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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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撞开!”
李元昊杀气腾腾地指着眼前的暗房,愤怒地说道。
身后,那些黑衣士兵顿时一股脑地往上冲了去。撞击了大半天,然而,暗房门上那粗壮的锁链依然纹丝不动。
“一群废物!林高远去哪儿了?”李元昊一摆衣袖。
话音刚落,林高远就像离弦的箭一般,从大门后面射了过来。他挥起大刀,手起刀落。回头时,“嘭”的一声,那锁链便掉落在地上,蜷成一团。
李元昊推门而入。暗房里顿时有了一丝光亮。云端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身体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光亮的尽头。
元昊上前探息,屏息试探了半天,终于死了心。云端早已停止了呼吸。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和冷却了。就连地上的血迹,早已失去了开始时鲜活流动的迹象,变得凝固了。
“她怎么能这样忍心对你!”元昊捏紧了拳头,嘴唇上下哆嗦,顿时,手指关节处白色的骨头翘了起来,咯吱作响。元昊起身,抱着摊作一团毫无生机的云端,起身,顾不得坐上龙辇,大老远的距离,他竟抱着云端,一路跑着奔回了甘露殿。
“去,把国师找来!”
元昊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毛巾,轻轻擦拭着云端身上斑驳的血迹。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在他掀起云端衣衫时,心里还是吓了一跳。这孩子浑身上下,全都是伤口,还泛着血水和脓水,没有一处肌肤是好的。
“陛下,您找贫僧?”
元昊回头,浮生正敛着眉,双手合十。
“是。朕的纯禧,才十岁……国师佛法高强,一定要救回她。”元昊抬头,看向浮生,一字一句道。
浮生并不立即作答,而是上前几步,掀起被子,仔细凝视床上的云端。再盖上被子的时候,浮生又重新双手合十,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
“陛下应该已经知道,纯禧公主的魂魄……确已归天了,即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朕不管。你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佛吗,与国师比起来,华佗算什么。朕就这么一个女儿,朕让你救回纯禧,朕让你回天,你就得做!”元昊红着眼睛,咆哮着说道。
那和尚竟也不生气,一瞬间,脸上竟浮上一层淡淡的笑意:“陛下执意如此,贫僧只好一试。不过,贫僧道行尚浅,恐怕竭尽全力,也只能救回纯禧公主的半条性命。”
“何为半条性命?”元昊从甘露殿的台阶上走下来,直直地逼视着浮生。
“贫僧施法之后,可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回纯禧公主的三魂七魄。然而,即使三魂七魄尽归,公主还只是个躺在床上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罢了。要想真正救活公主,还得找一个人帮忙。”浮生不卑不亢徐徐答道。
“找谁?”元昊急切地问道。
“一个道士。定仙山路修篁。”此人姓名一出,元昊和浮生立即沉默了起来。
十年前,先帝李德明去世,李元昊刚刚即位。那时,西夏还属于宋和辽的藩属国,李元昊也尚未称帝,只是被时人称作西夏国主而已。当时,道士路修篁和和尚浮生两人,一起来到西夏皇宫,找到李元昊,奉献强国之策,都游说要在西夏国推行自己的教派为国教。一时之间,李元昊难以抉择。后来,因为西夏后宫的嫔妃多信奉佛教,在母亲和后妃的劝说之下,李元昊最终留下了浮生作为西夏国师,在全国推行佛教。路修篁因此恼羞成怒,拂袖而去,选择隐居于距离西夏千里之遥的定仙山,并发誓再也不踏入西夏国土一步。
想起十年前这件事,李元昊额上又浓又粗的箭眉,立即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路修篁呢?
李元昊按住隐隐作疼的太阳穴,心里思虑成一团乱麻。右手,无意识地击打着案卷桌。
“贫僧愿去定仙山请来路修篁。”浮生轻轻向前迈了一小步,他月白色的袍子顿时当风飞舞。
元昊感激地看了一眼浮生,继而,又不无担忧地说道:“只怕——那怪道士会为难你。”
“贫僧,无惧无忧。”浮生微微一笑,一双眼睛里不起一丝波澜。
“设坛!”语罢,那美貌和尚突然一声低喝,把一盏长明灯摆在云端的床前。接着,这和尚绕着云端的床头左右各转了九圈,眼睛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地吟着《往生咒》。
也不知道念了多久,浮生突然一抖手,几滴圣水便洒到了云端的身上。浮生再一合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长明灯忽然就亮了。
看见长明灯亮,浮生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对元昊说道:“陛下,这长明灯可亮三日。我必须在三天之前请来路修篁,不然,一切都会前功尽弃。灯灭之时,纯禧公主便会再度魂飞。”
“有劳国师了。”元昊也双手合十,按佛家礼节给浮生还了一个礼。
浮生抿了抿嘴唇,犹豫了片刻,最终说道:“只是这三天里,需要陛下时刻留在这长明灯旁,不食不眠,以龙体龙气护这长明灯长明,如此才可把小公主的魂魄强行镇压在她的身体里。”
浮生一说这句话,一直在一旁眯眼假寐的冰块脸林高远突然间就睁开了眼,隐隐担忧地看向李元昊。三天不食不眠,这对于他一个练武之人而言都是煎熬,何况还是一向薄情的李元昊。他应该不会答应吧。
“好。”出乎林高远的意料,李元昊连犹豫片刻都没有,便立即答应了。
浮生这才迤迤然地出了门。
“陛下,如何处置皇后娘娘?”浮生刚离开甘露殿,金吾卫大将军野利遇乞便走了进来,向李元昊请示旨意。
“铃花……铃花……”李元昊喃喃自语道。他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在片刻之间又拧巴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元昊最终说道:“先关在清凉宫吧。朕稍后再行处理。”李元昊一挥玄青色的大氅衣袖,野利遇乞立即退了出去。
“都走吧,让朕一个人……静静。”
顿时,甘露殿内,所有的宫人鱼贯而出。只剩下两个人,一盏灯,相对无言,分外凄凉。
崇文馆内。
傍晚的夕阳透着窗户斜斜地找了进来。李乘欢一手托着腮,一边看着窗户下面已经空了好几天的云端的座位,一脸无所事事的模样。
讲台上,只看见太傅的嘴一张一合,根本不知道在滔滔不绝地说了些什么。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了,李乘欢连忙跳到太子李宁明的面前,瞪着大眼睛,背着双手问道:“太子哥哥,你知道小哑巴这几天都去哪儿了吗?我去找她都没找到。”
太子怔怔地看着李乘欢,正想要开口说话,一瞥眼看见窗外母妃的贴身大丫鬟曲琳琅竟然来这边了,想到母妃给自己的叮嘱,赶忙闭上了嘴巴。
倒是宁令哥,听到李乘欢的问话,立即嘚瑟地对她说道:“告诉你吧,那个小杂种小哑巴死了,现在在父皇的甘露殿呢。听母妃说,都死了好几天呢,父皇宅心仁厚,还想救回她。”
“什么!”李乘欢大惊,红润的小脸蛋上顿时血色全无,煞白煞白的。背后背着的小手立马松开,毫无力气地垂了下去。
“还不止这些呢。皇后娘娘现在都被关起来了……”宁令哥还在絮絮叨叨,李乘欢已经听不清他后来说了些什么,拔起腿就往甘露殿跑去。
崇文馆门外。
长安殿的大丫鬟看见夹着一摞奏疏、正打算回家的野利太傅,立马跑到前面去。野利荣仁立马停下脚步,对曲琳琅说道:“大姑姑来找我,有何贵干?”
曲琳琅盈盈一拜道:“贵妃娘娘要太傅劝劝皇帝,他已经三天三夜不食不眠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身体要垮了啊!”这宫女一边说着,一边佯装拭泪。
话音刚落,野利荣仁顿时转身,一路小跑,追到了长安殿门口。刚要进去,林高远就伸出大刀,一脸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说了,任何人不得入内。”
“哎呀,你个呆子!你杀了我好了。我不入内,他死了都没人知道!”野利荣仁拍着自己的大腿,焦急地说道。然后,脖子一挺。“有本事就杀了我啊!”于是,一向文雅的野利太傅竟然……
……竟然……在冰块脸的刀锋前,耍无赖地冲了进去。
林高远见这人真不要命,只好倒吸一口气,把刀收了,一脸无奈,乖乖放野利荣仁进去。毕竟,李元昊肯定舍不得杀野利太傅。
眼见着野利太傅进入了甘露殿,守在廊檐下柱子后面的李乘欢顿时跳了出来,双手叉腰,指着林高远气,呼呼地责问道:“你凭什么让他进去不让我进去?小哑巴是我的朋友,我要去看小哑巴!”
林高远紧紧抱住怀中大刀,垂下眼睑,一脸无动于衷,似是没有听见眼前小姑娘长达几个时辰的指责怒骂。
甘露殿里。三天来的不眠不休,李元昊已经饿的肚子发空,头脑发晕。眼睛看到什么,也都是一片混沌。元昊瘫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上下眼皮开始不停地打着架,开始变得比铅还沉重。
“困……饿……”李元昊喃喃道。好想让人端来好吃的,好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是,眼睛往上一抬,看见还躺在龙床上一动不动的云端,突然间就触动了李元昊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眼见着上下眼皮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越来越下,元昊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双手硬生生地扒开自己上下眼皮之间的距离,强行让自己支撑下去。
三天不眠不食,李元昊身上的气力几乎发挥殆尽。刚站起来,就觉得身体好像没有了支撑似的,又歪歪斜斜地往下倒去。
野利荣仁闯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眼前这幕,赶忙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元昊。李元昊回头,清静了三天的甘露殿突然间闪现出野利荣仁那颗巨大而浑圆的头颅。
朕,真的是饿昏了。
李元昊露出一个嘲讽地微笑,伸手,拍拍眼前人那肥硕的脸庞,笑着说道:“你说朕饿晕了怎么会想到你?是不是因为你比较肥,耐吃!”说着,就张开嘴向野利荣仁咬了过去。
野利荣仁吓了一跳,赶忙放下元昊,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原本刚刚扶住的李元昊因为他这一放手再度倒在了地下。
元昊索性赖在地上,一拍脑袋,笑道:“别跑了,就你,白给朕吃朕都不吃。”
野利荣仁擦拭着额上的汗珠,长舒一口气道:“还以为你真饿疯了。”说完,二话不说就拉上李元昊:“走,吃饭去!”
李元昊一甩手:“干啥呢?太傅你越来越没规矩了,私闯甘露殿,还敢对朕如此无礼!”
野利荣仁急忙放下李元昊的衣袖,跪于地上,叩首道:“微臣知罪。”
“算了!起来,朕还不知道你。”李元昊无奈地白了一眼眼前这个纯直的臣子。
野利荣仁扶住李元昊,扫视了一眼龙床上一动不动的楚云端,又看了一眼饿的两眼昏花的李元昊:“陛下何苦这样呢?您似乎对这孩子的关心忒多了点儿?”
李元昊拍了拍野利荣仁的肩头,轻笑道:“朕早就说过,知我者,太傅也。朕也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就对这孩子这么上心?当年雪妃的孩子夭折,朕都没这么伤心过。”
李元昊看向床头平躺着的楚云端,目光所到,嘴角边立即浮现了淡淡的暖暖笑意。他把床上的被子往云端的肩上掖了掖,继续说道:“不过,可能是缘分吧,朕总觉得这孩子似曾相识。一见到她,朕心里就安静了下来。都说帝王不仁,都说朕残暴薄情,这孩子可能就是朕最后那一点点儿的善良了吧。”
长明灯的灯光,在元昊漆黑的双眸中,折射出点点星光,一闪一闪。
野利荣仁的心中忽然为眼前这位君主感到一阵悲凉,叩首道:“臣……明白了。”
李元昊抬头,看向逐渐变黑的窗外,食指敲着案桌。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不知道国师能不能把路修篁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