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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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端终是忍不住。几日过后,她再次蹑手蹑脚地悄悄来到凝云阁。透过薄薄的纱窗,楚云端踮着脚尖,看向屋内。

    那名唤浮生的貌美和尚正伏在案头,全神贯注地翻译经书。清晨,稀稀疏疏的阳光透过纱窗正好散落在浮生白白净净的脸上。他的一旁,是燃着的盘香,在香炉中升起缕缕青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那和尚虽然在忙,但周身却透出一股气定神闲的劲儿来。云端就这样趴在窗户上,不由得看呆了。

    “进来吧。”那和尚甚至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睛也没有离开书页,突然间就来了这么一句。

    楚云端吓了一跳,她环视四周,发现周围除了自己,好像……也没别的什么人了。

    难道……自己偷看竟被发现了?云端小脸一红。

    浮生头也不抬,又重复了一遍:“丫头,叫的就是你,进来吧。”

    云端心中一愣。难道,这和尚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进屋之后,那和尚也不多言语,只指着身后的一摞书道:“小施主要是感兴趣,可以翻翻这些书。”

    云端点头,随手从书摞中抽出一本泛黄的书籍。在桌面平摊开,那书籍封面的字迹已经不甚清晰。云端伏在书籍上,仔细辨认,这才看出书面的文字正是《孟浩然集》,这是前朝唐代士人王士源搜集孟浩然的诗集编纂而成。

    云端随手一翻,那书页恰好就停留在一首诗的地方。云端凑了上来,泛黄的书页上赫然写着孟浩然的诗《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山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几乎就在看到这首诗的一瞬间,云端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决了堤的河水一般落下。她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滑着这首诗的一字一句。小嘴默默张开,在心里默念着这首诗词。

    当她的手滑到诗中的第二句“遥隔楚云端”的时候,便再也挪不开了。

    五年前的场景,就在这一刹那间,顿时跃然于眼前。

    娘亲一手牵着小小的云端,一手拉着绣娘的儿子,也就是云端的阿南哥哥,指着这首诗对他们说道:“你们的名字,就是我从这首诗当中截取的。木雁南,楚云端,听听,多好听啊!”木雁南,就是阿南哥哥的名字。

    那时候,爹爹总会一手摸着自己长长的黑黑的美髯,一边点头赞同道:“夫人取的名字,自然好听。”

    那时候,云端只单纯地以为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罢了。

    如今,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孤苦伶仃,再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这才理解到诗中的思乡之情。她就是那一个迷路的孩子,想要找寻回家的方向,却发现“平海夕漫漫”,阻挡在前方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啊。

    曰归曰归,归何处?

    突然间,几乎就在一瞬间,云端就明白了母亲当年执意要从这首诗当中取名字的原因了。云端偶然曾听绣娘谈起过,娘亲本来来自江南商贾大家,易姓一门在江南曾经一度家财万贯,只可惜家中没有儿子。易老爷,也就是云端的外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闺名晓寒。于是,就把女儿当儿子养,教其读书写字,由于娘亲天生聪颖过人,对所有账目过眼不忘,于是,外公干脆带着这个女儿走南闯北做生意。

    娘亲之所以留在宋夏之交的宁远寨,据说是当时与外公从丝绸之路运回西域的良马、骆驼和西洋器具的返程途中,被西夏党项人所劫,货物尽失,商队的人也全部遭到屠杀。当时云端的父亲跋涉山岭去采草药的过程中,正巧碰到奄奄一息的娘亲,然后,便施以援手,最终从阎王的手中抢回娘亲的一条性命,也成就了一段姻缘。

    “娘亲为什么不回江南老家看看呢?”云端眨巴着大眼睛问向绣娘。

    绣娘心中一惊,赶忙在嘴角边竖起食指,示意云端小声点。环视四周之后,这才回道:“你外公全家都被西夏党项人害死了,你娘亲怕回江南之后,见到物是人非的景象更加伤心。所以,云端可不许在娘亲面前提起她的伤心事。”

    西夏党项人。云端在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仇人,那时还没想到这场血仇竟然越结越深。

    娘亲在宁远寨待了五年,直到临死的时候,从未回过江南宁州,甚至不许别人在她的面前提起江南二字。可是,她该是日日夜夜思念生她养她的那个水乡吧。不知道她曾在梦中絮絮叨叨念了多少遍回家,读了多少遍“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所以,才会把自己唯一的小女儿取名为云端。

    娘亲,云端想你。

    有些事,只有经历过了,才能够理解。如今,小云端终于明白了即使父亲对娘亲再好,即使他俩再恩爱,娘亲骨子里依旧郁郁寡欢。

    云端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眼中的泪水已经流到这泛黄的书卷上。因为眼泪的晕染,书卷上面的字迹也开始不甚清晰了。

    这是那和尚的书卷!

    云端立即起身,用袖子赶紧擦拭书卷上的泪水,想要遮掩过去。

    “云端。”

    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突然间再次响了起来。

    一定是在做梦!云端摇头。

    “云端。”

    那个声音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这一次,云端切切实实地听到了这个名字。抬头,发现眼前和尚的嘴唇一开一合,这两个字眼正是从那和尚嘴里叫出来的。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云端心里有无数个念头一起涌了出来。由于恐惧,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与浮生拉开了一段距离。像一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云端红着眼睛警惕地看着那美貌和尚。

    没想到,浮生见到眼前的场景,竟然微微一笑,安慰地说道:“小云端,不要怕,贫僧不会伤害你的。”

    云端拼命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浮生见状,继续说道:“别怕。贫僧不仅知道你名叫楚云端,还知道你父亲就是宁远寨中,人称‘妙手郎中’的楚寒山,你娘亲名唤易晓寒,是一位名满一方的女先生。还有,你家的绣娘……”

    云端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捂住耳朵,不愿意再听下去。云端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些人,全都死了;这些秘密,为什么会在这和尚嘴里冒出来?这和尚,究竟想要干什么?

    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复仇已是无望。云端颓然靠在墙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顿时浸满了泪水。

    浮生和尚见状,走上前来,将云端扶起,伸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抹去眼前这小姑娘挂在脸上的晶莹的泪珠。不料,云端的泪水竟是越抹越多。浮生只好愈发专注地去擦拭,一瞬间,竟然有点心慌。

    “梨花一枝春带雨。”浮生忽然间就想到了这句诗。

    “丫头,别怕,睁开眼看看贫僧,我是来帮你的。”浮生的声音犹如天籁,听着就能让人心神莫名安定。

    云端睁眼,一双山明水净的眸子正对上浮生凝视的眼神。那眼神里面,满是真诚和关切。

    云端心头一动,将信将疑地比划道:“你真的是来帮我的?”

    浮生握住云端比划着的小手,微笑着,坚定地点头。“是。”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和尚说“是”,云端心里顿时就安稳了许多。他说是,她就信他。

    云端伸手,擦掉挂在嘴边的泪水,停住了哭泣。

    “他们都说你是佛,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要怎么做吗?”

    云端没再哭泣,而是比划着问向了最关键的问题。自从上次想要用槐花和鳝鱼相克来行刺李元昊失败之后,云端就发现:杀死这位西夏皇帝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她忽然改变主意了。外公一家,自己一家,绣娘的牺牲,再加上宁远寨三千乡亲,这么多人的家破人亡,她不能就让这个皇帝就这么容易死了。

    李元昊,我誓要让你尝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含恨而终的痛苦。

    这念头在云端心中闪过,小姑娘的眼睛只在一瞬间露出一丝犀利的光亮。那光芒转瞬即逝,只一刹那,眸子里又是一副澄澈无辜的模样。

    浮生起身,牵起云端,走向凝云阁的一角。在书架上,浮生取出一个深红色的木盒来。他将这木盒打开之后,墨绿色的天鹅绒上面,赫然镶嵌着一本巨大的带着缂丝雕龙装饰的书籍。上面留着弯弯曲曲的字迹笔画,应该是一种文字,可惜云端并不认识。

    “上面是梵文,写着‘天机’二字,此书可以解答你的疑惑。”浮生浅笑着看了一眼云端,继续说道:“这本书,是当年达摩祖师过黄河之后,面壁十载留下来的。与舍利子同为佛家至尊,只可惜世人皆知舍利子,却不知此书。”

    浮生说着,便将这本巨大无比的书籍递给了云端。

    云端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籍,小臂顿时往下一沉,顿感手臂上有千斤之重。心里却在暗自纳闷和尚为何会将如此贵重的宝贝交与自己。

    “翻开吧。”

    云端应着浮生的话语,随手一翻。顿时,从书页中闪出一股金色的光亮,刺的云端根本睁不开眼睛。良久,这金色的光芒渐渐变弱,渐渐柔和,云端的眼睛这才渐渐张开。低头,洁白无瑕的书页上只写着一个字:

    “悦”。

    云端不解,抬头看向浮生。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浮生却低头,嘴角微微一笑,微闭双眼,双手合十道:“佛曰:不可说。”说完,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云端心里焦急,急忙欺身过去,一把抓住和尚的袈·裟袖口,抿着嘴唇,不甘心地比划道:“我看不懂。”说着,看这和尚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模样,云端心里叹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说话说到一半?

    然后,云端一跺脚,又半威胁半耍赖地在浮生面前比划着:“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离开。”

    浮生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依然存留,最终,伏在云端耳边,轻声说道:“宫里有一位老婆婆,听说无所不知。丫头你没准儿可以去问问她。”说完,便飘然走了。

    云端黯然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啊?老婆婆在哪里?老婆婆叫什么?和尚你不也是无所不知的吗?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