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太傅上完课之后，便一脸严肃地把李宁明叫到崇文馆一旁的凌烟阁中，似是有要事要谈。

    云端在心里暗自寻思：太傅一定是听说了昨日甘露殿的事情，现在正向太子反复询问。这样想着，下意识地便伸出舌头来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抬头间，宁令哥忽然蹿了过来，使劲儿一推搡，云端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不稳当，便倒了下去。右额正好磕在黑魆魆的桌子的棱角处，顿时，一股粘稠的血液便顺着云端的额角缓缓流下，经过右眼的眼角处，一直流向嘴角……

    云端顿时嗅到自己脸上的浓烈的血腥味。

    “小贱人，你自己急着去邀功请赏也就罢了，为何还连累我皇兄？皇兄他……差点就被你害死了！”宁令哥指着云端的鼻尖，面露凶光道。

    楚云端挣扎着站起了身，伸出小手，将血迹轻轻擦拭干净。眼睛，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干净纯澈的样子，没有一丝情绪地看向宁令哥。嘴角，还是一副上扬的姿态。

    当初，在凉州木府蛰居的五年里，绣娘说：“云端，‘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一直笑着，别人就不好意思欺负你了。”

    宁令哥见状，耸耸肩头，一副依旧不解恨的样子。

    “收回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吧。”说完，便不再看云端，一只手搭上一位侍读的肩头，笑咧咧地说道：“来，跟爷一起去蓬莱殿看金发碧眼的美人儿吧”。

    云端见宁令哥不再刁难，又伸手再次把额角流出的血迹擦掉。转身，默默地走到崇文馆的墙角处，拿起扫帚，正准备清扫学堂。

    还没站稳，又一个人影忽然蹿到云端面前。云端惊恐地睁开眼睛，只见清河郡主李承欢正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抢过云端手中的扫帚。然后，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她竟将这些肮脏的扫地的东西一股脑地砸向宁令哥的脸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呆住了。

    “你能不能不要每天都摆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假不假？累不累啊？”李承欢吵向云端，摇着云端的胳膊问道。

    楚云端顿时僵在原地。心底深处，好像有一坨热乎乎柔软的东西在慢慢融化。这么多年，绣娘一直在耳边跟她说：“云端笑一笑，忍一忍就好了。”从没有人告诉她，不想笑的时候就别笑。是啊，每天都笑，笑到自己都忘了——原来是这么累。这世上太多的事，不是笑一笑就能解决的。

    清河郡主不再去管其他人，一把抓住云端的小手。“走！”

    刚迈出一步，宁令哥就堵在她们的面前，一脸怒气道：“不许走！”

    李承欢白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堂哥，没有作声。

    “承欢妹妹，你不是也看不惯她吗？你怎么……”

    李承欢咧开嘴，肆无忌惮地笑道：“对，我是看不惯她一副窝囊样儿，但我更看不惯你欺负弱小的行为。”说着，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铃鞭。顿时，那铃铛碰撞之后，便发出清晰的叮当声。“有本事儿的话你就来欺负欺负本郡主啊。本姑娘自小从军营长大，打得过就是王，打不过就得乖乖听话。怎么？二哥哥想要跟承欢比试比试。”

    李承欢上前一步，欺身过去。她虽然比宁令哥矮了半个头，但一双眸子丝毫没有怯意，反而是一脸挑衅的模样，直直地逼视着宁令哥。

    宁令哥扫了一眼清河郡主手中的铃鞭，顿时，脸色煞白。他自小在皇宫长大，学的是书本知识，何曾像承欢一般整天舞枪弄棍？权衡再三之后，宁令哥退了一步，让开了她们前行的通道，嘴里嘟囔着：“我是看你们是两个小丫头，怕别人说我欺负女人！”

    李承欢再不理宁令哥，拉着云端的手，一路小跑，一直跑到太液池旁。然后，狠狠地甩开楚云端的手，作仰天长叹欲哭无泪状，道：“我真是想不到，本郡主怎么会救你这样一个窝囊废？”

    楚云端看着面前这个貌似张扬跋扈实则内心善良的小姑娘，咧开嘴，甜甜地笑了。

    李承欢瞟了一眼笑得正欢的云端，右手一巴掌便呼在自己的额头上，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连连哀嚎道：“救命啊，让你别笑，你怎么又笑了？”边说着，她自己的嘴角却也忍不住咧开了上扬的弧度。

    “好了，以后我不欺负你，咱们是好朋友。”李承欢拿额头碰了一下云端的额头，表示示好。可是，一不小心竟碰到了云端的伤口处，顿时，本来已经止住的血液又开始流了出来。

    啊呀，碰错地方了……不行……赶紧跑……一会儿死人了不关我的事……

    李承欢见状，赶忙撒丫子地跑开了。

    “那个……我晕血……先撤了……”

    只留下云端一人，静立在原地，看着清河郡主渐行渐远的小身影，一脸凌乱。

    晚上，回到仁寿宫的时候，云端的心里格外开心。在耳房的小床上坐了片刻之后，就来到墙边逗着“将军”。

    忽然间，几声若有若无的争吵声传入云端耳内。

    难道……又是那个女人？

    云端在心里暗自思忖。不一会儿，她就发现自己错了，这一次的声音，是从仁寿宫的正殿传过来的。

    云端放下“将军”，从怀里摸出昨天太子送的那个回环钩，往房梁上一扔，再顺着绳子往上攀爬，竟然格外稳当。

    取出那块活动砖，仁寿宫正厅里的情形竟是一览无余。

    正殿中央，此时已是人间四月的天气，卫慕太后还是烧了盆炭火。桌子上，摆了些从各地进贡的瓜果。

    麻姑走上前来，把从闽南地区购得的荔枝洗净，剥皮，顿时，白嫩嫩水灵灵的荔枝在玉盘里显得格外诱人，宛如明珠。

    卫慕太后拿起一颗，塞进嘴里，连连点头道：“不错。”说完，示意麻姑将荔枝端给国舅卫慕山喜和皇后卫慕铃花。

    卫慕山喜顺从地拿起了一颗荔枝，透过嘴边满满的山羊胡子的缝隙，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咀嚼着……

    卫慕铃花则是一脸愁容，推开麻姑手里的玉盘，蹙眉说道：“姑姑，我吃不下。”

    “傻孩子，没什么可担心的。”卫慕太后吃完一颗之后，又接着拿起另一颗荔枝，往上一抛，那晶莹剔透的玩意儿便进了嘴里。

    “可是——你们告诉我，曩霄不会有事儿的，他还是皇帝！”

    卫慕山喜接过麻姑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起身走到卫慕铃花的身前，苦口婆心道：“傻孩子，你连爹的话都不信了吗？曩霄是你的丈夫，他也是双儿的儿子啊！他只是太刚愎自用了些，爹爹这不是逼宫，是在行忠臣劝谏之道，逼他修改国策罢了。”他一说话，嘴边的那一圈山羊胡子也开始一起一落，颇具喜感。

    卫慕铃花不再说话，低垂着眼睑，眼睛只看着炭火的燃烧。

    “妹妹，这是布置计划。到时候，兴庆府城门一封，我带着梁将军的禁卫军冲向紫宸殿，直接逼迫曩霄下旨，不会伤及其他人的。”卫慕山喜拿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递给卫慕太后。

    云端在阁楼处看得真切，卫慕太后接过那加密的奏折之后，只匆匆瞄了几眼，就起身来到自己的窗前。不知道在床头前做了什么，那床竟然突然开了一个口。卫慕太后便将这奏折放入了床底的柜子中。

    “只是——”

    卫慕山喜顿了顿，转向皇后，也就是她自己的女儿。“孩子，禁卫军只听皇帝的调令，见不到陛下的调令，梁将军是不会跟我走的。”

    卫慕铃花一脸疑惑：“皇帝肯定不愿意咱们这么做，一定不会给调令的。”

    “所以，这调令的事儿，全靠你了。”

    卫慕铃花猛地站起来，嘴里哆哆嗦嗦地说道：“爹爹，你、你是说……要我，去偷曩霄的调令？”边说着，便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自己，满脸的不能相信。

    卫慕山喜点了点头。

    卫慕铃花又转头看向太后，也就是她的姑姑，皇帝的亲娘。卫慕太后低头，表示默认。

    见父亲和姑姑都没有异议，卫慕铃花埋下了头：“你们……好吧，我去——”

    半晌，卫慕铃花又不甘心地抬起头来，争辩道：“咱们……咱们直接跟曩霄说清楚，不可以吗？”

    卫慕山喜见到女儿一副不争气的模样，急的山羊胡子都快竖了起来。“哎呀，我的傻女儿，曩霄要是听得进去，还用我们在这里大费周章吗？他执意与宋作战，大夏国……迟早要完啊！”

    “爹爹，女儿知道了。”

    卫慕铃花点头，把兜里掏出的手绢挽了一个圆，套在指头上。一双大眼睛上面黛青色的远山眉更加拧巴了。

    卫慕家族的人永远都在一条船上，家族的利益永远是要放在首位。父亲和姑姑都下定了决心，即使自己不愿意，最后也还是脱离不了干系。想到这里，卫慕皇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仁寿宫外，圆圆的月亮挂在松树竹林枝桠的一角处，散发着清幽的光芒。顿时，天地间好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卫慕皇后自打仁寿宫出来之后，便撇去了宫人，一个人独自沐着这月色，蹒跚着走着，眼里满是凄凉。虽然还挺着个大肚子，身影却十分单薄，走起路来也踉踉跄跄。

    绕过仁寿宫，靠着北边朱红色宫墙，朱门紧锁分外凄凉的那个宫殿，名为宜秋宫。这是西夏皇宫中的冷宫，里面关着的多是失宠或者犯事的妃子。卫慕皇后刚刚走到这宫门前，一声凄厉的哭声便从宫墙内传了出来。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哭完之后，又是一段凄凄切切的抽泣声。

    卫慕皇后心头一紧，不自觉地便将手中的手绢捏的更近了。由于太使劲儿，手上竟隐隐有青筋暴起。

    “念丫头，你应该不会想到——卫慕皇后有一天也要在冷宫过上你这样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