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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住在他的小酒馆里,那儿离功德林监狱近。
每当情绪泛滥成灾时,阿诚便往肚子里猛灌烈酒,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酒馆里的存酒就被他喝了个干净。
阿诚起初不似明楼那般平静,在明楼刚被逮捕的时候,他只觉得恨,发了疯地恨,他恨透了世间万物,恨透了人性丑恶。
明楼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那样好的一个人,却被自己的同胞残害得陷入那样的境地。
事已至此,他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还能怎么平心静气地认为他们选择的路是对的!
被朋友背叛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被自己的信仰所背叛,所出卖。
后来酒喝的太多,心也被浇了个通透,阿诚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他选择忽漠视一切的政治活动,不听,不问,不看。心甘情愿藏匿在市井百姓里,一心一意地等明楼出来。
没人知道他曾经的工作,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个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的男人,终其一生,在等待自己的爱人。
十二年,很快的。
阿诚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阿诚彻底放弃了对明弋的寻找,树倒猢狲散,明楼的情报网,他是动用不到了。
仅仅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他现在也没多余的心思去找人了。
起初的两三年里,明楼除了日日在墙内听到阿诚的歌声外,其它的时间他几乎不会想起阿诚,是的,他不敢。
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写的书稿堆满了狭小的牢房。
后来明楼实在写无可写,阿诚的嗓子也唱哑了。
思念就像鸦片一样,渗透骨髓,吞噬人心。
阿诚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能再唱戏以后,他便每天提个凳子,坐在墙角拉京胡,还是同样的旋律,还是同样的心境。
就这样过了六年以后,程蝶衣实在看不过去,游说了阿诚好几天,才终于说动他,去一个中学做了老师。
阿诚也不是为了给程蝶衣面子,他只是觉得,等明楼出来的时候,他得让明楼看见自己活得像个人。
人一旦做起事来,生活就有了盼头,阿诚想着,只要将两批刚入学的孩子教到毕业,就能和明楼团聚了。
阿诚虽然在学校里授课,但每天放学后,他仍然会提着京胡去监狱外拉上几个小时,他相信明楼一定听得到。
阿诚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在什么样的位置做什么样的事,面对孩子,他可以是和蔼可亲的老师,
面对校长,他,可以是聪明能干的下属,独自一人时,他就是座冰山。
阿诚有很多面孔,这是他在新政府时训练出来的,可他现在唯独做不回自己,做不回在明楼面前的自己。
明楼不在,阿诚再也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他的情绪,他的小心思,被封印在层层面具之下,再也没有人能一眼看穿。
阿诚去当了老师,自然就不会按照从前的时间出现在墙外。
明楼连着好几天没有听见阿诚拉京胡的声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收不到外界的消息,明楼有些惶惶不得终日。
明楼担心阿诚,积郁成疾,以至于后来病发,被秘密送到医院住了几天。
中央出于人道主义,开始持续给明楼配药,控制他的病情,明楼究竟为什么会得精神分裂,他们内部的人比谁都清楚。
同情自然是有的,在党中央内部,明楼帮助过的人不在少数,可如今明楼头上有了那顶帽子,就算他们念及他的恩情,可又有谁,敢为他说上半句好话呢。
在医院住了五日,等到病情稳定后,明楼又在深夜被秘密送回了监狱。
当然,这些阿诚都是不知道的。
在学校待得久了,同僚们知道阿诚这么多年始终孤身一人,便开始关心起他的终身大事。
阿诚总是摸摸手上的戒指,带着淡笑回绝,说姑娘跟了他受委屈。
阿诚带的第二班孩子开始准备中考时,他在酒馆的镜子前照了又照,看着自己纸片一样的身体,阿诚决定给自己加餐。
他不想几个月后,明楼看见自己瘦骨嶙峋的样子。
可是阿诚大鱼大肉地吃了两个月,却再也补不回当年上海世家二少爷的样子。
一张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字报公布时,阿诚正在精心挑选迎接明楼时应该穿的衣服。
从服装店老板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阿诚不禁笑叹自己这些年里不问政事,消息太不灵通了。
不过也无妨,管他们作成什么样,只要他能见到明楼,那就够了。
近日来,阿诚被那些拿着小红本念语录的学生们扰得不胜其烦,干脆辞了工作,回家一心一意地补身子,为了到时候明楼抱起来不咯着他。
阿诚知道他们这样闹下去不是个好兆头,说不定会成为浩劫,可那又能怎么样呢?那些曾经在课堂里认真学习的孩子全像被洗了脑一样,不在教室里好好读书,一窝蜂地涌上街头,发传单,演讲,游行,冠冕堂皇地说着不可理喻的理论。
所有人都疯了,整个中国都疯了,可阿诚还醒着。
阿诚就算担心国家接下来的形式又怎么样呢?支离破碎的心就算被时间缝合了,也不代表没有疤痕。
接下来会怎么样,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已经想好,等明楼出来,他们就去巴黎找明台。
刑满那天,阿诚穿上他最好的棉衣,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藏进帽子里,最近那些血气方刚的学生们太亢奋,见不得资本主义的做派。
阿诚在监狱门口等了又等,从清晨等到日落,那扇厚重的铁门始终没有打开过。
最后监狱的一个老狱警走出来递给他一张条子,阿诚看完后没说一句话,走出百十来步,才扶着监狱的高墙呕出一口鲜血。
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关系,明楼再押八年。
阿诚跪在墙下颤抖了好一阵,就算心里悲愤难平,可他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阿诚宁愿现在提把枪冲进去杀了明楼,再自行了断,也不想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受尽折磨和思念。
直到现在阿诚才明白,是他们错了,他们错就错在,生不逢时。
程蝶衣被穿上戏服拉出去批斗那天,阿诚是在场的,北京胡同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与程蝶衣关系好,所以这祸,他也逃不了。
阿诚双手被反绑着,就跪在功德林监狱门口,看着程蝶衣穿上虞姬的戏服,接过段小楼拿不稳的画笔给他描眉。
阿诚至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他不想让墙里的那人知道他正在经历着什么。
阿诚看见那些青春洋溢的红卫兵,有些面孔是他所熟悉的,阿诚想着当年他和明楼从日本人手里救出他们时,这些孩子应该还没出生。
那些红卫兵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他的京胡,扔在面前起着哄让他拉上一段,岁月带走了阿诚手上的胶原蛋白,他用枯瘦的手指拾起京胡,用力拉扯,细密的弦割破了他的指尖。
你还记得自己握枪时的样子吗?你还记得画笔的触感吗?阿诚问自己。
不记得了,枪支生了锈,画笔发了霉,那些胆颤心惊却义无反顾的日子,他快要忘记了。
阿诚甚至开始怀念起曾经硝烟弥漫的岁月,明楼坐在新政府办公厅,深陷泥藻却又洞悉一切,多好。
如今那双如猎鹰般的眼睛,恐怕也不复清明了。
红卫兵看阿诚闷葫芦的样子,终于失去耐心,七手八脚地给他戴上一块牌子,然后将他狠狠推搡在地上。
阿诚躺在地上微微侧过身去看程蝶衣,他的双手还被反绑着。
阿诚在执行任务时不是没有被绑过,只是那时他会死死盯住面前的敌人,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让他死得更快,而现在,他却只能由着背后的年轻人对他进行辱骂,批斗,心里却再也翻不起一丝波澜。
心如死灰,阿诚活到五十二岁,如今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阿诚在一旁看着段小楼为求自保,揭发程蝶衣吸鸦片,与结发妻子划清关系,再看见程蝶衣情绪失控,揭发段小楼,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残垣。
他眨眨眼,还是落不下泪来,阿诚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穿堂风吹过。
后来红卫兵们走了,程蝶衣也走了,阿诚一个人,在监狱门外长跪不起。
跪了一天一夜后,阿诚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孤身回到上海,没告诉任何人。
他只是想回去看看,当年为了躲避戴笠时,仓促中落下的那副画是否还在明公馆的墙上。
荒废了数十载的明公馆在一个夜里灯火通明,若不是红卫兵们信奉唯物主义,说不定还以为是闹鬼了。
阿诚将落满积尘的家里里外外打扫个遍,后花园的杂草因为长时间无人搭理,已经没到了他的腰。
从衣柜里翻出曾经的西装和大衣穿上,阿诚在客厅里支起画架,细细修补起那副有些掉漆的家园来。
补到最后,阿诚看着画框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索性将它拆了下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落款,明楼,于一九四二年中秋。
阿诚翻开画的背面,看见发黄的画纸上写着这样一句诗,那是独属于明楼的苍劲字迹。
干涸了十二年的眼睛终于变得湿润,阿诚在一九六五年的冬夜里,抱着画躺在地上,哭到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