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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诚觉得自己真的扛不住了,时间太长,思念太盛,二十年的悲痛欲绝,追随一生的信仰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还能拿什么去熬过这二十年?

    只是明楼还在这世上,他又怎么敢轻易言死。

    比起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阿诚更害怕的是明楼出狱后找不到自己,所以他只能咬牙硬撑着,一撑就是二十年。

    可是没有明楼,阿诚就算活着,也活得意兴阑珊。

    阿诚没想到他会在明公馆见到明弋,见到这个自己找了二十年的孩子。

    上海今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那是阿诚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上海下大雪,大到足以将整个上海淹没。

    阿诚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见到明弋的。

    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肩上还别着红袖章,阿诚一时没认出他来。

    当明弋带着红卫兵们闯进明公馆时,阿诚正坐在沙发上看明楼曾经写的书稿。

    看了看西装革履的阿诚,明弋的丹凤眼染上了轻蔑的笑。

    “好久不见啊,明少爷。”

    阿诚愣了愣,过了好一阵才从那人的眉眼中依稀看出明弋的样子。

    “明明弋?!”

    有些惊喜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明弋身旁,阿诚怎么也不敢相信,那苦苦寻觅了这么些年的人,竟会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明少爷就是明少爷,如今到处都在闹g,你还敢将四旧穿在身上,到底是在新政府做过事的人,处变不惊,有胆量,有气度。”

    明弋一挥手,身后就有两个同样穿着绿军装的学生走上来,直接将阿诚按倒在地上,伸出手将他的西装扒了下来。

    “你们小心点,我们这位明少爷身手可不凡,小心伤着你们。”

    明弋扬起下巴,用余光扫了眼跪在地上的阿诚,开始细细打量起明公馆来。

    “阔别二十年,没想到这里还是老样子,明少爷,你家那位先生没跟你一起回来?”

    说到明楼时,明弋故意咬重了“先生”这两个字,果不其然地看见阿诚瞬间白了脸。

    “明弋,你干什么?”

    阿诚有些乏力,从看见明弋打扮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这孩子是找他算二十年前的账来了。

    “没什么,二十年没见,有点想你,来看看,顺便,找你写点东西。”

    “什么东西?”

    “揭发信。”

    阿诚猛地抬起头,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会写没关系,我已经帮你拟好了,明少爷只需要签个字就行。”

    明弋从背包里拿出一叠纸,上面详细地列举出了明楼的种种“罪状”,其中”卖国求荣”四个大字写得格外引人注目,刺得阿诚眼睛生疼。

    “明弋你是不是疯了!!”

    阿诚两三下挣脱绳子,提起明弋的衣领作势就要打下去,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牵肠挂肚的孩子,竟然会回过头来对他们倒打一耙。

    “明少爷,请你看清现实,现在已经不是旧社会了,打人是犯法的!”

    明弋摸摸自己胸前的徽章,抬起腿,趁着阿诚不注意,又将他踹倒在地上。

    “我和明楼曾经在战场上流血流汗,为了抗日甚至牺牲掉我们最爱的人,我们做的事,哪一件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共产党!明楼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清楚?你写这种东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枉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要是早知道你是头白眼狼,当初我就应该从你身上碾过去!也不至于让你活到现在出来祸害人!”

    阿诚想起当初要不是因为担心明弋,明楼不会决定回中央,也不会受这牢狱之灾,往更好的方面想,要不是因为明弋误了时间,或许他们早已在巴黎定了居。

    “对,没错,我知道明楼是什么样的人,特高课课长,上海经济司财经顾问,军统上海站情报科课长,哦对了,他还是你的爱人。”

    明弋冷笑着报出明楼的各种身份,说到最后一个时,周围的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

    阿诚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他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拉出水面,那一段违背了伦理道德的爱被人围观,被人耻笑,被人唾弃。

    阿诚觉得自己就像条生活在深海里的鱼,突然被海浪冲上了岸,搁了浅。

    最害怕被提及的秘密在阳光下暴晒,被人拉扯,扭曲变形,而他越是挣扎,就会在沙滩里陷得越深,永远也回不了海底。

    “你想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叫你们不知道收敛自己那些龌龊的行为!”

    明弋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阿诚愤怒,难堪,绝望的表情,可是他却没有感到满足。

    不够,还是不够,他想要看到更多。明弋很清楚阿诚的软肋,他也很清楚该如何利用这些东西去折磨他,让他发疯,以此来弥补当年自己因为他们受到的灾难。

    “你知道比绝望更可怕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在你绝望后,有个人拯救了你,给了你希望,而当你渐渐对新生活充满向往时,那个拯救了你的人,又亲手将你推入更深的地狱!”

    明弋一脚下去,正好踢在阿诚当年受枪伤的位置,阿诚扶着肩,感觉那颗贯穿了自己的子弹都没这一脚来得疼。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依靠死在桥洞下是什么感觉吗?那时候你们在哪儿?我饿得饥肠辘辘,啃树皮吃草根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大伯死的最后一刻还在念叨明楼的名字,还在想办法联系你们,可你们呢?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早就把我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你可知道大伯为何而死,又是因为谁,让明家的产业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明弋越说越激动,愤怒之下叫上几个红卫兵一起把阿诚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军统当时封锁了消息,明台没办法将情报传递过来,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了”

    阿诚被明弋揪着头发,断断续续地说完话,轻轻一咳,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来。

    “没关系,反正现在我还活着,现在是新社会了,旧社会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明弋冷笑着,拿过阿诚的西装将他嘴角的血迹擦干净,将他扶起来,架在两个红卫兵中间。

    “明少爷,我们来说说现在的事,关于你 先生 的。”

    明弋又咬重了“先生”两个字,引得旁人一阵嬉笑。

    “明楼做过汉奸吗?”

    “他是授命潜伏在新政府的共党特工!”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阿诚的肚子挨了一拳,是一旁一个中学生打的。

    “明楼是日本特高课课长吗?”

    “是,但那是经过我党批准的。”

    阿诚的后背不知道又被谁踢了一脚,他闷哼一声,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

    “明楼是军统特务吗?”

    “是,他是我党楔入军统内部的一颗钉子。”

    “那我问你,你和明楼,是单纯的兄弟关系吗?”

    明弋捏住阿诚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阿诚越过他,看见了周围那一张张笑得扭曲的年轻脸庞。

    “不,明楼不仅是我大哥,也是我明诚一生的伴侣,是我的爱人。”

    话一出口,阿诚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明楼是世界是最好的人,承认他是自己的爱人没什么好耻笑的,能和明楼相爱,相守,那是他的荣幸。

    那份情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好一段深情告白,精彩精彩。”

    明弋一边鼓掌,一边在客厅里漫步了一圈,最后他停下来,拿出酒柜里的红酒,顺着阿诚的头浇了下去。

    “你们违背世俗的爱情还真是可歌可泣呢,上天都要被你们感动了。”

    暗红的酒液划过阿诚的眼角,像是流下的道道血泪。

    “我说你们还真是骨子里的资本主义啊,这房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明弋松开阿诚,走到他曾经坐着读过书的真皮沙发旁,掏出小刀,将沙发划了个稀巴烂。

    明弋的动作就像是号角一样,一瞬间,围在四周的学生们向疯了一样闯入明公馆的各个房间,该砸的砸,该划的划,就像在进行一场狂欢派对。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阿诚前几天才辛辛苦苦打扫出来的屋子就变得一片狼藉,没有任何一样物件是完整的,除了他拼死保护在怀里的那幅画。

    什么都可以被毁灭,只有那幅画不行,那上面有明楼的家。

    明弋见他死命扛着,多少拳打脚踢都无动于衷,最后也不知道是怕闹出人命,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也不再为难阿诚,带着他的红卫兵小队念着口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