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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连续约半个小时的强震已经基本过去,众人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一些。车行缓慢,一路上随处有倒塌的民房和工棚,也有树木、路灯、汽车等被强震毁坏,还有个别被砸伤的行人头破血流地倒在路边等待救援。

    手机已经没电,装充电宝和数据线的手包却被他落在了酒店里没有带出来。程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从安排拿出身份证件登记了信息、随便吃了点工作人员分发的干粮。

    排了半小时的队,终于分到了一条毯子,在学校体育馆打起地铺休息。期间还经历了两次较大的余震,他和所有人一起蜷缩起身子蹲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感受就是在自然的威力之下,人类的存在和他们所有的精神和情感真的是如同吉光片羽一样,美则美矣,却无比脆弱、渺小、绝望。

    在毯子上安心坐下来的时候外面天早就黑了。啃了两口饼干,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程汶懒得站起身,只借着身高优势挺起后背伸长脖子张望一下,发现那在不远处大声叫他名字的竟然是柏同舟导演。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中午还衣冠楚楚地一同在咖啡厅里喝着卡布基诺聊艺术、聊电影,晚上就一起灰头土脸地躲到了这个临时避难所里,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忍不住相视而笑,互相揶揄几句,最终决定苦中作乐,把毯子搬到一处角落挨着坐了下来。避难所里不能抽烟,柏同舟嚼着口香糖,悠悠然和他讲起了《初色》的剧本。

    《初色》是一个关于欲望和孤独的故事。

    抽象派画家秦风年轻时候颇有过一段风光日子。人到中年,却进入了创作瓶颈期,再也无法创作出令自己满意的画作。随着生活日渐拮据,江郎才尽的秦风只能靠在缝纫厂工作的妻子阿珠勤勉工作维持生计。阿珠为生活所迫整日埋头柴米油盐,容貌衰老憔悴;加上缝纫厂的工作让她听力不佳,只好以沉默面对世界。夫妻二人无法理解彼此的世界,两人之间的指责、轻视、怀疑和争执,让婚姻和人生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偶有一日,北漂模特vi住进了秦风夫妇出租的对门公寓里,成了他们的房客。vi年轻英俊,带着点儿年轻人特有的痞气,性格散漫、毫不矫饰,就连着装也用色大胆,如同一道热烈的彩虹照进夫妇二人死气沉沉的生活。从他身上,秦风逐渐找回了绘画的灵感,也找到了沉睡已久的爱情。他把vi当做是艺术的缪斯来膜拜,沉沦于对他的暧昧想象之中难以自拔。

    他和vi越走越近,并在对方的鼓励下重新拿起画笔。秦风的画作色彩越来越浓烈、隐喻越来越夸张和扭曲,得到了业内好评。重新走上正轨的他对木讷的阿珠更加嫌弃,家庭终于走向分崩离析的境地。

    正当秦风下定决心预备向阿珠摊牌离婚之际,偶然发现vi与阿珠竟然背着他在厨房偷情。原来阿珠的寡言和沧桑在年轻的vi眼里别具一种让他沉醉的风情。在秦风的的无意催化之下,二人如同干柴烈火,衍生出一段隐秘的肉体关系。

    暴怒的秦风无法面对自己心目中高高在上的缪斯和庸俗肮脏的妻子之间的情感,终于怒而掐死了阿珠。警车呼啸而来,秦风被捕前嘶声力竭地对他表白。vi冷冷地回答,自己是个色盲,眼中只有黑白两色,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所谓的艺术。

    第三十五章 劫后余生

    柏同舟年轻时拍过好几部优秀的文艺片作品,在影坛声名鹊起,随后却因为资金困窘而转行拍起了电视剧。暌违十多年后,才终于下定决定做出了《初色》的剧本,再次征战大银幕。

    他把这个剧本看做自己的孩子,珍爱有加。难得程汶能跟他聊得来,从角色讲到故事,从叙事讲到哲学,从戏剧讲到人生,最后柏导硬是双眼含泪、压着声音将自己沉浮娱乐圈多年的心酸经历跟他诉说了一遍。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深夜,也不知道是谁先撑不住睡去,很快避难所里的大部分人就都打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

    直到天光大亮,工作人员开始派发早餐,两人这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眼看身边的柏同舟开始精神抖擞地打电话给助理确认工作行程,程汶这才想起来问他借了数据线和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

    刚一开机,就发现有好几十个未接来电,有陆江燃打的,也有郝哥和其他朋友打的。程汶不由感到一阵心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忘记打电话给国内的亲友们报个平安了。不过幸好,这次的台湾之行按照郝哥的意思,是保密的。父母亲戚和大部分同事友人都不知道他工作的具体行程,有限的几个朋友之中,真正让他挂心的也就是陆江燃了。只不过点开陆江燃的电话打过去,对方却一直是关机状态,他只得作罢。

    打开微博刷了刷当地新闻,原来昨夜也有七八次余震,但都不大。从事故发生到今天凌晨,花莲当地的机场受到影响而停运,航班大多改签了。

    程汶心有余悸,是怎么也不敢在这里再多待下去了,只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打了航空公司的电话,对方的回答却很爽快,说刚接到通知,大陆那边为了接返滞留旅客,特意从上海调了一架飞机过来,三小时后就可以降落在花莲机场。要求所有滞留的大陆旅客登机,统一先飞到上海,再自行转机。

    程汶顿时如蒙大赦,连忙背起行李和柏导告别,跟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就搭着运送救灾物资的便车顺利到了机场。

    机场看起来比来时萧条了不知道多少倍,大厅里的几块玻璃被地震震碎了,货架上的物品全部掉落在地,零零星星的几位工作人员在慢慢收拾清点。好在机场跑道早就已经被清理出来,操大陆口音的旅客们隔着候机楼的玻璃,望眼欲穿地等着航班落地。

    待到那架来自海峡对岸的航班终于冲破云层、顺利落下地来,周围刹那间响起了一片欢呼之声。人人都鼓掌喝彩、热泪盈眶,那架势比中国队在奥运会上夺了金牌还要热闹几分。

    程汶脸部肌肉一松,心中的大石头同时落了地,终于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从双肩包里扒拉出几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充饥。

    正在大嚼特嚼之际,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让他心里一阵温暖,没顾上吞咽嘴里的巧克力就嘟嘟哝哝接了起来:“陆老师!”

    “你在哪里?”陆江燃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儿疲倦。感觉他不像是在地震肆虐的他乡失联了十多个小时,而像是出门遛了个狗回来一样。

    不过腹诽归腹诽,听到陆江燃的声音,程汶胸中顿时涌上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我没事,今天就回去——已经在花莲机场了,国内今天有航班过来,你放心。”

    陆江燃那边的声音顿了一顿,有些惊讶似地问:“你在三号门边上?”

    程汶抬头一看,头顶上蓝色的指示牌果然写着一个大大的“3”。他的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似地,拼命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

    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花眼了——陆江燃竟然就站在他跟前不远的地方,穿着那件熟悉的银灰色格纹大衣,戴着羊绒围巾,右手拿着手机、眼眶通红,似乎是一夜没睡。

    “哥!”程汶的声音颤抖着,放开手中的行李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猛地一把将他用力搂进了自己怀里。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程汶不止一次问过陆江燃,你就这么样一个人来到花莲,连我住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万一找不到我、万一我死了,你怎么办?万一还有余震、万一你也被困在了这里回不了家,你怎么办?

    陆江燃总是摇头。

    说真的,程汶说的这些问题他都想到过,可他一个也无法回答。

    那一天,他凌晨赶到机场,真的只是为了与窦吟中等人一道登上前往东京的班机,去参加比较文学邀请会。可是,当他在机场广播中听到,上午十点将有一架飞机从上海浦东机场起飞、前往台湾震区接人的时候,他忽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直接叫了一辆出租车奔赴浦东机场,赶上了这前往花莲的第一架飞机。

    他无暇去想擅自缺席邀请会将造成怎样的后果,也无暇去想要如何跟窦吟中和尾山教授等人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更有甚者,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在震后花莲的茫茫人海之中找到程汶。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失去他。

    “没事就好。”陆江燃在他怀里喃喃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向沉稳的声线也禁不住有些颤抖,“昨天为什么不接电话?”

    程汶吸了吸鼻子,带着些委屈的鼻音让人狠不下心来责备:“我把那个数据线落在酒店里了,早晨刚充上电。”

    陆江燃叹口气,从他胸口抬起头来,伸直双臂将他推远了一些。他认真地凝视着年轻人英挺而鲜活的眉眼,凝视着这个差点因为他的犹豫而消失、却又失而复得的人。

    过了几秒钟,他终于眨了眨酸疼的眼睛,轻轻凑上去仰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吻:“没事就好,我们回家吧。”

    “江燃……”程汶那因疲惫而蜷缩的眉心瞬间舒展了开来,重新展开双臂将他搂回了怀里,缠着他交换了一个巧克力味的长长的吻。

    作者有话说

    劫后余生,就正式在一起啦~此后的日子,柳暗花明,漫长而美好。

    第三十六章 回家

    从花莲回到上海的班机上,程汶的右手五指一路都紧紧地扣着邻座陆江燃的左手,一刻也没有分开。虽然对方的手指依然纤瘦微凉,可握着手心里有实感的温度,他感觉到提心吊胆一晚上的心情终于缓缓地、有规律地放松下来了,惬意地朝前排伸直了两条长腿,将自己整个人舒服地陷在座位靠背里。

    陆江燃也似乎终于放下了心来,后来甚至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睡着了——他此前一直以为在忐忑中煎熬了一夜的程汶会先熬不住睡过去,谁知道到头来迷迷糊糊睡着的却是自己。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睡得无比安稳踏实,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陆江燃又不是那个劫后余生的人。

    两人回到小区里已经是傍晚时分,下班回家的人群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回到这个被称为“家”的温暖所在。不知为何,今天小区里早早亮起的路灯灯光看起来分外温暖,孩童玩耍的声音比以往更惹人心情愉快,连高大的落叶乔木那光秃秃的树干随风招摇的样子都像是在欢迎远归的游子。

    下了出租车,程汶从后备箱里将两人的行李箱都提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拖在手中,背上依旧背着他的双肩包。

    陆江燃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只能摸了摸鼻子,将双手插进了衣兜。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指尖。指尖上还残留着刚才和程汶十指紧扣的温度,再联想起早晨出门时候的满心焦急,不禁让他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楼下门厅里碰到值班的接待员小姐,对方先看到的是拖着两个行李箱的程大帅哥,立刻笑容满面地热情问候道:“程先生回来啦。”

    “是啊。从老家给你们带了点吃的。刚跟我家老太太说让她寄出来的,后天就该到了,帮我收着啊。”程汶仍然笑得礼貌而随和,仿佛刚刚从老家过了个年回来,至于昨日险些在花莲地震中丧生的事,更是一场噩梦而已。

    接待员小姐喜滋滋和他道了谢,才发现低着头走在他身后的陆江燃:“陆老师下班啦?早晨看到您提着箱子,还以为您要出远门呢。”

    “嗯,下班了。”陆江燃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只不过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温柔微笑,让接待员小姐都有些晃神。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电梯,陆江燃掏出钥匙打开了1301的房门。程汶在玄关处放下行李箱,连拖鞋都来不及换就立刻扑过来抱住了他。随后,就像是一条热情的大型犬一样,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双臂搂着他的后腰,低下头来找他的唇,缠着他接吻。甚至连他放东西换衣服的时候,那人都从身后贴着他的背,细细密密地吻着他后颈光滑的皮肤。

    “出去一下,我上厕所。”陆江燃毕竟脸皮薄,连推带搡地把他从洗手间里弄出去,关上门长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在马桶盖上发起了呆。

    说实话,经历了生死这么大的事情,他也已经拨开芜杂的心绪,看清楚了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虽然算不上勇敢坦荡,却一向是个清醒而明白的人。事已至此,再多的犹豫和造作就显得毫无意义,两个人既然都如此牵挂对方、在乎对方,就应当给彼此一个机会。

    当他洗了一把脸,收拾好心情重新打开门的时候,程汶已经烧好了水,甚至泡好了一壶红茶。

    茶几上那套大理石纹的英式茶具是平安夜的晚上,他们一起去买的。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从对方手中接过红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客厅里茶香四溢,温度适宜,甚至还有夕阳稀薄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在地板上。红茶入口是温润醇厚,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感觉。程汶也没有再拥抱、亲吻他或是有其它什么逾矩的举动,眼神里的焦躁和热切褪去,留下更多的是温柔深情的眷恋。

    没有了刚才让人脸红心跳的黏腻,陆江燃反而觉得有点莫名的忐忑——进门的刹那间,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觉悟,今天恐怕要被这个热情似火的年轻人给吃干抹净了;可在这一刻他明白了,程汶要的不是激情和冲动,而是更多。

    ——在这一点上,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程汶的想法很单纯:他爱陆江燃,他也想要让陆江燃是因为爱上他这个人,所以自然而然地选择和他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他才不得不这么做。

    在失而复得的极度喜悦感与解脱感之下,任何过激的举动都有趁火打劫、骗取对方身心之嫌。他只想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下,让陆江燃用他那颗大学讲师绝顶聪明的脑袋,清清楚楚地想明白这一切。

    于是,两人就这样在沙发上懒懒地坐着,慢慢品着茶,享受着难得的休闲时光。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不忍心破坏这恰到好处的气氛。

    直到自己饿了一天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程汶才回过神来,赧然一笑:“我去做饭,陆老师想吃什么?”

    “算了吧。我预备要出差的,所以冰箱已经清空了,什么也没有。”陆江燃慢悠悠地把手中的杯子放回茶几上,“出去吃?”

    “也行。那家你第一次带我去的馆子,学校后面的,开门了吗?”程汶一口气将杯中的红茶喝光,舔了舔下唇,“我们溜达过去。”

    于是,两个人又慢慢吞吞穿上外套,散步去了s大后门边的那家夫妻小厨。依然是简陋的红色塑料招牌,依然是略有些油腻的木质桌椅,依然是熟悉而家常的饭菜香味。

    程汶拿着铅笔在菜单上勾画了半晌,点的全是陆江燃爱吃的清淡小菜。两人甚至还开了两瓶啤酒庆祝他这次的“大难不死”。

    吃完饭买单的时候,热情的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陆江燃这个常客:“陆老师好久不来了啊?过年回老家了吗?s大什么时候开学啊?”

    “嗯。”陆江燃点头敷衍,“周末学生就报到了。”

    “这么快啊——陆老师,这是你学生?小伙子,你们陆老师最喜欢来我们家吃饭了。带你同学们多来光顾,阿姨给你打折。”

    程汶对陆江燃眨了眨眼睛,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应承道:“好的好的,谢谢阿姨。”

    陆江燃无语,等走远了才低声道:“幼稚,很好玩吗?”

    “也不算好玩吧。”跟他并肩而行的年轻人抬手挠了挠鼻尖,歪着脑袋看着他。这动作让他的神情显得单纯无辜,“其实我在想,如果我真的能做你的学生,或者如果我读书的时候能碰到陆老师你这样的老师……或许……”