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崇文馆里一片嘈杂。

    云端走了过去，这才听到二皇子宁令哥正在跟一旁的侍读们窃窃私语道：“一会儿咱们这里要增加一位真正的郡主。”说完，还带着那一群人不屑地瞟了一眼云端。

    不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崇文馆是读书的地方，一向安静肃穆。众人均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一个绿衣小姑娘就这样笑意盈盈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她手里拿着一串带着铃铛的鞭子，眉眼间满是放荡不羁和桀骜不驯。

    “承欢妹妹，你长得真好看。”宁令哥立即一脸笑意地冲了过去，对李承欢示好。

    继而，又回过头来，对身后的侍读们挥手道：“你们这群奴婢，还不过来见过清河郡主。”

    李承欢俏皮地笑笑，然后，径直走到楚云端的面前，盯着云端的脸蛋看了良久。

    她一过来，云端就感觉眼前一股强大的气场在慢慢逼近……

    “你就是那个哑巴？”李承欢忽然开口道，语气有些许过分。

    楚云端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张扬跋扈的郡主，没作声。

    李宁明急忙跑过来，站在李承欢和楚云端的中间，嘴含笑意道：“两位妹妹，你们都是我的好妹妹……”

    “哼，不过就是个哑巴。”见到太子过来打圆场，承欢百无聊赖地挥了挥自己手上的鞭子，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开了。

    太傅野利荣仁一直在讲台上暗自观察下面的动静，见状，咳嗽了一声：“好了，上课！”

    许是由于公务繁忙，野利荣仁上了一半就匆匆下课。眼见着太傅离开崇文馆，宁令哥立马凑到李承欢的跟前。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那个哑巴？她根本就不是咱们皇族的血脉？”

    李承欢看了一眼宁令哥，又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楚云端，轻哧了一声：“哑巴也就算了，委实窝囊了些。”说完，就扬着鞭子一溜烟地离开了这里。

    宁令哥顿时带着众人，抢着带李承欢参观宫中各处。

    整个崇文馆，一瞬间都空了下来，只剩下太子李宁明和楚云端两个孩子。

    云端拿起扫帚，正准备从前到后将整个崇文馆打扫干净，这已经成为每天放学之后她的习惯性任务了。

    太子忽然来到她的跟前，抢过云端手中的扫帚，轻声说道：“四妹妹，今天崇文馆一点儿都不脏，不用打扫了。”

    云端点头，顺从地把手中的洁具都递了过去。

    “前天，我生病了，他们是不是把你骗到了树上？”

    听到这声问候，云端顿时顿了顿，然后咬了咬嘴唇，不置一词。

    太子见状，反而笑道：“那就是了。他们太不懂事，以后要是欺负你，告诉我。”说完，伸出自己的手来。

    云端迟疑了半刻，终是把自己的小手也伸了出去，与太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听说，你做的槐花特别好吃。父皇和我都喜欢吃呢。”李宁明又说道。

    云端一愣神，没有反应过来。那槐花，明明是自己给那貌美和尚做的，怎生无端地跑到皇帝和太子那里去了？

    “父皇见我伤寒未好，就和国师一起来看望我。国师顺带把你做的槐花带来，真的是……太美味了。”太子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云端低头敛眉，听到有人夸赞自己的厨艺，还是忍不住悄悄露出一丝笑颜。

    “走！我们今天还去做蜂蜜槐花！”没等云端反应过来，太子便拉着云端的手，一路狂奔，路过太液池，又来到那棵老槐树所在的位置。

    依旧是满树繁花，洁白无瑕。

    太子叫道：“瞧好了！”竟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锃亮的回环钩，往树上一抛，竟稳稳地落在那槐树的枝干处。李宁明便顺着这回环钩往上爬，不一会儿，就站在枝头儿，塞了满满一怀槐花。然后，又顺着这回环钩稳稳地下来了。

    云端见状，脸上不禁露出兴奋的笑容。她走上前去，细细抚摸着眼前的回环钩，目光里满是惊奇。这宝贝儿太省事了，当初要是有了这个就不用在树梢上待上一下午了！

    李宁明见状，说道：“四妹妹，这回环钩是林侍卫送我的，仅此一个，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云端抬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回环钩，最终还是坚决摇头，不愿接受。

    太子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就把宝贝塞到云端怀里。然后，一手抓住兜里的槐花，另一只手拉住云端，一溜烟地向皇宫的南边跑去。

    一路上云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来到了——腆膳厨，这里聚集了整个西夏厨艺最好的厨师，负责整个皇宫的三餐。

    李宁明推开其中一间厨房的大门时，里面的宫人吓了一跳，随即，跟忙跪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我们想亲自为父皇准备晚宴，你们出去。”

    那腆膳厨的宫人哪曾见过这般情况，一边是不敢违背太子的命令，一边是担心皇帝的食物。但看见太子坚持不走，只得叹息离开。

    等到宫人全都离开了，李宁明这才高兴地对云端说道：“来，接下来靠你的了。”

    云端默默地点头，把兜里的槐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放在清水里面泡洗。在云端忙活的过程中，太子一改往日的中规中矩，开始打开腆膳厨的各种瓶瓶罐罐，甚至，偷吃里面还在煮着的各种菜肴。

    李宁明来到一个火炉前面，炉子里面的火烧的正旺，火苗噼里啪啦作响。李宁明低下头去，火炉前面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甘露殿。这不是父皇批奏折的地方吗？我知道了，这份菜一会儿要送给父皇！”

    说着，李宁明将罐子的盖掀开，顿时，一股醇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李宁明深深吸了一口，口水顿时流了出来。他用瓷勺轻轻舀了一小勺汤汁，顿时，滋味从舌尖处晕染开来。

    “四妹妹，你看这是什么菜？好香啊——”

    此时，云端已经做好了蜂蜜槐花这道菜。由于李宁明采摘了太多槐花，还有一大捧没用上。

    李宁明又舀了一小勺汤汁送往云端的嘴中。云端细细品味着这罐里的汤汁，一股熟悉的味道唤起了她心底深处的记忆。

    对了，这是鳝鱼汤。

    兴庆府地处西北，鳝鱼这种东西在干旱的地带比较少见。上好的鳝鱼多来自江南。娘亲的家乡便在江南，当年她随外公从江南到西域，路径丝绸之路做生意，最终阴差阳错留在了宋夏边界宁远寨，和爹爹一起生下了云端之后，竟再也没回江南。但这鳝鱼，却一直留在娘亲的记忆当中。于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爹爹总会想办法弄来些鳝鱼，让绣娘熬汤，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其乐融融。

    但是——

    云端突然想到一些事。

    每当归来堂前面的槐花盛开的时候，爹爹总是让孩子们进屋吃鳝鱼。当时，年幼的云端就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和阿南哥哥一起在槐树下面打闹。爹爹便从医书上面翻到这样一个故事：

    前朝，狄仁杰在通州任知州的时候，当地的一位相公想要专心念书，考取功名。为了排除纷扰，他在离家较远处的一间小木屋里每日用心读书，小木屋与他的家之间正好隔着一片槐树林。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家娘子总会提着饭篮，给相公送饭。但是，有一天，当小娘子提着盛满鳝鱼汤的饭篮穿过槐花盛开的槐树林之后，相公吃完她的饭竟然立马就死了。

    “槐花和鳝鱼相克！”爹爹板着脸，一字一句地教导她。“一定要记下来！”

    爹爹是乡间的大夫，名为楚稚川，字寒山，医术了得，人称“妙手郎中”，归来堂便是他的药堂。

    火炉里的火太旺，罐子里的鱼汤已经开始吐泡沸腾了。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云端从回忆中回神。她抿了抿紧紧闭着的双唇，用手比划道：“太子哥哥，还多了一些槐花，要不要加在这里面？”说完，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的鳝鱼汤。

    “加了好吃吗？”李宁明问道。

    云端快要把嘴唇咬破了，看着太子的眼睛，一脸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宁明见状，立即把剩下的槐花全部撒到罐子里。顿时，槐花的清香与鳝鱼的醇香混在一起，芳香四溢。

    甘露殿内。元昊将刚刚批完的奏折放在桌子的一端，又拿起另一堆奏折开始阅览。暖暖的宫灯反而显得殿内更加凄清。

    元昊伸了个懒腰，立马有宫女走上前来，揉了揉其发酸的太阳穴。

    “什么时辰了？晚饭该上了吧？”元昊漫不经心地问道。

    “御膳到——”

    元昊声音还没落下，腆膳厨的人便端着各种菜肴，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来，将菜肴整整齐齐地摆在元昊桌前。

    李宁明拉着云端，尾随着这群腆膳厨的人，混了进来，满脸期待地看向龙椅上的那人。

    元昊一手拿着奏折，一边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着菜肴。当他看到一盘晶莹洁白的槐花的时候，脸上稍微愣了一愣，继而，嘴角微微露出一个弧度。顿时，满脸阴鸷之气都化作柔和。

    元昊夹起一筷子槐花，酥香可口，入口即化。

    顿了顿，他又掀开蜂蜜槐花旁的罐子，一股香喷喷的气味扑面而来。元昊轻轻吹散这雾气，然后，用勺子在罐子里舀了一勺鳝鱼汤……

    堂下，云端静静伫立在人群中间，两眼如一口古井，波澜不惊，清澈平静，一动不动地看着李元昊的动作。

    她看见——李元昊舀起鳝鱼汤，慢慢地、慢慢地，往自己嘴里送去……

    爹爹，娘亲，绣娘，宁远寨三千乡亲，还有云端自己，今天，我给你们报仇了！

    楚云端闭上了眼睛。

    “慢着！”

    随着林高远的一声短喝，李元昊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楚云端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怎么了？”

    林高远抱拳道：“陛下，这道菜微臣还没为你试毒。”

    李元昊垂下眼睑，将半勺鳝鱼汤推到林高远的眼前。

    云端的唇开始有点微微发抖。

    林高远右手一扯，便从乌黑的发髻上取出一根银器制的簪子。右手拿着这通身洁白的簪子，缓缓放入鳝鱼汤内，顿时，簪子周身立即变黑。

    “有毒！”

    腆膳厨的人顿时吓了一大跳，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林高远一挥手，身后，一个太医便牵来一头又壮又高的大黄狗。他把这鳝鱼汤放在那大狗面前，大黄狗舔了几口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林高远上前试探，大黄狗已经是鼻息全无。

    “鳝鱼加槐花，胜过蝎子毒啊！”太医道。

    腆膳厨的人见状，已是面如土色，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

    “陛下饶命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李元昊起身，一脸阴沉：“哼，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这毒又是怎么来的？到底是谁下的毒？”然后，一挥衣袖道：“不说的话，全给朕拖下去砍了。”

    那群宫人眼见小命保不住了，顿时转过身来，爬向人群当中的李宁明，抱住其大腿道：“太子救我！太子救命啊！”

    李元昊抬头，看见了甘露殿下面小小的李宁明，嗔怪了一声：“皇儿休要胡闹，父皇正在查案。”继而，又面露凶光，加大声音道：“说，到底是谁？”

    那群宫人开始看向李宁明和楚云端。

    云端深吸一口气，猛地瞪大了眼睛，跑到甘露殿的正中央，规规矩矩地磕头，比划道：“是我。”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做声了。

    李元昊脸上阴晴不明，眼睛盯着楚云端，看了良久，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太子李宁明见状，顿时也爬了过来，叩头道：“父皇，不是四妹妹，是我！是我去摘的槐花，是我让纯禧妹妹给你做的槐花，要罚您就罚我吧。”

    甘露殿中，又是一片寂静。

    良久，李元昊叹了口气道：“罢了，孩子们也是一片孝心，他们还这么小，又怎会知道这些医理。”

    然后，李元昊走到云端和李宁明的面前，道：“孩子们，起来吧，以后不许这么淘气了。”又扫视了一眼跪在下面颤颤兢兢的腆膳厨的宫人们：“你们也起来吧，这次饶过你们的狗命。孩子们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

    “都走吧——”

    顿时，甘露殿下面跪的人立即起身，半撅着身子，倒退着，万分恭敬地走出了宫门。

    云端看了一眼李宁明，心中涌出一丝感激。正要离开时，背后，忽然传来元昊的声音：

    “丫头，你留下。”

    李宁明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楚云端，最终还是一脸担忧地离开了甘露殿。

    “你这槐花——不错。”李元昊赞道，盯着云端，咧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又夹起一口槐花塞进嘴里。

    云端听罢，低眉顺眼，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