的男儿热血。母亲李氏对小儿子从小百般苛护,由于双手残疾,就教儿子用脚写字。王秀清长大后练成一脚好书法,脚握毛笔挥洒自如,成了自己一门绝艺,结婚后,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为了生计经常独自出门行走江湖,向世人展示绝技,半卖艺半乞讨用以养家糊口,成了一名街头流浪艺人。

    王秀义的姐姐王雅轩,成年后嫁到了东胡庄,后生了两子,不久病逝,女婿另续妻室不说。

    王秀义的妻子王刘氏,比王秀义大了将近十岁,由于家里解放后被划入地主成分,成分不好,成年的大姑娘不好婚配,最后只能嫁给同样地主成分家庭的王秀义。王刘氏身体瘦弱,裹着一双小脚,干活却是位十分利索的女人,一脸斑驳皱纹时常笑容可掬,看起来十分慈祥和蔼。一辈子伺候公婆任劳任怨,竟看不出半点大家闺秀的气势。唯有心思细腻,天大的委屈永远只藏在心里,外人一点也不会察觉。嫁入王家,生有二女一男,半辈子劳苦总算看到子女成家立室,多年来生活中磕磕绊绊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王昌平二十多岁,身体瘦弱高个,短发平头,上身裹着一个青绿色棉袄,年少时与村里二十几位小青年天天混在一起,偷鸡摸狗干过不少坏事,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因为与外村小青年打架,几个人偷偷把人家的房屋点着了,被抓到派出所里挨了一顿狠揍,充分认识了一下派出所里的狠角色,然后,被扔到铁房子里关了一阵子。从此,自己觉得再也不能干违法的事,关在那里面真是生不如死。去年与潘晓宇结了婚,轻狂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潘晓宇娘家在安徽山区,穷山僻壤,到了九十年代竟然还是食不果腹。潘晓宇经人介绍嫁到泽源市农村,听人说,这里人家每年收的粮食吃不完,心中已是万分欣喜。身材高挑,容貌俊俏,脸型圆中有棱,出落得十分大方俊美,现在已经身怀六甲,行动不是十分方便。

    不多时,李卫华大姨王慧贤、大姨夫张俊生、姨妹张丽萍、姨弟张睿哲一家来到外公家,全家人见面自然又是欢喜热闹一番。

    晚辈们先在自家给长辈磕头拜年,等王秀义大外甥胡福广到来后,两位女婿和大外甥由儿子王昌平领着去找本家长辈拜年。一行人拜完年回来,一桌丰盛的酒席已经备好,尊长爱幼,浓浓亲情体现在人们杯酒相碰的欢声笑语之中。

    李卫华吃过午饭,长辈们喝酒还在进行时,不领弟弟妹妹的纠缠,独自一人要去找自己的两位好朋友玩耍。刚到大门口,就看到冯桂枝也早就吃了午饭又依偎在院门口墙角边,嘿嘿地傻笑看着李卫华。李卫华也不管冯桂枝,迈开小步向胡同口跑去,冯桂枝赶紧站起身来,嘿嘿地笑,喊着华华、华华跟着追了过去。

    李卫华领着冯桂枝来到王秀鹏家,大门紧闭,看来今天王秀鹏跟家人走亲戚去了。两人又转身去找王雪燕。来到王雪燕家门口,冯桂枝站在门口往里看,李卫华径直走到小院中呼喊:小燕,小燕……

    只见三间砖瓦房里闹哄哄的宴席上,一下子跳出一位八九岁头上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小女孩,手里还握着筷子,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在地上蹦两蹦欢快地说道:

    “华华,你怎么才过来,我以为你们今天没有来呢?”

    “我得磕头,给俺老姥娘磕头,给俺姥爷姥娘磕头,给俺舅舅磕头,都得磕,磕着磕着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两人说话间王雪燕的母亲走了出来,李卫华看着这位四十岁出头的妇女叫了声姥娘。

    王雪燕母亲热情招呼李卫华去房间里坐。来到房间里,王雪燕一家人和亲戚们热情招呼,问有没有吃饭。李卫华说吃过了。来来来坐在这里再吃些吧,小孩吃的少饿的快。李卫华摇摇头不坐。王雪燕母亲拿了糖果塞给李卫华,李卫华说谢谢姥娘,对王雪燕说,你快点吃饭,我在外面等着你,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李卫华拿了糖果分给冯桂枝一些,两人在门口吃起糖果来。不多时,王雪燕吃完饭又欢欢喜喜跑了出来,牵着李卫华的手蹦蹦跳跳,后面跟着嘿嘿笑着的冯桂枝,三人向大街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